作者:一寸方舟
这对邓氏和邵循来说都挺新奇的。
到了千秋宴散了,邵循带着两个孩子,跟赵若桐说了几句话道别,便同邓妃顺路一起走了。
邓妃经过了邵循的同意,从奶娘手里抱过了赵若棠,爱不释手的哄着。
赵若棠也不认生,只要眼睛能看见邵循,谁抱着都傻乎乎的乐,两人一边走,邵循道:“我看您抱着孩子还挺有力气的,看来病就快要痊愈了。”
邓妃轻轻一笑道:“邓黎小时候是我带的,所以还记得怎么抱孩子,你这两个都还算乖巧。”
她的神情稍稍黯淡了下来:“我有孩子的时候,一早就定好了将来怎么带他,连要教他写的第一个字是什么都想好了……”
邵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如今儿女双全,似乎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句安慰都能化作利剑去戳邓妃的心。
好在邓妃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起了别的:“说来你别不信,我当初见你头几面的时候,就有预感,咱们可能会是一家人。”
邵循有些错愕,跟邓妃说话,总是会有一种预料不到的感觉:“这又怎么说?”
邓妃想到当初皇帝带着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悄无声息的望向这个美得惊人的小姑娘时的样子,不由一笑:“是预感吧,后来证明果然不错,咱们这不就成了妯娌?”
邵循愣了一下——邓妃正经的妯娌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的发妻正宫皇后,邵循即便是众妃之首,也当不起这个词。
“我……”
邓妃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摇头制止了,随后道:“这里又没有外人,怕什么,我心里这么想的就要这么说,旁人根本不配。”
邵循脑子里像是飞快的闪过什么——邓妃这话里的意思,不仅是表现了对她的好感,更重要的是,这话中对皇后的不屑与冷意也体现的隐晦且到位。
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邓妃对着太后,对着大公主,乃至对着皇后本人时都十分和善,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但是当着邵循的面,却是……
皇帝和邓妃都对如今安分守己的皇后有着深切的厌恶之情,为什么?
邓妃看到邵循的脸上有疑惑和思索的情绪,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提问,眼里不由得闪过意外,觉得这孩子更有意思了。
她慢慢道:“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邵循没有问她羡慕自己什么,因为她将心比心的想一想,若她是邓氏,也会觉得自己拥有了太多东西。
邓妃看了看牵着母亲的手,一句话不说乖乖走路的赵言枢,轻声道:“陛下是个再坚定不过的人,跟他相处,一定很有安全感,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不羡慕别的,只是这一点,就够人眼红了。”
从她的话里,邵循能听出邓妃对皇帝似乎很了解,这不由让她提前了精神,“您知道陛下以前的事么?能不能跟我讲讲?”
她在别的时候都是很端庄得体的样子,喜厌看不明显,跟别人说话时也是以倾听为主,她听的认真并不敷衍,能看出是在思考,但是真正发表意见的时候却不多,每个字都说的十分慎重,这几乎不像一个从小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公侯家的千金大小姐。
两人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这还是邓妃第一次见到她对什么感兴趣,而且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向往。
那样的温柔明亮。
平时隐藏的情绪、思想和……爱意,就这样掀开了冰山的下令人惊叹的一角。
第119章
将两个孩子送进宫内,邵循跟着邓妃散着步走到馥芳亭。
她吩咐宫人给石凳上加了软垫,才请邓妃一同坐下。
邓妃在宽广寂静的太液池湖面上看了半晌,邵循十分耐心的等着她。
水底的鱼根本不怕人,听到动静纷纷聚到了亭下,色彩斑斓的聚散不定,邓妃的目光定在这些被人声吸引过来鱼儿,过了一会才转过头来,靠着阑干,微笑看向邵循:“贵妃好奇陛下的过去么?”
“这是好奇么?”邵循想了想:“我想要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喜欢过什么,讨厌过什么,还有,他过得好么?”
邓妃道:“他跟你说过什么?”
“说他之前的性子有点桀骜,跟现在看起来很不同,”邵循眨了眨眼:“但是我想知道更多呀……”
“……他连这都跟你说?”邓妃觉得有点好笑:“我还当陛下会告诉你他生下来就成熟稳重八风不动呢,怎么,不觉得失望么?”
