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海明珠
“嗯,不着急。你慢慢想。”赵祯捏了捏忘忧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
当晚,赵祯的车辇送忘忧回萍香苑,然后在萍香苑宿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方回宫中。
因为老贤王的故去,宫中的新年宴也没有往日隆重。
新年之后便是上元灯节。花灯从汴京城里的街市一直绵延到城外的汴河两岸,往日宅在家里的年轻姑娘们竞相打扮起来,三五结伴跟在自家兄弟们一起出来逛灯会,城里城外,人山人海的,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有诗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随着春回大地,京城内外上至权贵之家下到乡野村民,都开始为自家儿女的婚配张罗起来。而那些为了国事操碎了心的大臣们也一再上书,要求新立中宫皇后。
奏疏送进来后赵祯看都不看,直接丢到乾元殿的角落里,乱七八糟的堆了几箩筐。张四平也不敢多问,每天晚上只等赵祯入睡之后才悄悄地码放到竹筐里,为了不让赵祯翻新,他还煞费苦心的找了半新不旧的青灰色葛布遮盖起来。
这日早朝之后,赵祯冷着脸回乾元殿。张四平知道自家主子被聒噪了大半日的光景,这会儿是最心烦的时候,遂不敢多说多问,只把一盏热热的香茶送到他的手边。
“真是岂有此理!”赵祯气呼呼的锤了一下桌案,把茶盏震得叮当响,“天不下雨,跟朕立不立中宫皇后有什么关系?!这些人这么能扯,怎么不去街市口说书去呢!”
张四平不敢对朝政之事多嘴,只躬身劝道:“陛下喝口茶消消气。龙体要紧,不要气坏了身子。”
赵祯沉沉地叹了口气,又问:“沈昔年呢,不是说昨儿递了奏疏要觐见的吗?怎么不见人影?”
张四平躬身回道:“回陛下,您昨儿让小人传了口谕给沈大人,让他晚膳的时候入宫。”
赵祯越发的烦躁,起身说:“这里太闷了,出去走走吧。”
张四平忙给出建议:“早起御花园的人说那片绿萼白梅开得极好,陛下不如去听雪阁那边走走?”
听雪阁里藏着赵祯和忘忧数不清的过往,一想到这个地方,心里的那份思念便越发缠得紧致。然而这世上多得是饮鸩止渴的人,赵祯身为天子也有不能自控的时候,于是点头应道:“那就去看看那片梅花。”
听雪阁的梅花年年开,今年雪大,梅花开得尤其好。
赵祯心里烦躁,出来散心自然不让太多的人跟着,只带张四平一个人随意走着,不知不觉便看见一树白梅从宫墙一角开出来。一个愣神之后,赵祯加快了脚步,尚未至听雪阁的门口,便听见里面有个女子在吟诗:“墙角初开春信至,风藏雪裹拒蝶知。东君沉醉南窗晚,蜡炬长燃月落迟。寂寞深侵凉玉骨,愁肠过断瘦冰姿。悲情最是无缘客,墙前墙里两不思。”
赵祯听得愣住,一时忘了抬脚进门。
“贵妃这首诗极好。我是自愧不如了。”那女子吟完了诗,不忘附上一句褒奖。
“论才学,我可比不上你。你可是咱们大公主的老师呢!”这是王樱的声音,赵祯是熟悉的。大公主的女老师?赵祯忽而想起忘忧曾经指了韩秋婳教导灵熙读书,只不过他因政务繁忙,早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罢了。
张四平心里想着贵妃既然在此,理应出来迎接,便要上前通报。赵祯忙抬手制止,以眼神示意他退下。便听王樱吟诵道:“春信雪梅香扑衣,一诗一词墙上题。轻狂不掩抒怀志,转瞬谁怜辛病疾。来已来,去又去,几番风来几番雨。来世不做红颜累,唱破香梅化成泥。”
听完这首词,赵祯忍不住摇头,心想这却不像是年轻女子的语气,倒像是暮云观里修行之人了。
“我这个是俗之又俗的东西,很该烧了。”韩秋婳轻笑一声从王樱的手里夺回诗稿,随手丢进了火盆里。
王樱叹了口气,说:“大俗即是大雅。这世上有多少人被所谓的‘清雅’捆缚住了心性,一味地钻进了‘清雅’的牢笼里,穷其一生都出不来呢。”
“你呀,怎么也变得老气横秋的了。”韩秋婳随之叹了口气。
“咳咳……”赵祯咳嗽了两声打断了里面的交谈。
王樱先反应过来,忙起身迎出来,见着赵祯急急地跪拜:“臣妾不知陛下驾到,失礼且失仪,请陛下恕罪。”
韩秋婳紧跟着出来在王樱身后跪下:“臣妾韩氏恭请陛下圣安,请陛下治臣妾失礼之罪。”
赵祯摆摆手,说:“好啦!你们既没有失礼,也没有失仪。是你们先在这里赏梅作诗,朕随意走走,一头拱了进来,又不让人通报,论起来是朕莽撞了。”
“陛下宽宏,臣妾惶恐。”王樱低头说。
“哎呀,起来吧。”赵祯弯腰拉了王樱一把,叹道:“这也不是在朝堂之上,你们也不是那些迂腐的士大夫。就不必如此了吧!”
