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那便和离罢,你予她一封放妻书。”姜洵颔首,把这话说得很是稀松平常。
黑脸男子瞠目,像一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
几息后,他回转心神,下意识想反驳什么,可到底畏于官威,虽心都急烂了,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但他不敢说,有人敢说。
出声的,仍然是他那位横悍的老母。
孔婆子对着姜洵气愤不已:“大人,我老婆子这儿子都这么大年纪了,人说宁拆一座庙莫拆一桩婚,您怎能做这样的事?”她粗声粗气地:“这是我们的家事,大人也要管么?人说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何况大人还不是我们宁源的父母官!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些?”
姜洵也不气,只秉着不带温度的语气道:“那便请季通判来评个理罢。”
少顷,季岫来了,也不多问一句、多说一声,直接便道:“由本官作中人,证你二人和离。”
孔婆子扯着嗓子大喊:“不成!”
季岫板着脸,声无起伏:“老妇人,阻挠本官办差,本官可命人捉你到府衙,打你十大板子。”
孔婆子脖颈子一缩,脸上青青红红变个不住。可她也清楚自己家里的家境,知道这个儿媳要是走了,她这儿子就当真娶不上媳妇,她自己也少了个供奴役的儿媳。
因此,在心下计算了几番后,孔婆子梗着脖子道:“和离也成,我有条件!”
众人看她。
孔婆子昂着脖子、振振有词:“她在我们家白吃白住这么久,力气小得跟鸡崽子一样,连锹犁都扛不动,不给我们补些银钱,别想拿到那放妻书!”
对此,季岫只略微沉吟了下,便问方才护着女儿的妇人:“你女儿嫁到他家时,可有带嫁妆?”
那妇人愣了下,连忙瞻头:“有的有的。”
“嫁妆可还在?”
“不在,足有十几银子,都被他们给霍霍完了!”
季岫点头:“那好,你迟些随我去府衙,让师爷给你拟篇状纸,告他家侵吞你女儿嫁妆……十几两银子,我可将他收监了。”
一听要状告要收监,孔婆子母子顿时声怯气短,讷讷不敢言。
季岫再度问道:“放妻书,签是不签?”
“……签、我们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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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黑脸男子在放妻书上摁了自己的指印,听着季岫的话在耳边:“……解怨释结,自此一别两宽,互不纠缠。”
瞧着柔柔弱弱的、平时总是黏着自己的小妻子,这会儿却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黑脸男子一时急火攻心。
他看向姜洵,硬声道:“希望大人您家和人乐、伉丽相得,可切莫像我今日这样,落个被妻迫离的下场!”
“你说什么?”姜洵周身泛起冷意,他眼眸微眯,目中漫过寒鸷之色。
便在这当口,突有一个疯了似的身影直直地,向姜洵冲来。
那人冲撞的速度太快,快到杜盛都来不及反应,而姜洵才转过身,那人手中的利簪,便径直向他胸口刺去——
胸间一痛,姜洵的手,也掐住了她的脖颈。
那人,是游渺。
“你……怎敢……怎敢那样害我……”游渺满目癫狂,从嗓子间挤出这句话来。
姜洵目光浮怒,正要发作时,忽闻身边人一片惊呼:“主子/姜大人小心!”
与此同时,他腹下一痛,原是游渺另只手里也藏了只簪子。随着那利簪入肉的沉闷声响间,姜洵眼中浮起暴戾之色,他腕间一扭,短促的喀嚓声响起,游渺双目泛白,人如断线木偶一般,被姜洵扔在了地上。
而姜洵,亦危矣。
白光乍入脑海,他气息浮乱、眼前金花迸飞,四肢无力泛麻间,人也失去了知觉……
第36章 白粥 你可会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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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人的意识像被无形的混沌裹住, 姜洵陷入一场又一场的梦。
这回,穿过一片雾障后,他的视线中, 出现一处简陋的农居。
那农居顶上, 虽用灰瓦垒了个严实的歇山棚,可墙面却是裸着的, 连粉腻子都没有刮。纵眼望去, 外墙跟处,还生着稀疏的野草。
再看檐下,半旧的斗笠、蓑衣、各色农具散乱地挂靠着,院中,几件洗褪了色的布衣摊晾在竹篙之上。
斗大的竹筛中, 均匀地铺着一层黄豆, 旁边那笨重的、足有小腿等高的木桶中打满了水,上头还覆了一层油布。
里屋中, 这会儿坐着两个人。
说话的, 一个是红光满面、头上包着匹花布头巾的中年妇人。而听着她说话的,则是个颈骨纤细、双肩削瘦的年轻女子。任凭那妇人喋喋不休、说得唾沫星子都在飞溅,那年轻女子始终低垂着头, 一语不发。
“——妹子, 姐可是真心实意地为了你好。你男人都去世几个月了,你二人又没生孩子, 真犯不着替他这么守着。咱们女人啊,身边可不能没有男人疼护着,尤其你又生得这样好,自己一个人,可就白剩遭人惦记的份儿。”
“——那沈员外虽然年纪大了些, 可他有钱啊,这年头,什么都比不上银子香。你瞧瞧你这地方破成什么样了都。你嫁了前头那个,现在连套像样的头面、连件新衣裳都没得穿,扯匹布的钱都没有,白瞎了你这模样和身段。过得这样拮据,何苦呢?”
