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上加狂
当他路过这里的时候,飞快地扫了一眼外祖母和王氏,还有站在一旁的香桥,见她们无恙,而听到舅舅还在前方时,继续快马加鞭,向前追赶。
柳知晚想起成天复说过,他委托了建宁漕运船行的陈二爷护送自己离开,看来并不是哄骗她的。
正是因为陈二爷一直等着成天复送人来,所以正好应了盛家的急,及时出手化解了这场危难。
她看众人皆已经转危为安,便想悄悄离开。
可是祖母却开口道:“丫头,你什么都不想跟我说,就这么悄悄地走了?”
知晚看着祖母望向她的眼神,隐约猜到她应该知道了什么,一时讷讷不知说什么。老太君碍着有王氏在场,不好说破,只对她道:“好好呆着,世道这么乱,你一个小姑娘不要乱跑,等……你爹回来再跟我慢慢讲……”
王氏倒没有留意那祖孙二人说什么,她这么一折腾,孕吐得厉害,也压根来不及思考病了几天不见人的盛香桥,为何方才犹如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这里。
知晚被老太太拉住了手,自然不好再偷偷溜走,便坐在了太君的身边乖乖地等着消息。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盛老爷的马车被人驱赶回来,秦老太君连忙站起。
虽然秦老太君的眼神不好,可是王芙一眼便看到那马车帘子上泼着好大的一块血迹,不由得身子微微打晃,若不是知晚在一旁搀扶,就此就要软软倒下了。
待得马车近了,成天复和陈二爷都下马来迎老太君。秦老太君在老妈子的搀扶下,踉跄过去,唤着儿子的名字,就要亲自去揭开马车的帘子,却被外孙成天复先拦住了。
老太君也是久历生死的老人,此时心里满是不好的念头,只深吸一口气,攥住了外孙子的手腕,开口道:“你大舅舅可在车里?”
成天复点了点头,可是眼圈却红了,头上也迸着隐隐的青筋。
老太君厉声道:“究竟是怎么了?倒是痛快跟我说啊!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太还怕个什么?你们以为什么都瞒着我,我就能长命百岁吗?”
陈二爷这时一脸羞愧地走上前道:“老太君,您尽管打骂我吧!我赶过去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盛大人他,他已经……”
这时老太太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了成天复,踉跄走过去掀开了那帘子——片刻的功夫,一声听着人心发颤的哽咽,从满头华发的老太太的喉咙里迸溅出来……
原来,陈二爷到底去晚了一步。
当他急急赶去时,那两个黑衣人已经上了马车,其中一个直直的将刀伸进了车里,盛宣禾身中数刀当场就没命了。
等成天复赶到的时候,陈二爷已经手刃了那两个贼人,但是也于事无补。
秦老太君早年丧夫,临到了老年时又亲眼看着儿子横死,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自不必言。
当回到营地的时候,王芙已经哭晕了,幸好知晚一直在给她施针,又命人拿了保护心脉的丹丸让她含着,才算护住了心脉。
老太太的悲痛并没有别人预期的那么绵延。儿子没了,可满府的人还在,不能没有主心骨。
秦老太君是将门虎女,她的母亲当年也是陪着父亲上战场,亲眼见到两个儿子战死在眼前。老太君从小便听着这样的真实故事长大,只懂得一个道理:越是危急的时候,软弱的眼泪越是无用。
所以,现在老太太硬生生是抑制住了满腔的悲愤,只叫人照顾好怀有身孕的王芙,她的腹内是盛家现在唯一的一点嫡亲骨血,容不得半点闪失。
然后老太太让人打了水,亲自给盛宣禾的尸首梳洗,因为此处没有棺椁,只寻了干净的棉被包裹。
白发老人骤然像又老了十岁,颤抖着胳膊,亲自给一动不动的儿子擦拭紧闭的眉眼时,一旁伺候的老仆都快要哭得断气了。
梳洗整理儿子的尸首之后,秦老太君将成天复和她的那个假孙女儿叫到了一处僻静的营帐里,叫人把守不得入内,然后细细询问问他俩这一场飞来横祸的来龙去脉。
舅舅惨死,成天复再少年自大也不敢隐瞒,跪在外祖母的面前,一五一十地说了大舅舅与慈宁王的约定,同时也道出柳知晚的身世。
而柳知晚则低低说出了自己无意中听闻到慈宁王杀手私下里的话,以及自己匆忙赶回来报信的经过。
老太君一直仔细地听着,直到二人说完,她才缓缓起身,来到了那跪在自己面前的小丫头跟前。
知晚一直低头,见老太君走过来,原本以为她是要责骂自己的欺瞒,没想到满头白发的老人却颤巍巍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柳知晚吓了一跳,连忙要扶来太君起来,可老太君却握着她的小手道:“丫头,若不是你及时报信,让天复有了些准备,今日我盛家上下几十口人都要像我儿子那般惨死在暴徒的刀口之下,你是我满府的救命恩人,我老太婆怎么跪着感谢你,都不为过!”
