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海明珠
沈熹年起身去舱门打开,问:“还没有,什么事?”
船工歉意地说:“刚才有个相熟的哥们儿往京城方向走,跟我说前面各种船只都禁行了。说是因为瘟疫的缘故,除了朝廷特令的船之外,都不许过桃花坝。所以小的来跟公子说一声,您若旨意要去江宁府,得改走陆路了。您放心,您给的船钱是到江宁府的,这里到江宁府还有二百里的水路,我退您十二两银子”
沈熹年摆摆手,说:“银子就不必退了,你拿着吧。只是你把你那个相熟的哥们儿叫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船工忙躬身道谢,并应道:“多谢大人,我这就去给您把他叫来。”
没多一会儿,船工引着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子过来,并为沈熹年引荐道:“这是我远方的侄儿,叫吴大兴,也是在这河上行船混饭吃的,他今儿刚从江宁府回来,大人有话尽管问他。”
“沈大人好。小的给您见礼了。”吴大兴殷勤地向沈熹年行礼。
沈熹年便在船舱之外随便坐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矮凳子,说:“来,坐下慢慢说说。”
吴大兴坐下后跟沈熹年详说江宁府的境况:“大人是不知道,现在江宁府的街上到处都是死人,很多官差也染了疫病。这病一旦染上就上吐下泻,青壮年只需三两天便爬不起来了,老的小的就更甭提了!”
“朝廷不是有官员赈灾吗?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境地?”沈熹年纳闷的问。
吴大兴摇头叹道:“具体的情况就不知道了,其实我们根本就没进江宁码头,在离着江宁成三十里的地方把船靠了岸,把船上的货物卸了就赶紧的回了!”
“你都没进江宁府,怎么知道里面的情景?”
“大人有所不知,我船上刚好有一家从江宁府逃难出来的人,他们家那娘子是个十分洁净的人,入口的东西一向谨慎,所以这家人幸好没有染上疫病,他们也有些家底,便趁着封城之前使了银子一家人出城来,一路向北说是去京城投靠亲戚去。我这都是跟那家爷们儿聊天,从他那里听来的,虽然不能十分的准确,但至少也有十之六七。我四叔说大人是刑部的官差,想必这事儿跟您也没啥关系,您听我的劝,赶紧的回京吧。现在什么差事能比得上命重要?”吴大兴摇着手里的破蒲扇,无奈地叹道。
沈熹年心思一动,笑道:“不如这样长夜漫漫也没啥事儿可做,我也带着女眷,而且我妹妹厨艺了得。不如我们来做东,请你船上的客人过来喝两杯,如何?”
吴大兴吃不准沈熹年的意思,便回头看他四叔。那老船工笑道:“沈大人是靖西侯府的公子,对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能跟他一起吃酒聊天,那是上辈子积下的福德。你还愣着干什么?难不成你船上的客人也是王公贵族不成?”
一听沈熹年的身份,吴大兴立刻两眼闪光,忙赔笑道:“这倒不是,他们不过是生意人罢了,手中有点子黄白之物而已,可不敢跟小侯爷拿乔儿。小侯爷请稍等,小的这就去替您传话儿。”
忘忧带了面纱从船舱里出来,往船尾去找船娘挑了些蔬菜,开了炉子做了几样下酒的小菜。船工抱着一坛子酒过来,沈熹年拍去酒坛子的封泥,一阵酒香在岸边飘散开来。
吴大兴带着一个中年男子上了船,那人不等介绍,便率先向沈熹年拱手行礼:“小人钱实秉见过沈公子。给沈公子请安了。”
“钱先生客气了,请坐。”沈熹年拱手还礼,又侧身让座。
好一阵寒暄客套之后,沈熹年做了主位,请钱实秉在左手边落座。吴大兴叔侄二人入座相陪,四个人推杯换盏,借着江上的清风明月聊了起来。
原来江宁府刚开始有疫情的时候,朝廷便派了人来赈灾防疫,也就是沐霖跟赈灾钦差一起到的那时候。原本疫情并没有这么严重,但洪州的彭蠡湖堤坝被冲垮了,湖水肆虐不但把周围的村庄都淹了,还把官府修建的收容所给冲翻了。那里原本就是疫情高发地,收容所里都是患了疫病的将死之人,收容所一塌,里面的活人和死尸被冲的各处都是,所以,带着疫病迅速扩散开来。
