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说给月亮
君行之笑了一下,“我自己懂得分辨什么有用,什么没有用,如果是无用的东西,我不会浪费时间去看的。”
吴望儒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没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十月,君行之终于将右边书架上的案册也全看完了。
他再次来到吴望儒的桌子前。
屋里的其他人怕君行之这次不再忍吴望儒,担心他们两人吵起来,全都找借口出去了。
吴望儒打量了君行之一会儿,终于露出这些天第一抹笑容来,“你先生说的没错,你这孩子不骄不躁,确实不错。”
君行之这些日子的表现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君行之没有理会外面的风言风语,也没有理会谏院里的可畏人言,他一直在按照他的吩咐认真仔细地去看那些卷宗,勤勤恳恳,态度端正,没有丝毫偷懒,也没有丝毫急躁和气愤。
君行之看到吴望儒的笑容,微微愣了一下,吴望儒向来面容严肃,他来了谏诤院之后,还是第一次看吴望儒笑。
吴望儒叹了一声道:“我们身为谏官,虽然主要职责是在关键时候劝谏陛下,但要做到有理有据的劝谏,却不是易事。”
他看着屋内那两座高高的书架道:“我们如果想替陛下分忧,就需要像陛下一样对整个大祁都了如指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做到言之有物,在陛下做出决断的时候,判断其决定是否正确,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其实很难,我们需要方方面面了解大祁才行,换句话说,就是你如果想要知道陛下做的决定是否正确,就要明确知道正确答案才行。”
君行之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谏官之责的重要性,也明白了吴望儒让他看这些卷宗和案册的良苦用心。
这些天来,他看的卷宗和案册里面包括了整个大祁的官员名单、各地每年的产粮和人口数量、京城百姓的名录等,样式繁杂,事无巨细,他看完这些已经对大祁有了基本的了解。
那些卷宗和案册里需要记住的东西,他都已经背了下来,不需要记住的东西,他都牢记了卷宗和案册摆放的位置,方便日后查看,这些日子以来,可谓是获益良多。
吴望儒见他孺子可教,不由笑了笑,说完了正事,揶揄道:“你可曾听说过公主殿下鞭打我的事?”
君行之尴尬地看着他一眼,“略有耳闻。”
吴望儒脸上没有丝毫尴尬,提起此事反而极为坦然,笑问:“你怎么看?可觉得公主刁蛮任性,不讲道理?”
君行之抬眸看了他一眼,笃定道:“丹朱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她这样做必定事出有因,不会无缘无故打您,所以,如果这件事里有人犯了错,那么这错……一定出在您身上。”
君行之如此不问缘由地袒护祁丹朱,笃定是他错了,吴望儒忍不住气笑了。
他摸着白花花的胡子,无奈笑道:“九公主当初打我,的确事出有因。”
他回忆起往事,忍不住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九公主打我这件事,不知者,说她骄纵跋扈,任性妄为,知者,说她聪慧奸诈,是为了讨好陛下。”
吴望儒轻轻一叹,“关于此事的说法众说纷纭,却只有我知,九公主其实是在救我性命。”
君行之微愣,“此话怎讲?”
吴望儒声音沉沉道:“我先为不知者,觉得九公主娇纵跋扈,不可理喻,后为知者,觉得公主打我,是为了讨好陛下,借此事给陛下出一口恶气,再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时候当朝顶撞陛下,触怒天颜,让陛下颜面尽失,陛下心中怒火难消,已经拟了圣旨要将我贬去苦寒之地。”
“九公主在陛下下旨之前及时鞭打于我,令我颜面尽失,却也让陛下消了这口气,所以陛下才没有把这道圣旨颁下来。”
君行之不知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渊源,不由有些讶然。
吴望儒道:“说起来公主殿下的刁蛮之名就是从我这件事传出去的,在此事之前大家只说她骄纵了一些,但没人说她跋扈,此事过后,大家才议论纷纷,自此嚣张跋扈之名彰显。”
“我虽然是个不懂变通的老腐朽,却并非不知好歹,这件事是我亏欠了公主。”
君行之心中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祁丹朱这些年来在宫中如履薄冰,明明过得比谁都要艰难,却还要想办法保护他人,即使被人误解、被人在背后嘲笑辱骂,也不曾退却过,其中的艰辛,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他心中酸涩,半晌才开口,沉声问道:“大人当初是为何事惹怒了父皇?”