妇人口舌不倦地说了半晌,那女子才轻声回了一句:“谢谢婶子为我着想,可我早在夫君灵前发过誓,此生不会再嫁的。”
妇人夸张地哎哟了一声:“他人都死了,哪听得着那些?别轴了,也别跟钱过不去,听姐的,你就点个头成不成?”她揣摩着那女子的心思:“你要不想张扬啊,咱就选个夜里头,让沈员外用顶小轿把你接过去?”
那女子抬了头,朝那妇人轻轻柔柔地笑了笑,一双乌灵灵的清眸却与她出口的话一般,都透着股倔强。
她道:“谢谢婶子的好意,但真不改嫁,你还是别为我操心了。”
妇人犹不甘心,两眼转了转,又试探着问道:“若你真嫌沈员外年纪大,那咱隔壁村上还有个人选,刚好他也是个鳏夫,年纪和你相当,人也英英武武的精神得很,田间地头的,他都能一个人侍弄得好好的,农闲时候啊,还能上山去打野味贴补家用……就是家里头,他那亡妻留了一双儿女,但听说都是听话的,你若嫁过去啊,也是个享福的。怎么样?这个要不要好好考虑下?”
那女子显见是个好脾气的,虽再四被缠磨,却还是没见有一丝不耐,只避重就轻地问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去地里头忙活一阵,这天儿瞧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晚了就不方便做活了。婶子不如在这儿再坐会儿,等我翻了地回来,把晚饭给做好了,婶子也留下来吃餐便饭?”
那妇人如何不知,这是变相赶客的意思。当下脸上那笑也挂不太住了,作势瞧了瞧外间的天色,勉力挤了个笑:“确实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
亲说不成,他人许诺的银钱自然也就拿不到手。妇人心头憋着气,末了,还半笑不笑地刺了句:“哪能留下来吃你的饭呢,你那米缸都快空了罢?还是替你省点,留给你自己个儿吃罢。”
女子仍是维持着轻轻浅浅的笑意,听了这顿讥哂也不气,还好声好气地送那妇人出了门:“婶子慢走,得空再来坐。”
见她没有反应,那妇人便像是一拳头打在绵花上似的,心头更是不得劲,被人亲自送到门口,还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咕囔了一句:“呸,有福不懂得享,真真是个死脑壳!”
女子神色不变,像是压根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可那妇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她那张小脸便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关好院门后,她回了屋内,吸了吸鼻子,眼睛微潮。
天气灰溟溟的,乌云铁铅一般囿囚在村庄上头。
女子就那么坐在缺了条横杠的竹椅上头,默默无声地垂了会儿眼泪。
接着,她用手背拭掉了泪痕,又去院中的木桶里头取水净了脸,然后往头上包了块布巾、戴上斗笠,提着把铁锹出了门。
几乎是一到村口,老远便听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各色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其中,还不乏心有邪意的。
顶着那些目光过了村口,等到了地里后,她用草绳把袖口给绑紧了,接着便弯下腰,认认真真地做起活来。
天气潮湿且闷热,加上她也实在是太瘦、太弱了,手里头一把铁锹挥了没几下,额头上便沁出层细汗来。过了会儿,汗珠子顺着她细巧挺翘的鼻尖,一颗颗地,砸在干焦的黄土地里。
片刻后,女子终于停了下来,她掏出巾帕擦了擦汗,也没准备多歇息一会儿,便又要重新投入劳作。
这回,才挥出一锹下去,冷不丁听到有人与她搭话:“要帮忙吗?”