原本江宁府指挥使和上头派下来的钦差大人已经选好了地方重新修建收容所,要把患了疫病的人分出去。这都已经修好了,可团练使大人说上头有令,要封了江宁府。不许江宁府的百姓出城。
“我幸好早得到了一点消息,带着家人收拾了细软连夜出城了。否则,现而今我们一家人也得被困在城内,跟那些染了疫病的灾民们一同等死。”钱实秉十分感慨且庆幸地叹了口气,端起酒杯滋溜一声把酒喝进肚里。
“想不到钱兄还真是有些门道,敢问你水北四环跟瓷都钱家是一家人?”沈熹年不动声色地问。
“虽然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钱字,但我这一支跟瓷都钱家的血缘已经淡了许多。不过托祖上的福,我跟钱家二房的关系还不错,不管是生意上还是其他,都有些来往。”
“这就是了。”沈熹年笑了笑,又说:“我跟钱丰明有些来往,知道他是有门路的人。”
“小侯爷自然路子广,钱大公子能巴结上您也是福气。以后还请小侯爷多多提携小人。”
“这个好说,你刚说封城上头的命令?是当今天子的旨意吗?”
“小侯爷这是明知故问吧?现而今连我这平头百姓都知道天子身体不适不问政事。灾情疫情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太后娘娘的主意了。”钱实秉喝了两盅酒,又一心巴结沈熹年,便也没藏着掖着。
“太后果然是当机立断啊!”沈熹年一边叹息一边给钱实秉倒酒,又问:“钱兄,以你看,江宁城里的百姓果然都十有八九染了疫病吗?”
“倒是没那么严重十之四五吧。虽然这疫病传得快,但据说朝廷这次派了一个既有经验的太医不对,不是太医,是军医。说是这位林大人在西北军营的时候就除了一场疫病,当时整个军营十万驻军,染病者将近三分之一,最后只死了二百多人。这可是闻所未闻啊!”钱实秉说道最后,眼睛都亮了起来。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这么着急离开呢?生意都不要了,抛家舍业的奔了京城去,这得多大损失啊?”沈熹年又问。
“若是不封城,我们自然是不会离开的。小侯爷说的没错,抛家舍业的谁不心疼呢?旁的不说,我家后花园的酒窖里藏的十六年的女儿红足足一百八十坛!嗳”钱实秉心疼的咧着嘴,又叹道:“可是,封城啊!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要放弃这一城的百姓了!您从京城来,这一路上可见着灾民?”
“灾民自然是见到了。不过也都是些体面的灾民,即便顾不了车马船只,但至少还没有沿街乞讨。可见能往京城方向去的都是些家境殷实的门户。”
“所以说嘛!”钱实秉压低了声音,悄声说:“上头是想让这一城的百姓自身自灭吧!据说,赈灾的粮食都送去北境做军粮了!封城之后,城中百姓就算没病死,也得饿死!”
“这可不能胡乱猜测!”沈熹年皱眉说道。
钱实秉忙抬手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赔笑道:“瞧我这张胡说八道的嘴!小侯爷说的没错,小人见识浅薄,哪里懂得这些国家大事啊!这都是道听途说罢了,小侯爷只当是听个笑话吧。”
“你也别多心,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觉得江宁府这么大的一座城,朝廷不会说放弃就放弃了。再者,你刚才不是也说,朝廷已经派了最好的军医来解决疫情了吗?”
“嗨!不说这位军医还好,我就是听说”钱实秉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又凑近了沈熹年的耳边悄声说,“就是听说这位林大人跟团练使不和,团练使已经把他给之到洪州去了。说那里的灾情最严重的,疫病也最厉害。治病治根儿,说只要洪州的疫情得到控制,这病根儿也就除了。可是洪州那地方如今是一片死海!除了占山为王的那些匪类,哪里还有活人呢?你说这林大人去那里不是送死吗?”
“此话当真?”沈熹年立刻变了脸色,一把抓住了钱实秉的手腕,皱眉问:“这样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哟!疼疼!小侯爷息怒啊!”钱实秉咧嘴求饶。
沈熹年放开手,又追问:“你说林逸隽被驻军团练使指派去了洪州,这事可确切?!”
