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园泡
果然,吴楠山一副失魂落魄之相走了一段路,一边摇头一边口中碎碎念,想是非常纠结难忍。一低头又瞧见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面色越发羞愧。
这荷包是陆婉吟所赠,上绣青翠秀竹,一针一线,满是柔情蜜意。
吴楠山攥着荷包,小心翼翼用指腹擦拭一遍,暗暗下定决心。
桃林前方有一假山石,吴楠山突然开始整理衣冠,抬脚步上一侧石阶凉亭。
凉亭立在假山石上,春水碧天,花木萧疏处。
陆婉吟贴在石阶下,立于隐蔽处,听到吴楠山上去跟凉亭里的男人说了话。
春风乍起,红花浅紫,两人在上,陆婉吟在下,她与两人间还隔一层娇花春木。
陆婉吟抬头,踮脚眯眼地看。缝隙深浅,看不清男人容貌,只听吴楠山拱手唤他,“扶苏公子。”
扶苏公子?整个京师哪里还有第二个扶苏公子?
陆婉吟不自觉心间一跳。
这个男人,是天上皎月,水中鸿鹄(天鹅),她只有看的份,没有碰的份。不,她连看的份都没有。
传闻扶苏喜结交有才华之士,不论贫贱,以文会友。因着吴楠山确有几分才情,故他与扶苏初时乃点头之交。自吴楠山中进士,与扶苏之间的交际才更密些。
“近日吴兄颇得真阳县主青睐,连诗社都为你办了,请来不少京师贵门,吴兄可要把握机会。”男人声音懒懒,像没睡醒,透着一股春日倦怠,可却又是极好听的,只稍微淡薄,缺少了点人味。
吴楠山性格木讷,被扶苏这样一点,才明了真阳县主此番为何。他露出惶恐之相,“我,我……”
扶苏侧坐于凉亭石墩上,单手托腮,脖颈修长,下颌流畅,另一手拿折扇轻摇。他整个人看是清冷的,可偏生了一双多情眸,狭长双眸微眯,虽笑,但薄,更多的是不耐。
他生得俊美,得天独厚的好看,让人不禁想,笑起来时该是何等风情。气质亦是卓尔不凡,透出天生高贵。只可惜,面薄,唇也薄,瞧着就知是个无情无义的。
“不瞒长情兄。”
扶苏,字长情。明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偏取了个长情的名字。
吴楠山面露纠结,“我有一表妹,名唤婉吟,乃是我红颜知己,我对她倾心已久,是断不能负她的。”吴楠山说到此处,一顿。
陆婉吟想,她的计划起作用了。
女子双眸熠熠,忍不住激动,攥紧帕子。
凉亭之上,扶苏掀了掀眼皮,薄唇微勾,哂笑一声。
吴楠山看惯了扶苏这副模样,并不觉冒犯,反而紧张搓手道:“长情兄觉得,我那表妹如何?”
陆婉吟心中一紧,只道吴楠山为什么会问扶苏这种问题?像扶苏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她?别说认识了,恐怕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她这么个人吧?
虽她确在京师圈内小有名气,但她的圈却不是扶苏那等人物的圈。京师内错综复杂的圈太多,她虽有心攀挤,但奈何兴宁伯爵府的门第实在是不够,就连吴楠山一个进士都嫌弃她。
陆婉吟本以为像扶苏此等人物定然不会认识自己,只会推脱过去,却不想男人沉吟半刻,竟吐出四个字,“心机太深。”
心机太深,心机太深,她与他连面都不曾见过,他居然这样说自己!难道就因为她的庶女出身低人一等吗?
那一刻,陆婉吟气得面颊涨红,如三月桃杏,怒气冲天,几乎压制不住,可理智尚存的她明白,若她此时冲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这口恶气,她只能自己吞。
其实恶气吞多了,也不差多吞这一口。
“咕嘟”一声,陆婉吟含在舌尖的梅子肉竟被她硬生吞了下去,噎得够呛。
第2章 一只囚鸟
陆婉吟憋着一股气,回到了兴宁伯爵府。她靠窗躺在雕花香楠木的美人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团扇。
她一方面因扶苏的话气闷,一方面又觉得心中惴惴。她该多待一会儿的,不知那吴楠山听到扶苏的话会做何表现?