夕阳的光照下来,映着邵循发间步摇垂下的明珠熠熠生辉,但是邓妃却觉得这绝世美人提起爱人时的眸光比珠光更加璀璨。
“我只是遗憾……他那时候一定英姿飒爽,是最优秀的少年,我却生的这样晚,什么也没来的及见。”
邓妃能看出邵循说的是真心话,她一定觉得皇帝的一切一切都是好的,他温和时是潺潺的水,急躁时是温暖的火,总之,全身上下都是优点,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
真好呵,她的这一番情谊被对的人所珍惜,大概不会尝到被辜负的滋味了。
我也有这样的时候啊,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看他的时候只觉得他周身笼罩着无比美好的光……
“……陛下说的是实话,但是美化了不少,他小时候很是桀骜不驯,更过分的是谁都看不上,觉得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是傻瓜,是个傲慢的让人见了就讨厌的孩子。”
邵循没想到这个,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真的么?但是现在……”
邓妃摇摇头:“这是一开始的时候,后来他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经历了战乱生死,也知道了人间疾苦,明白了人命是这个世上最珍贵也最卑贱的东西——无论这个人是愚蠢还是智慧,那种傲慢自然就消散了。”
邵循忍不住向前坐了坐:“他受伤了?”
邓妃被她的反应逗笑了:“小姑娘,战乱中哪有不受伤的?”
邵循抿住了嘴唇,邓妃以柔和宽容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尚且还年轻的女孩子:“别为他担心,那都是小伤……”
说到这个,她话音一转,别有意味道:“他身上若是有什么大的疤痕,你会不知道?”
“那倒没……嗯?!”
邵循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这个看起来温柔娴雅的长辈冷不丁的当着她的面说了句荤话。
邵循从纤细的脖颈到腮侧红了一片:“娘娘!”
邓妃以往淡然优雅的神情消失的一干二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见到邵循要真恼了才好不容易止住,她忍笑道:“你这孩子,脸皮这样薄可不好,招架的住阿寰……陛下那张嘴么?”
邵循忍不住用手去捂发烫的脸颊,硬着头皮撒谎:“陛下才不说这样的话呢。”
“是么?”邓妃笑的相当隐晦:“你这个样子……他能忍住不逗你?”
邵循说不出话来,邓妃好久没这样笑了,此时觉得喉头中压得她要窒息的石头似乎挪动了一点点,让她呼吸顺畅了起来。
邵循这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竟然觉得这人在某些时候跟皇帝有种说不出来的相似,相似到这不像是皇帝的嫂子,更像是他的亲姐姐,这让她看着邓妃有了一瞬间的犹豫。
年长的女子立即察觉到了,她微笑道:“怎么了?”
邵循有些迟疑,还是道:“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是……您跟陛下感情一定不错吧?”
邓妃的眼睛微微睁大:“他小时候被父亲……就是先帝带着到营中,没有女眷照顾,确实是跟了我一段时间,不过,你怎么知道的?是陛下说的么?”
邵循摇了摇头,眼睛却已经弯了起来:“没有,只是……多谢您照顾陛下……”
“你是该谢谢我,”邓妃笑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太后抱怨过,但是陛下确实是我带过最难伺候的孩子,调皮不说还看不起人,脑子里总是有千奇百怪的想法,可怕的是他还确实聪明,这些想法竟都能被实施,弄的人焦头烂额。
我当时脾气也不好,实话说,要不是阿瀛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照顾他弟弟,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阿瀛?”邵循反应过来,这应该说的是皇帝的兄长,怀悯太子。
赵瀛,赵寰。
确实是亲兄弟的名字,先帝当时对这一双儿子一定也是抱着很大期许的。
这是邓妃的丈夫,提起他时,她神色一顿,慢慢说道:“对,就是先太子赵瀛,他在父亲身边也待过一年,后来才送回母亲身边的。”
皇帝的事情邵循问的毫无顾忌,但是一提到怀悯太子,她怕惹邓妃伤心,反而不敢多言了。