“怎么不确切?驻军团练使的夫人跟我家夫人是手帕交!这点事儿也不是什么军机要务,只怕江宁城的半数百姓也都知道了。”
“咣”的一声响从一侧传来。
沈熹年等人忙回头看时,见目瞪口呆的忘忧脚下有一盘素炒茭白,盘子掉在甲板上,菜和汤汁弄脏了她淡蓝色的裙子。
第139章 进城门,死亡之城
沈熹年以为忘忧在得知沐霖去了洪州之后会坚持也跟去洪州,却没想到她依旧说去江宁府。
“你不担心逸隽兄?”沈熹年试探着问。
“他是我的哥哥,岂能不担心呢?”忘忧无奈的叹了口气,摇头说:“我们不能凭着那个钱实秉的一番话就妄自判断。我想,我们还是先去江宁城探个究竟再说。”
沈熹年心想你不闹着去洪州就好,否则见了逸隽,他还不得骂死我。于是忙应道:“也好。那明日一早,我去弄两匹马,咱们骑马去江宁城。”
“好。”忘忧小时候也学过马球,虽然打得不好,但骑马赶路还是可以的。
第二天一早,沈熹年去当地驿馆找了两匹马来,忘忧摘了簪环首饰,换了一身男儿衣裳,跟沈熹年两个人把简单的行礼往身上一背,策马向江宁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轻装简从赶路就是快,半日的光景便看见江宁城了。
城门巍巍,上面有官兵把守,门口有岗哨盘查,只准进不准出。
“现在是江宁团练使坐镇吗?州府政务主官干什么去了?”忘忧皱眉问。
“江宁团练使赵世苓是皇族宗室,按辈分儿排下来也算是先帝的侄子,他一向跟太后走得近,如今太后主政,他自然要压地方官一头了。走吧,进去会会他。”
沈熹年有刑部办案的名头,跟守城的人交涉了两句便被允许进城。谁知刚往里走了两步便迎面遇到了秦青茵。只是秦青茵荆钗布裙的样子沈熹年没认出来,倒是忘忧一拉抓住了她,惊讶的叫了一声:“秦姐姐?真的是你吗?!”
“你们怎么来了?!”秦青茵看见沈熹年和忘忧,十分的惊讶。
沈熹年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里?逸隽兄呢?”
“钦差徐大人跟团练使赵大人留守江宁府,安抚使陈大人跟沐霖他们去了洪州,说是要根治瘟疫的源点。我想要跟着去,他们却不许我出城!我熹年你跟他们说说快!”秦青茵拉着沈熹年便往外走。
“表姐!”沈熹年反手拉住秦青茵,劝道:“你先跟我们回城,把事情详细跟我们说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可是,沐霖已经走了两天了!我听说”秦青茵焦急地跺脚,坚持要出城。
“秦姐姐,你先别着急,哥哥精通医术,又有安抚使大人同行,应该不会有危险的。你先跟我们回城,我们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忘忧帮着沈熹年拉了秦青茵,一起回了江宁城。
随后,七个做寻常商贾打扮的壮年男子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给守城的人看了一眼,也顺利的进城去了。
又过了一刻钟,四个工匠打扮的人连披带挂地结伴而来,也拿出了同行书给守城人看了一眼,随后进城。
半晌,一个守城的兵勇纳闷地问同伴:“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多人进城去。这些人就这么想不开?还是城里发现了什么宝贝?”
另一个兵勇摇头叹道:“自从封城以来,天天有人闹着出去,今儿还是头一次有人拖家带口的进去。嗳想不通啊!”