陆婉吟闭上眼,鸦羽似得眼睫轻颤,糊了绿窗纱的窗上竹影斑驳,透出一股冷寂,衬得陆婉吟的脸玲珑又素白。
窗外院内春风拂面,啼莺舞燕。
陆婉吟听着外头清脆的鸟叫声,渐渐陷入昏睡。
她侧歪着,光线从外头射进来,带一股浓郁春暖。
折腾半日,春倦来的快,陆婉吟闭上眼不过一会,便陷入似梦非梦的幻象中。
她梦到吴楠山身穿喜服,身边牵一同样身着喜服的县主。
显贵侯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大的阵仗,恭贺之人络绎不绝,几乎堵绝了门前一条街。
突有一人行来,从定远侯府正门入,人群恭谨的从中间分道。来人乃一男子,身形英挺,穿春衫携花,手持竹骨折扇,指尖修长白皙,扇骨抵脖侧,轻轻敲肩。
气派不俗,天生高贵,力压一众人群,即使梦中容貌不清,如薄雾遮面,只听声音也能窥其玉相之质。
“心机太深。”
觥筹交错,人声嘈杂,男人的声音穿透而来,掩住一切朱门酒肉臭,清冷慵懒,仿天山五月雪,无花只剩寒。
陆婉吟猛地惊醒,双手撑榻,额头滑下一滴冷汗,耳边尚回荡着那四个字,如珠玉相碰,温凉低沉。
心机太深,心机太深。
窗外日光明丽,窗内衬着碧绿油油的纱窗显得凄冷。陆婉吟于噩梦之中惊醒,她伏在榻上,眼前似还存着吴楠山身穿喜服,牵着县主,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的模样。
陆婉吟喘了口气,卧在榻上翻身,身上只盖一绸被,露出半只臂膀,软绵绵搭着。她想,吴楠山确是个读书材料,只可惜性子弱,耳根子又软,容易被人挑唆……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男人对她的真情了。
正在陆婉吟惶惶间,一圆脸低髻的丫鬟打了帘子进来,“小姐,小郎君下学回来了。”
进门的是陆婉吟的贴身丫鬟,宝珠。她口中的小郎君是陆婉吟的亲生弟弟,陆白玉。
兴宁伯虽姬妾众多,但除了她早逝的苦命阿娘,竟无人替他诞下一子,就连伯爵大娘子周氏也只生了一位嫡六小姐。
如今兴宁伯的身体摆在这,周氏的年纪也大了,是不可能再从肚皮里蹦出一位嫡子来。
既然没有嫡子,这爵位自然要落到陆白玉这个庶子手里。
周氏岂能干休?
其实在吴氏去世后不久,周氏身边的贴身婆子庞妈妈就劝她将陆白玉抱过来,寄到自己名下。
周氏却不肯,想再拼一把自己的肚皮,别人的哪里有自己亲生的香?再加上那时陆白玉已有八岁,早到了记事的年纪,自然不肯随大娘子去。
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兴宁伯素来宠溺,此事便被暂时搁置。
如此,陆白玉与陆婉吟一住就是五年,到了如今十三岁,伯爵大娘子再想养,哪里还能亲近的起来?