王樱和韩秋婳谢恩起身,然后侧身请赵祯入内。赵祯一眼看见青瓷花瓶里的白梅,点头叹道:“还是你们清闲自在,真是羡慕你们啊!”
“这是韩县主刚做好的茶,陛下要不要尝尝?”王樱说着,双手奉上一盏香茶。
赵祯接了茶,点头赞道:“嗯,汤色碧绿,沫白如雪而经久不散,韩县主的茶艺功夫真是不错。”
韩秋婳欠身回道:“陛下心系万民,忙于国事。我们这些人便是在陛下的恩泽庇佑之下过安逸的日子罢了。”
第313章 选后临产在即
赵祯用一盏茶的时间认真观察了韩秋婳这个人。
韩秋婳是个聪慧的女子,又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对赵祯这种不做声色的审视自然是能感觉得到的。只是她从小接受的教养让她在帝王的审视之下依旧能镇定自若,泰然处之。
这晚,赵祯破先例在凝萃宫留宿。
王樱隐约猜到了什么,晚饭后便打发弄墨带着灵熙和灵韵去了偏殿。其他的宫女也都被遣到外面伺候着。
赵祯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让王樱坐下,也没绕弯子,直接问:“你觉得,当朝官员家的女儿有谁是适合皇后的人选?”
“若是论德行自然是韩家的韩秋婳合适。但是,她已经嫁过一次人了,怕是……”
“这些都无所谓,我只是要一个合适的皇后。”赵祯摇了摇头,又补充道:“就像是需要一个称职的宰辅一样。”
“陛下的意思,臣妾明白了。是不是只有中宫皇后立了,宸妃姐姐才能回来?”
赵祯轻轻地点了点头,叹道:“我想把这一场纷纷乱乱的事情都平息下去,让该回来的人都回来。”
“臣妾明白了。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为陛下做好这件事情。”
“有劳你了。”赵祯看着王樱,又问:“你有什么要求吗?”
“陛下说笑了。臣妾是陛下的贵妃,也是您的臣子,为君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王氏一门都是朕的忠臣。朕一定会善待你的母族。”赵祯说完,起身说:“天色不早了,歇着吧。”
天子夜宿凝萃宫的消息在第二天一早就传遍了后宫。
中书令夫人巳时进宫拜见贵妃的时候都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于是在国礼参拜之后待贵妃把跟前的人都打发出去,她才婉言劝诫:“贵妃跟天子和睦相处是好事,可是也要管束宫中众人。这一大早的到处都在传天子夜宿凝萃宫的事情,这话到不了天黑就传到各个大臣的府邸去了,这可是有失国体的事情。”
“母亲教训的是,女儿记住了。”王樱忙答应着。
中书令夫人喝了口茶,又仔细看过女儿的脸色,叹道:“我看你的气色倒是比前几日好多了,可见帝王的宠爱是多么重要。”
“母亲说笑了——与其说是宠爱,不如说是信任。”王樱笑了笑,低头给自己的母亲添茶。
“你父亲身居中书令之职,陛下对我们家信赖有加,你在宫中为陛下料理上下琐事,他信任你是自然的。”中书令夫人自信地笑道。
“母亲说的是。所以如今有一桩重要的事情才落在了我们的头上。”
“哦?什么事?”中书令夫人纳闷的问,“那不成是为了中宫后位的事情?”
“母亲果然看得透彻。”王樱又拿了一块点心送到中书令夫人面前。
“难道陛下要……”
“母亲觉得韩国公府的大姑娘韩秋婳如何?”王樱打断了母亲的话。
“什么?”中书令夫人错愕的瞪大了眼睛。
“韩家姐姐端惠贤淑,自幼跟名师读书,最是知书达理的人。有她主理后宫,以后后宫里定然一片祥和的。我也不用这般每日操劳了。”
“可是……住在暮云观的那位……”
王樱摇摇头,说:“母亲,宸妃姐姐的事情无需咱们操心。只是眼前这事儿还需要父亲用心去办才好。”
中书令夫人想了想,叹道:“我就是有些不服。”
“母亲有何不服?”王樱笑问。
“论品貌,才华,德行,你哪一样输给韩家女?为何……”
王樱叹了口气,摇头说:“母亲怎么也糊涂了?父亲现居中书令之位,我当初连进宫为妃都饱受非议,又如何敢想中宫之位?难道母亲想要父亲和兄长都告老回乡耕田读书吗?”