吴望儒想了想,从桌上找到一份案卷,道:“我当初是因为上将军君鹤晏的事,惹怒了陛下。”
“上将军……君鹤晏?”君行之听到这个陌生的官职和称呼,不由呢喃一声。
吴望儒轻轻点头,道:“君鹤晏是当初跟陛下一起打天下的上将军,在入京前夕,他突然叛变,为逆贼叛将,最后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成了乱臣贼子,但我翻看卷宗,觉得此事还有诸多疑点,所以一直想请求陛下重新彻查此案。”
他把案卷递给君行之道:“这是此案的记录,你如果感兴趣,可以拿回去看看。”
君行之接过案卷,案卷的边缘微微泛白,可见吴望儒已经反复查阅过很多遍。
吴望儒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丹朱公主手里的鞭子,上打良臣,下打奸佞,她打奸佞,是为除恶风,她打良臣,是为扶正气,君大人,你娶了一位好娘子。”
君行之眸色微动,低头浅笑了一下。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娶了一位好娘子,只是他的娘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好很多很多。
……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祁丹朱立在长廊下看雨,细雨缠绵,雨水顺着屋檐低落,滴答滴答地响,池塘里的荷花被雨打湿,显得更加娇艳,雨珠顺着荷叶滚落,鱼儿在荷叶旁游来游去。
雨水倾洒,雾蒙蒙一片,整个掌珠宫都变得空寂,人声飘渺,仿若天地间只能听到雨声。
祁丹朱一个人在长廊里站了一会儿,祁明毓脚步沉沉地走过来,满面阴郁。
祁丹朱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天上落下的雨滴,暗恼他打扰了自己的兴致。
再好看的雨景,有祁明毓立在身侧,也变得不那么好看了,真是白白破坏了好景色。
微风拂过,祁丹朱身上的裙摆微微扬起,身姿如弱柳扶风,祁明毓盯着她窈窕的背影看了片刻,冷冷道:“丹朱,你真是不听话。”
祁丹朱终于回眸看他,乌眸柔亮,冷冽而平静。
祁明毓眼神沉了一瞬,眼中闪过复杂情绪,愠怒道:“你先是利用粮草案让吴赤东伏法,削弱了我手里的兵权,现在又利用科举舞弊案,折损了我在朝中安插的文臣,短短时日,你就断了我的左膀右臂,可真是好算计,你究竟想做什么!”
祁丹朱微微一笑,祁明毓这些年来在朝中风生水起,几乎没有敌手,所以沈关山早就跟他沟壑一气,为他做事,沈关山算盘打得响,他想要像当年辅佐锦帝一样继续扶持新君主,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做他的第一权臣。
吴赤东虽为右翼将军,但这些年来他一直以沈关山马首是瞻,兵权几乎全部牢牢地掌握在沈关山的手里,就连锦帝也难以撼动。
沈关山虽然不是文臣,却通过科举,帮祁明毓培养朝中势力,他们二人一起,几乎掌控着朝中大半权利。
孙文显当初之所以帮沈厚,不因为他和沈厚关系亲近,而是因为沈关山是孙文显背后的主子,而祁明毓就是沈关山背后的主子。
祁明毓和沈关山这些年来利用孙文显挑选合作的人选,然后通过科举舞弊将他们挑中的人送入朝堂。
这些人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考中科举,所以在入朝堂时便被他们握住了把柄,这些人入了朝堂之后自然不得不听从他们的话,按他们的要求行事,所以极为容易控制。
祁明毓和沈关山用这种手段,在朝堂里安插了不少人,而这一次因为科举舞弊案的彻查,这些人都被连根拔起,祁明毓和沈关山多年心血就这样付诸一炬了。
现在孟九思在兵营中已经站稳脚跟,沈关山渐渐无法控制他所管辖的将士,祁明毓既失了一半军权,又没了朝中辅佐他的大部分臣子,可谓损兵折将,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
祁丹朱看着祁明毓但笑不语,面对祁明毓的质问,既不紧张也不害怕,面色风平浪静,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祁明毓阴狠地眯了眯眼睛,沉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祁丹朱未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皇兄为何觉得是我?你有什么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祁明毓抬手扣住祁丹朱的下颌,几乎是肯定道:“你在报仇,你最终的目标是我。”
他没有丝毫证据能证明这些事是祁丹朱所为,但祁丹朱成婚那日所说的话一直在他的耳畔回荡。
他不相信这接二连三的事都是巧合,他直觉地知道这一切就是祁丹朱所为。
祁丹朱闻言嗤笑,“皇兄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她红唇轻启,吐气如兰道:“你不配。”
祁明毓怒而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手腕忽然一疼,脱力地松开祁丹朱的下颌。
君行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站在祁丹朱身侧,眉眼清冷如雪地看着祁明毓,攥着祁明毓的手腕,用力甩掉祁明毓的手。
他冷声道:“毓王,有话直说,不要对丹朱动手动脚。”
祁明毓握着疼痛不已的手腕,怒极反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警告我?你不让我碰,我偏要碰。”
他面色阴冷,说着又将手伸向祁丹朱。
君行之面色一变,直接伸手打掉祁明毓的手。
“凭我是丹朱的夫君。”
君行之声音又冷又沉,他早就觉得祁明毓对祁丹朱的有些怪异,如今这种感觉更甚,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只知道他讨厌祁明毓看祁丹朱,更讨厌祁明毓碰祁丹朱。
“你竟然敢打我!”祁明毓面色猛地沉了下去,想也不想就抬手朝君行之打了过去。
这些年他基本把自己当做除了锦帝之外,大祁身份最尊贵的人,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冒犯他。
祁明毓火冒三丈,君行之神色冰冷,两人互不相让,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
祁丹朱上前一步挡在君行之面前,厉声呵斥道:“祁明毓,你想胡闹也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不会不知道掌珠宫里有多少眼线吧?你今天敢跟驸马动手,不到明日全皇宫的人就都会知道了!父皇必然也会知道!”