陆婉吟又趴了回去。
其实大娘子若真想将陆白玉认过去,她倒还能松下一口气。现在难就难在大娘子不想认,陆婉吟无法不揣测周氏有别的意思在。
“这几日让宝全多盯着些小郎君。”陆婉吟朝宝珠道。
“是,小姐。”
“算了,我还是去看看他吧。”陆婉吟起身,出了屋子往书房去。
陆白玉年纪虽不大,但性子沉稳,酷爱读书,书房内三面墙上都抵着书架子,上面满满当当摆满了半旧书籍。然后就是一张硕大书案,除了笔墨纸砚,别无他物。
陆婉吟只略略靠窗站了一会儿,见陆白玉正捧着书看得痴迷,那张精致小脸绷得正经,也就没有打扰,只让宝珠将守在书房门口打瞌睡的宝全招过来。
宝珠走过去,一把扯着自个儿弟弟的耳朵把他拎到陆婉吟面前,并小声警告道:“让你偷懒。”
宝全是宝珠的亲弟弟,个性活泼,可跟了陆白玉这个闷葫芦,每日里看着自家小郎君除了读书就是读书,真是没半点滋味,也由此养成了站着睡觉的神功。
“哎呦,哎呦,我错了,好姐姐,轻点,都要被你扯坏了。”宝全朝宝珠撒完娇,看到陆婉吟,黑脸一红,跟打了腮红的皮蛋似得。
陆婉吟打着团扇轻笑,“宝全,这几日小郎君可好?吃得如何?睡得如何?”
“吃得好,睡得好,五小姐别担心。”宝全一顺溜回答完,又道:“天马上就要热了,我已经给小郎君备好凉席、蒲扇、帐子、夏衣……”宝全一口气说完,又猛地吸一口气回肺,“全都趁着天气好晾晒过,保准不会有虫。”
宝全跟了陆白玉数年,每年每季,陆婉吟都会吩咐他做这些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那就好,辛苦你了。”陆婉吟再看一眼书房里头的陆白玉,朝宝全道:“这几日大娘子那边可有什么人过来?”
宝全挠了挠头,“没有吧。”
“若是大娘子那边有人过来,你一定要来告诉我。”陆婉吟叮嘱宝全。
宝全点头道:“我省得,五小姐放心。”
“嗯。”陆婉吟再朝陆白玉看去。
少年初长成,褪去了小时婴儿肥的粗胳膊粗腿,像一根拉长的杆子,脸上虽尤带一点软肉,但整个人已透出一股青葱似得削感。
这是一只正在展翅的雏鹰。
陆婉吟心口舒出一口气,转移开视线,盯住院子中那正在桃树间筑巢的春燕,一边看,一边转着扇柄玩。
她幽幽开口,“宝珠,还记得我小时养的那只鸟吗?那笼子里的鸟,即使我将它放了出来,它却连虫子都不会找,只会张嘴喊,我饿啊,我饿啊,快点喂我吃的。”
“我就是这只鸟。”
离开了深宅大院的牢笼,除了饿死,没有别的路走。
既然离不开,那就只能在这深宅大院里头闯。它是牢笼,亦是踏板。在这深宅大院里,旁人还会唤她一声兴宁伯爵府的五小姐,出了这深宅大院,她算个什么东西?
陆婉吟的身子软下来,两指夹着扇柄,像面团似得挂在那里,捂住脸。
她的人在现实跟前被击打的粉碎,像风干的面团,手指一捏就碎了,“淅沥沥”的齑粉落下来,兜的她灰头土脸。
面前的桃花散出粉霞缎色的光,氤氤氲氲。暖融的春光顺着她白细的脖颈往里照,落到了颈窝里,像一个白玉小碗,盛着一点春色。
明明是暖,心中却寒。
陆婉吟在哭,她哭自己的无能,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的可怜。
可哭了一阵,她又觉得不必哭。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她尚且能哭,旁的人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小姐……”宝珠立在一旁,也是一副戚戚然之相。
她自小跟在小姐身边,小姐的苦她最知道。
窗棂格子层层叠叠,四方正正,将陆白玉半个身子框在里面。陆婉吟站起来,眼神在日落西山的悲壮天色下也浸上一层灰败。她的手抠上窗棂,指尖陷入格子里,仿若要将这格子撕烂。
只是她青葱白嫩的手不管再怎么用力,哪里能徒手掰断结实的木头,除非舍了这双手,这副身子,不顾一切的往前冲去,撞烂这窗棂,让外头倾斜的晚霞照入书房内。
陆婉吟的呼吸渐渐急促,然后又被她生生压抑。
还没长成的雏鸟,是能离开笼子,更上一层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