中书令夫人忙自责道:“是我糊涂了,这话原不该说的。我只是替你不值罢了。”
王樱浅浅的啜了半口茶,缓缓地说:“若是父亲为陛下把此事玉成,我在陛下跟前自然也是有功的。况且我又有大公主养在身边,以后的日子定然没有什么风浪。我所求不多,不过是王家荣耀,余生安稳罢了。”
“哎,你能这样想,为娘的就放心了。”中书令夫人欣慰的叹了口气。
当日,中书令王著听了夫人从宫里出来带的话,便拍案叫好。当晚便独自在书房筹谋了一夜,第二日又借着二月二的节日约了两个同僚至别院小聚,又把这件事情拿出来商议了一番。
之后的大朝会上,便由礼部的人首先提出中宫之位空悬已久对社稷不利,请天子早日立后。随后又有枢密院的史静明上书说镇国公的女儿韩氏秋婳端庄贤淑,知书达理,有母仪天下之德。
此言一出,整个庙堂都安静极了。
赵祯也不说话,只平静的看着殿中众人。
王著看众人都不说话,便率先表态支持。之后站在王著这边的人也都纷纷支持。令人诧异的是那些一向跟王著不和的官员们也都没有异议。朝堂之上出现了罕见的和谐。
赵祯猜到是这些人都着急给自己找一个人主理后宫,这才一个个的都没有意见,于是点头说:“既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那就这么办吧。”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齐呼万岁。
接下来,由王著张罗,礼部的官员跟着参议忙活。唯有一人,初闻此事,如遭雷击,继而失魂落魄,痛不欲生。此人便是刘少奢。
这日刘少奢再一次在清风楼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宵禁了依旧赖在酒楼不肯走。
清风楼的掌柜无可奈何,恰好沈昔年从门口经过,见酒楼仍旧开着门,且里面还有人大呼小叫的,便进来看看是什么缘故。
“沈大人,您快帮帮小人吧。”掌柜的看见沈昔年像是看见了身佛菩萨一样。
沈昔年按了按掌柜的肩膀,默默地进去一手拎着醉酒的刘少奢就往外走,出门时从腰里摸了一块银子扔到掌柜的怀里。
“你干什么……你松手……你要把本大人弄到哪里去……”刘少奢张牙舞爪的闹腾。
“你他娘的老实点!不然把你送到开封府的牢里去过夜。”沈昔年咬牙骂道。
“沈昔年你个王八蛋,你敢骂老子?!”
“骂你怎么了?惹急了我还揍你呢!瞧你这幅熊样,若是章宪太后还在,定然会狠狠地打你一顿板子!”
“别跟我提太后,太后若是真疼我,我早就跟心爱的人双宿双飞了……”
“就你这副德行,哪家的姑娘要是嫁给你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沈昔年一路数落着刘少奢,把他弄回了自己的家里,把他往书房的榻上一扔,喊了两个婆子来给他灌了一碗醒酒汤。
第二日刘少奢酒醒之后就告别沈昔年出京游历去了,之后再也没回过京城。
时光流转,春回大地,各种花儿次第开放。只是老天爷似乎是把所有的水汽都赶在冬天里化作了雪,自从过了二月直到四月,老天竟没有下过一滴雨。
春旱已经成灾,朝中官员又把这件事情归咎于中宫空悬之故。于是加紧张罗韩秋婳入宫之事,一些不怎么要紧的礼仪都节省掉,最后定为四月十六迎新后入宫。
韩秋婳即将入宫为后的事情早就在赵祯做决定的当天被告知了忘忧。对此事,忘忧并没有异议,只是替刘少奢惋惜。孙若雪听了这话倒是不以为然,说当初有人在蜂巢上动手脚的时候刘少奢就担着干系,一直没问罪是忘忧仁慈,哪儿还容得他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呢。
“这产期即将到了,这几日就不要去后山了。”孙若雪扶着忘忧在萍香苑里缓缓地走着。
忘忧单手拢着大大的肚子,笑道:“听上去你比我还紧张。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呢!”
孙若雪好笑地摇头:“你这也不是头一次分娩了,该当知道这生孩子的凶险。再者,现在能有什么感觉?等有感觉的时候就是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