邓妃神情似乎是怀念,又似乎不是:“他跟陛下,我爹爹或是父亲都不一样,跟军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文弱又安静,那时只是个小少年,就能让人觉得‘翩翩公子’这个词就是为他而生的,他……很温柔……”
邵循忍不住道:“陛下现在也很温柔。”
邓妃原本在感受着心中早已经习以为常的痛楚,却被邵循的话打断了,她回过神来,浅笑着看着邵循:“不一样的,我不知道陛下在你面前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很能肯定的是,他们兄弟二人真的截然不同,他的温柔跟陛下不一样,那是一种没有一点棱角,像是温水一样柔软的性格,他有种天生的悲天悯人,见不得任何人受苦。
我知道现在许多人仍然再说他当时是因为受不了颠沛之苦才没有留下,其实不是,他是完全没有办法去适应旁人已经习以为常的死亡和鲜血,似乎能够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无论是朋友的还是敌人的,我眼见着他为此痛苦,以至于本就不好的身体一落千丈……”
邵循听的忍不住有些颤栗,似乎能够感受到当年那个对所有人心怀怜悯的少年那痛苦的目光,“真……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我若没有亲眼见到,必定也是不信的,但事实就是如此。”邓妃垂下眼睛:“不过,也是这样与众不同的性格才足够吸引人啊。”
邵循心底里觉得皇帝才是最与众不同的,现在是最好的君主和爱人,当年即使傲慢叛逆也一定是最可爱的孩子。
邓妃很快收拾好了情绪,“不提他了,咱们不是要说陛下的事么?我告诉你他当时是怎么变得懂事的……”
邵循跟邓妃聊了许久,直到到了宫门下钥的时间才停下,连忙跟她道别后派人将她护送出宫才回了甘露殿。
这个时间皇帝肯定已经回宫了,邵循进门便问:“陛下呢?”
玉壶迎上来解她身上的外衣,比了个小声些的手势,指着侧室低声道:“五公主哭了好一会儿,陛下回来才给哄住,现在正要睡呢。”
邵循吸了口气,当即轻手轻脚的进了房间,见皇帝正坐在摇床旁边低着头看女儿,见到邵循进来,便摆了摆手,起身拉着她一同出去了。
到了外边坐下才拧拧邵循的脸:“跟大嫂聊得这么高兴,连孩子都忘了?”
邵循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阿枢也睡了?”
皇帝道:“程老刚收了他做徒弟,想多相处一会儿,朕便将他留在两仪殿西配殿宿下了,阿枢也在那里……你们聊得什么这么忘我?”
邵循见叉不开这个话题,只得慢吞吞道:“…也没什么……就、就您之前的事……”
皇帝一听就明白了,抚着额头苦笑道:“原来是是在编排朕呢,太后还好些,多少能顾及朕的面子,大嫂恐怕积怨已久,一吐为快了吧?”
邵循忍不住笑起来:“您原来也知道当初得罪了人么?”
“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得罪的可不知止她一个,在一起将门出身的几个兄长都被气得不轻,现在想来,可真是……”皇帝摇头笑道。
“可是后来不都成了生死之交了么?”邵循去搂他的脖子:“您的经历可真精彩,跟戏文里唱的似的——‘冰释弃前嫌,不打不相识,经生死便成刎颈交’。”
“那是我们都经得多了。”皇帝低头看着邵循,神情温和道:“除生死之外无大事,朕也不过是救不活死者的凡人,有什么资格傲慢呢?”
第120章
邵循怔怔的看着皇帝,被他摸了摸头:“怎么了?”
她嘴唇微动,最后倚在他的肩头说:“我想要知道您的过去,但是现在才发现似乎没什么用处……我生的太晚了,无论如何没办法亲眼看到您少年甚至青年时代那些经历。”
皇帝微微挑了挑眉毛:“可是,朕倒有些庆幸你不曾见过朕那时候猫嫌狗厌的样子,不然,恐怕你早就掉头就走,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邵循直起身子,看着他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才不会,我会依然爱慕您。”
皇帝不禁笑了:“姑娘,不要承诺没办法验证的事,朕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实在是不讨女孩子喜欢。”
“您当时应该也不想招人喜欢吧,”邵循反问道:“若是您在年轻时候遇上我,会喜欢我么?会不会也嫌弃我又笨又娇气,根本看不上我呢?”
皇帝不像邵循一样想也不想就草率的回答这个问题,他认真的、仔细的端详着眼前的女子,从她满头的乌发,到白皙无暇的面颊,到挺直秀气的鼻子,朱红的唇瓣,最后将视线落回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