女子吓得浑身一激灵。转头去看,是个窄额塌鼻、形容猥琐的矮个青年。
那青年嘴里叼着跟狗尾巴草,斜斜地靠在近处一颗树上,一双眼珠子溜溜地在她身上梭着,嘴里嘿嘿地笑:“江大家的,你男人都死几个月了,你看看你,怎么就瘦成这幅模样了?我看了可真是心疼得很……”
这话这音,哪哪儿都不正经、不对劲,女子秀眉微蹙,她直起身来,警惕地盯着那青年。
青年站直身子,离了树朝她走来,嘴里头故作惋惜:“我跟江大也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现在他人没了,我怎么能看你一个人辛苦,不帮衬不搭把手呢?”
说着,他逼近几步,看似是要去抢女子手中的铁锹,实则却是饿狼扑食一般,展了双臂想去抱她,嘴里头还急急地表露着爱慕:“好妹子,哥哥不比江大要好么?那江大年长你好几岁,又是个面冷的、锯了嘴的葫芦,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一句,跟着他有甚好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要你帮忙!你离我远些,我要回家了。”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要收工回家,那青年却一脚踩住铁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好妹子,这天时尚早呢,咱们再唠两句话,回家冷锅冷被的,又没人等你,急什么?”
青年贪婪地,盯着斗笠之下那张色殊无双的脸,似乎下一刻嘴角都要流出涎液来。他急不可耐道:“不瞒你说,你和江大成亲那一天,我就瞧上你了,你简直、简直就是九天玄女下凡啊,县城花楼里那劳什子花魁都不及你半分美。好妹子,你以后跟了哥哥,哥哥疼你,给你买绢花水粉、买好看的布料做衣裳,每个月都带你去县城逛市集好不好?”
天边‘轰隆隆’一记雷声炸响,女子坦然失色,吓得面白如纸:“住、住嘴,要下雨了,我要回家了。”
青年置若惘闻,把话说得更露骨了:“好妹子,你若不想这么快改嫁,咱们先偷偷处起来也成……今儿个晚上,我去找你好不好?”说着,他松开脚,往前迈了一步。
便是这一步,女子紧紧抿了下唇,蓦地手下使了力,把铁锹往上拱去,正正打在那青年档部,青年吃痛,当即倒在地上。
趁他鬼吼鬼叫的空档,女子连忙拖着铁锹,惊慌失措地跑回了家。
一路上,雷声像是在相互追逐似的,声光交织、不时劈空而下,她刚回到院里,滂沱大雨扯天扯地般地倾泻了下来,发了狂一样抽打着万物。
她顶着那急箭般的雨跑入屋内,那雨重重地砸在她头顶的斗笠上,便是要将她的脖子都压断似的。
入屋后,心有余悸之下,她便瘫软在地上,在这攘起尘烟溅起的雨声中掩起脸来,失声痛哭,那双肩不时耸颤,看得人心头一阵阵地难受、一下下的抽疼。
不知哭了有多久,她哭倦了,就那样坐在地上,伏在小杌子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清早。
女子坐在地上,先是怔怔地发了会儿蒙。接着,她用手背揉了揉两眼,有些费力地撑着那小杌子站了起来,许是腰酸肩硬,又给自己捶了捶腰和肩。
她走进内室,从老旧的柜中取出面铜镜来。
镜中,她的眼睛微微发肿,估计是看自己满脸压痕和泪渍,跟个大花脸猫似的。
她对着铜镜噗哧笑了一声,笑涡隐隐、娇憨立现。可随即,似是想到些什么往事,她又抚着那面铜镜,双眼泛起迷濛来。
镜中人秀额轻颦,眉目间满是眷恋与思忆,似是神游太虚,又似是沉浸在过去某个场景片段中。
过了一会儿,她才愁眉锁眼地,把铜镜放回柜中,并自柜中,取出套干净的衣裳来。
很明显,是打算要沐浴的。
她走到屋外的檐下,虽然雨已经停了,可昨日好不容易晒热的水还没得来及用,这会儿早已冷得透透的。
雨后,气温本就沁凉些,该是不敢就那么用,她费劲把那木桶给拎到了灶间,又转身去院里头拾柴。
不巧的是,院里头都是大块到连灶口都塞不进去的木料。无人帮她,她只能自己动手去劈。
两片大柴,她花了整一刻钟。
昨夜加今日一早,粒米未尽的她虚脱了似的,拄着那大斧头微微喘气,后背的布料都濡湿了,熨帖在她身上。
虽力气不大,但她显然是个有耐心的。回复了些力气后,她拾了木柴,又把砍柴的木桩子周边都拾掇干净了,才抱着一摞柴去了灶间。
烧水、拢火、兑水,她井井有条。
好不容易忙活完前头这些事,她又把院门和厅堂的门都检查了一遍,拴得严丝合缝犹不放心,又搬了凳子去堵住,这才安心地进了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