且不说前来报信的恩情,若不是这小丫头当时从树上跳下,用石灰迷住了那两个杀手的眼睛,她和王氏此时也只能躺在儿子的尸首旁边。
只是出乎秦老太君意料的是,这个女孩竟然是故人之女。想到她是当年宫里那位颇为传奇的女官夏锦溪的外孙女,秦老太君的心里真的是百感交集。
不过柳知晚真的受之有愧,她一心希望盛家能够避免章家惨死的结局,可最后还是晚了一步,让盛宣禾惨死在了贼人的刀下。
就在这时,成天复拿出了几本血迹斑斑的账本,呈递给了祖母道:“这是我们在捉到了杀手身上搜寻的账本,这封面和里面的内容都与舅舅此番携带的户部账本字迹相同,然而里面的账目截然不同,几乎可以假乱真。舅舅这次原本是准备路上核查完毕,待回了京城便要转到成培年的手上,彻底做完盐税核查交接的。这些杀手杀人,就是为了将这几本帐替换出来。”
老太太接过了那沾染血迹的账本,又将儿子书箱子里的账本子拿出来比对,待看了几行,实在当时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便问成天复:“依着你看,慈宁王派这些杀手过来,目的又是为何?”
成天复狠狠捏了捏手,言简意赅道:“借盛家惨祸,制造盐税大案,扳倒田家,湮灭自己的贪污罪证。”
第47章
他虽然没有说主谋为谁,但是老太君已经心知肚明。
她记得儿子先前跟她说过,慈宁王几次透话,希望他借着手头还有几本帐的时候篡改了内容,抹掉董长弓私扣盐税的罪证,却放大田家嫡系的贪墨罪证。就此将祸水引入田家,坐实田家监守自盗的罪名。
可是盛宣禾做官一向谨小慎微,虽然碌碌无为,但也没有贪赃枉法过,自然委婉回绝了慈宁王。
这王爷恼羞成怒,便拿盛香桥的事情要挟儿子,没想到吓破了儿子的胆子,立意让假女儿诈死,免得被王爷攥了把柄。
盛家的长女先是生病,然后盛宣禾告假要回老家,自然被王爷一下子看出了他的心事。
这心狠手辣惯了的王爷,最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来了杀手准备乔装成山匪抢劫,再趁机换了账本来个死无对证。
对于慈宁王爷来说,盛家如今已经是全无用途的棋子了。陛下派田家来查董长弓的帐,就是要卸掉他的左膀右臂。
若是盛家满门惨死,可以让万岁转移视线,进而怀疑田家独大,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毕竟谁都不会想到,慈宁王爷会如此不顾情谊,亲自派人杀了自己儿子未婚妻一家。
如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狠辣作风,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秦老太君弄明白了这些,半响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问成天复:“你觉得我们该如何替你舅舅伸冤?”