天气阴霾,闷热的空气里凝结着重重的湿气,让人呼吸都觉得困难,一场大雨正在凝聚。有洁白的鸽子略过天空,往北飞去。江宁城里人心惶惶,连人命都顾不上,更没有人去在意几只鸽子的去留。
秦青茵带着沈熹年和忘忧进了一个农家院子。院子里有合住的几家百姓,老幼妇孺一共十四口子人,忘忧纳闷,一问才知道他们家里的壮男都被官府拉去修堤坝了。
“我来的时候带了好些预防瘟疫的丸药,所以他们都是健康的。这院子里有一口井,我撒了一些祛疫的药粉在井里,可以放心饮用。”秦青茵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儿,把吃喝拉撒的事情都交代完毕。
忘忧见着院子里的人都对秦青茵敬爱有加,便猜到是她救了这一院子的人。于是赞道:“姐姐真是心细如发。”
“这都是在西北军营里给你哥哥做助手的时候学的一点微末知识。药丸也是当初你哥哥制的,我把所有的都拿来了,还剩下这几颗,你留着吧。”秦青茵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帕子,帕子里用油纸包着七八颗黑褐色的药丸。
忘忧拿了一颗,把剩下的都还给秦青茵,并笑道:“姐姐忘了,我也懂医术呀!这些你还是留着备用吧,我会有这一颗就足够了。”
“你懂医术也没用,现在这座城里根本没有药材!”秦青茵焦虑地说。
忘忧皱眉看着掌心里的药丸,叹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已经出京两日的赵承渊背负着双手站在驿馆的院子里,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眉头紧锁。
阿寺悄然出现在他的身侧,低声回道:“我们的人已经进了江宁城。”
“情形如何?”赵承渊皱眉问。
“很糟糕。太后密令封城,并放下狠话说若有一个染了瘟疫的人进京,便砍了赵世苓的脑袋祭天。所以赵世苓为了顺利封城,只留下钦差坐镇,把安抚使陈同和林逸隽都打发到洪州去了。城内已经没有了药材,他们选了一处不起眼的院子挖了一个极大的坑做避难所,说是避难所,实际上是准备活埋灾民的。这两天他们正把染病的人都往里面赶,等坑填满了,便连夜活埋。赵世苓把超度的喇嘛都找来了,说是到时候给那些灾民做七天法事,超度他们。”
“呸!赵世苓这个混蛋!”赵承渊狠狠地啐了一口,“他也配做我赵氏子孙!很该把他一起埋了。”
“王爷,舅爷跟林姑娘已经进城了。若是他们知道这件事情”
赵承渊神色一凛,皱眉吩咐:“即刻启程,不能耽搁了。另外,你别跟着我了,速速去江宁城,务必保护他们二人的安全!”
“那王爷您”阿寺有些迟疑。
赵承渊低声喝问:“本王是太后和天子都看重的人,谁敢把本王怎么样?!”
“是。”阿寺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赵承渊又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转身进屋,吩咐随行属官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更远的汴京城大相国寺里,赵祯坐在廊檐下的藤编凉榻上,手中捏着一张纸条凝眉沉思。
“陛下,江宁城已经被封城,忘忧姑娘不一定能进城的,您别担心了。”
她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封城,能封得住她那股倔强的劲头儿?何况还有个沈熹年在她身边煽风点火。他们难道不清楚,他们身边的危险并非来自瘟疫,而是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吗?!”说着,赵祯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边的小茶案,一套青瓷茶具被震得叮咣响。
“沈公子在刑部当差,已经成熟了许多。城内有多凶险他自然能想得到,一定会劝忘忧的。另外,老奴已经派原来的东宫卫首领李舒带人化妆成游走的商贩时刻跟随在他们左右。若是有人暗中下手,一定不会得逞的。”
“赵承渊走到哪里了?”赵祯又问。
“已经过了徐州了,若他日夜兼程,两日内一定能到江宁。”
“看这天气,南边的雨想必不小,河道几处决堤,水路不通,他能正常赶路已经不错了。”
“陛下说的也是,那要不要老奴再派人去跟吴王联系一下?”
“不用了。”赵祯脸色又沉了沉,一想到赵承渊对忘忧的心思,他就恼火。然而为今之计他又不得不利用赵承渊的这点心思而派他去江宁。至少,他会因为心中的那份情感去护佑忘忧的安全。
现在对赵祯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得上忘忧的安全更重要了。
忘忧此时无暇顾及赵祯的苦恼,她正跟沈熹年一起在江宁城的大街上转悠。
此时一场暴雨刚过,原本热闹喧哗的大街如今空荡荡的,两侧的店铺都关门歇业,偶尔有个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百年城池此时却像一个死城。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燃烧的味道,混杂着脏水的腥臭,令人作呕。
“大街上竟然这般干净,他们果然把那些灾民都活埋了?”忘忧小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