她是锦帝名义上最宠爱的公主,掌珠宫里不止有锦帝和祁明毓在这里布满眼线,后宫的嫔妃和朝臣们也想尽办法在掌珠宫里安插了许多眼线,如果祁明毓和君行之在这里打起来,不出一日必定传得人尽皆知。
祁明毓呼吸起伏,依旧不肯善罢甘休,看着君行之地眼神仿佛冒着火星,君行之没有丝毫畏惧地看着他,惹得他怒火更甚。
祁丹朱沉声道:“祁明毓,你最好想想你现在的状况,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引起父皇的注意吗?”
祁明毓面色微变,用力深呼吸了两下,现在吴赤东和孙文显接连出事,就连沈关山都不敢像以前大肆招摇,他最近自然也要低调行事,不能引起锦帝的怀疑。
祁丹朱就是算准了他不敢在这个时候生事,他面色阴沉,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狠狠地看了祁丹朱和君行之一眼,放下了手。
他恶狠狠道:“丹朱,不要再试图挑战我,我不会允许任何人阻止我到那个位置,即使是你,我也不会轻易放过。”
祁明毓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怒火难消地甩袖而去。
祁丹朱看着他走远,回眸对君行之笑了笑,“别搭理他,他就这样。”
君行之剑眉深拧,声音沉沉问:“他为何三番五次来找你的麻烦?”
祁丹朱神色微微滞了一下,随意道:“谁知道呢,也许是看我不顺眼吧。”
君行之看着她问:“成婚前夜,你料到有人会来刺杀我,你当时猜测的那个人是谁?”
祁丹朱微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件事,神色闪躲地垂下眸,含糊道:“我就是担心有人会对你不利,并没有猜到是何人所为。”
君行之沉默地看着她一会儿,抬起手,用力抹了一下她的下巴,眸色晦暗不明。
祁丹朱的下巴小巧白嫩,霎时红了,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祁丹朱抬头对他笑了笑,道:“我回去洗一洗,他的手也不知道脏不脏,他碰过的地方,我都要洗干净。”
君行之牵起她的手往回走,“我帮你洗。”
第96章 丹朱有喜了
时间匆匆而过, 君行之在朝堂上渐渐崭露头角,他虽然谏言不多,但每次谏言都有理有据, 不但能劝服锦帝, 还能说服群臣,偶尔会提出自己的方案, 每每令群臣信服, 令锦帝满意。
他身在谏官之位,官位不算大,却让官员们渐渐不能忽视他的存在,甚至群臣和锦帝遇到难题,犹豫不决的时候, 开始习惯性地等他开口, 听听他的谏言。
在树叶落尽的时候,祁丹朱被太医诊断出怀有身孕, 而且已经有孕三个月了。
锦帝听到消息之后, 命人送来许多赏赐,包括不少药材,各宫嫔妃分也送来了许多礼物, 一时间掌珠宫里热闹无比, 人来人往,喜气洋洋。
直至深宵, 掌珠宫才寂静下来,明月当空,洒下清冷莹辉。
祁丹朱坐在塌上,身后靠着软枕,君行之一动不动地趴在她的肚子上, 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贴着。
自从得知祁丹朱怀孕之后,君行之就一直是一副喜不自胜地模样,他性子内敛,却忍不住频频露出晴朗的笑容,嘴角一直微微上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