成天复没有说话,可是眼底的血丝却渐渐泛红。秦老太君比盛桂娘还了解天复这孩子,开口道:“无论你脑子里此刻有什么惊天背理的鬼念头,都得给我打消了!少年冲冠一怒,固然痛快了自己,却不管不顾坑害了家人!我们盛家死了你大舅舅一个,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老太太勉强止住了满腔悲意,继续道:“你请陈二爷将这些被抓的暴徒,连同两本账目都送到京城的刑司那里。隐去丫头听到的那些话,你只说回乡途中遇到匪人劫掠,幸而请了镖师协助,击退俘虏了这些匪人……而盛大人不幸中刀,不治身亡,恳请司尹查明案情,还盛家一个公道。”
成天复道:“外祖母不可,刑司里大半是慈宁王的亲信……”
老太君挥了挥手:“我就是要将这些人送还到慈宁王的手里,难道你还要真的升堂开审,审问出陛下的儿子杀了盛家的儿子?别的不说,依着慈宁王的豺狼凶性,你将他逼入穷巷,他岂会善罢甘休?你大舅舅如今没了,盛家满府都是妇孺女眷,如何跟他争斗?”
成天复捏紧拳头不再说话。
柳知晚小心翼翼地提醒秦老太君道:“可是……就算盛家识趣,慈宁王恐怕也不会领情,他若执意斩草除根,只怕……”
秦老太君疲惫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原也不指望那个畜生领情。但是你们想想寻常人家里的孩子犯了错,自己作父母的都是打得骂得,但若是别人逼迫着他家教训孩子,总要生出许多的不痛快。普通人家如此,天子更甚!他自己的儿子品性如何,他自有打算。可是我们盛家死了人,便哭天抢地逼迫着陛下做主,让他亲手惩治自己的儿子,那就是为难陛下,逼迫着陛下残害自己的骨肉!所以,既然要做人情,就要一做到底,错全是我盛老太婆的错,跟慈宁王没有干点干系……这份人情,是要做给陛下的。”
说到最后,忠直一辈子的老太太语气有着难抑的悲愤,老泪已经纵横满面。
可怜她身为秦府公侯嫡女,世代忠良,自己的独子如今惨死,她却不能去宫门前击鼓鸣冤,为儿子沉冤昭雪,是何等的悲哀凄凉。
可是为了自己的儿孙,她只能忍一时不能忍,留全了盛家的骨血,也……要留全夏锦溪故人最后的这点骨血。
……
盛家回程秘不发丧,直到盛家将抓捕的歹人送往刑司,盛宣禾被害的消息才传扬开来,随后的几天里,盛府的惨案轰动了整个京城。
慈宁王原本笃定这一遭必定得手,毕竟这样的事情,他的手下以前做过无数次了,所以这次花费的时间略长了些,他也没有太担心。
但是他没想到这次他的属下全军覆没。而盛家回程竟然不走陆路,一路坐了小艇快舟而归,害得他半路安排的眼线都落了空。
等到他得信儿的时候,盛宣禾的尸体已经摆在了刑部大堂上,而老太君披挂诰命霞衣,领着孙女入了深宫面圣。
他已经得了信儿,父皇闻听此消息震怒异常,直接召了刑司尚书入宫陈述案情。
就算他的亲信想要截留证据也已然有些来不及,尤其是那要命的两本账册,也只能先让父皇看过。
听到这,急得慈宁王一跺脚,在王府的庭堂乱转,想着如何应对父王,再与盛家那个老虔婆对峙。
不过想到自己还攥着盛香桥乃是假冒的把柄,慈宁王略略安心,若是盛家不依不饶,将盛宣禾的死往自己的身上推,那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在朝臣面圣时,只当自己是才知道盛香桥是假冒的事实,奏请父皇治了盛家满门的欺君之罪。
父皇虽然严苛,却不是能狠手杀亲儿子的人。盛家若胡搅蛮缠,必定惹了父皇不悦,到时候只需要一个引子……
慈宁王想到这,倒是彻底镇定下来,兀自冷笑,只等着到时候来个绝地反击。
再说陛下,乃是先听了尚书陈情之后,才亲自召见了痛失爱子的老夫人。
虽然刑司尚书说得无比含蓄,但是那两本帐摆在眼前时,真相几乎呼之欲出。
陛下气得当时就掀了龙案,奏章朱笔扬得到处都是——“他这是要上天!竟然胆敢刺杀朝廷命官!真是熊心豹胆,大西的天下装不下他一个小小的王爷了!”
顺和帝发完了一通脾气之后,也有些头痛。他虽然恼恨着慈宁王的胆大妄为,可他到底是自己长子,如今也是他诸多儿子里建功颇多的一位。
若是以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惩处皇子,脸上最无光彩的是他这个当老子的。
等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当爹的都要擦一擦儿子的屎屁股。他是皇帝,也不能免了这份前世的冤孽,只能硬着头皮准备见苦主了。
现在人家死了儿子,不能不接见抚慰一番,替他的那个混账儿子跟秦老太君赔个不是。
秦家德高望重,盛家也是几代贤臣,现在老太君的独子落得这般凄凉下场,同为老人怎么能不感知一二?
等老太君在盛香桥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入顺和帝的书房时,顺和帝亲自起身相迎,命太监端椅子,免了老太君的跪礼。
可是老太太却拉着盛香桥跪在了地上,开口就是请陛下宽恩,饶恕盛家的欺君之罪。
顺和帝已经做好了被秦老太君恸哭痛诉,咄咄逼迫控诉的准备,却压根没想到老太君入宫不申述冤情,却先自领罪。
他自然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秦老太太眼中含泪,颤颤巍巍地半抬起头,低低讲述了盛家家门不幸,孙女与戏子私奔出逃,儿子糊涂,为了维护家门名声,更是怕她这个老太婆子伤心累神,竟然从乡下买了个容貌肖似的小丫头,顶替了孙女香桥。
若不是这次儿子遇袭,临终留言忏悔,她老太婆子至死都不会知道儿子犯下了欺君之罪。
顺和帝自诩久历风雨,就算边关骤起战火也能岿然不动。可听了盛家的这一出李代桃僵,他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从头到尾,他都是诧异地盯看着一旁跪伏的那个小姑娘……被老太君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这小姑娘跟他记忆里的盛家小姑娘不大一样……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陛下听到这等荒诞不经的事情,必定要沉下脸来问责欺君之罪。
要知道盛香桥可是许配给皇室子孙的。这般李代桃僵,换成了乡下小姑娘,扰乱了皇室血脉,成何体统?
可是现在干这事儿的盛宣禾已经躺在了刑司的验尸板子上,杀了他的,是慈宁王那个混账。
跪在大殿上领罪的,也是个被儿子一直蒙骗的老太太,而且这老太太还是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
顺和帝实在是不好在这个关节儿发出雷霆之怒,问责盛家的过错。
所以在低声怒骂了一句“简直荒唐”之后,他缓了缓,询问老太太:“除了盛家小姑娘的这件事以外,老太君还有什么想说的?”
老太君跪伏在地道:“盛宣禾犯下欺君之罪,死不足惜。然则他还没来得及在陛下面前谢罪,便被盗匪乱刀砍死,此乃天公作罚。若不是我身边的这个丫头临危挺身而出,我和儿媳王氏也要惨死在刀下,是这丫头不惜自己的性命,救下了我二人,也算是给我王家留下了一线的血脉。她原本就是个乡野小丫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她的婆婆私卖给了盛家,也是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之人。所以老太婆倚老卖老,今日入宫就是想求陛下开恩,宽恕了这丫头的欺君之罪。”
陛下沉着脸,瞪眼看着那个小丫头冷冷的问道:“你是何时冒名入了盛家的?”
那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似乎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就是陛下寿宴那会儿……民女原本只是卑贱村姑,一辈子都应在井底做个见不得天的蛤蟆。以前在村里,总听私塾先生讲起陛下的贤德爱民,虽心生向往,却也知云泥之差,这辈子都不能见如此圣人。也不知是前世修来了何等的福分,今世竟然有幸一入皇宫,亲眼目睹陛下圣颜。那日见了陛下的神仙样貌,心里真是一阵的激动心慌,差一点儿就说不出话来了,能见陛下的圣佛真颜,民女……民女就是……死了,也此生无憾!”
她最后说“无憾”的时候,却是害怕得眼睛紧闭,一副硬撑着说大话的样子。
若不是这丫头旁边还跪着一个刚刚痛失爱子的老命妇,陛下真的会一不小心被这丫头言不由衷的溜须拍马给拍得笑出声来。
都犯下了这等欺君之罪,居然还不忘恭维他是个老神仙。这盛宣禾别的本事不多,挑选人才倒是一等一的好,竟不知从哪个村野里翻捡出这么一个小活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