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被反驳,秃额婆子倒也不恼。她认真想了想:“说得也是,三姑娘那幅皮相,要放话本子里头啊,可是连帝王都要被她迷得三荤五素的人物,就那样嫁给个自己嫡姐瞧不起的郎君,也委实可惜了些。”
肥嘴婆子亦连声附和:“嘁,谁说不是呢?我说句公道话,三姑爷也不是什么好鸟。听说他成婚前就是个浪荡子,那头刚成婚才几日,他就打外边迎了两个娼.妇回府作妾,那不也是给了三姑娘好一顿难堪么?”
“唉,咱们那三姑娘啊,打小就是个没人疼的,这嫁了人罢,夫婿又是那么个负心汉,可怜、真是可怜。”秃额婆子停下手头的剪子,努力回忆了下:“对了,苏姨娘要是人还在,这阵儿……都该接近临盆了罢?”
肥嘴婆子记得清楚些:“好像是今年正月底怀上的,论临盆,应当还有俩月……那位啊,也和她女儿一样,是个天可怜见的。前些年总见她流产,天天病病歪歪的,不是在养着身子准备怀胎,就是滑了胎又在将养。”
“苏姨娘啊,那才真是老老实实没半点心眼子的人,就是撞错了地方,偏生就碰上咱们府里那对贼夫妇……”秃额婆子很有些气不过:“咱们那位老爷不做人,也是个顶顶薄情寡幸的,夫人又是个最容不得人的。三姑娘还好是个女儿家,这要是个男儿身,还能活得到现在?就算不死,那也得残喽。”
义愤填膺地讨伐了曲敦与温氏这对夫妻后,几名婆子又道:“二姑娘也是个生歪又养歪了的,平时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的,削尖了脑袋一心想退婚,想另择佳婿。今年嘛,倒是把三姑娘那堂好婚事给算计来了,却不曾想,她眼下又落了这么个下场,若说天理昭昭啊,那这应当,也算是个报应了。”
“对对对。”麻脸婆子接嘴道:“还就大公子是个品性高洁的,简直跟那几位的作派不像一家子。也不晓得夫人是积了几辈子的德,生出那么个温润儒雅的儿子。”
听了这话,秃额婆子倒想起堂事儿,她压低声问:“说起来,最近少夫人是不是有些不对路?总见她阴着张脸,今儿个大公子回来……好像俩人吵嘴了?”
肥嘴婆子很是不解:“若论品行,大公子还真没得说。脾性一等一的好,那后院又干干净净的,连个通房都没有。得了这样的夫婿啊,绝对是少夫人捡得便宜了,她倒还和大公子摆脸置气了?啧,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恐怕啊,就是咱们少夫人那样的罢?”
麻脸婆子则皱了皱眉:“话也不能这么说罢?大公子体贴是体贴,但今年他一心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自打搬去国子监,更是个把月才回府一趟,还总有大半日是闷在自己书房里头……除去见见老爷夫人、陪两位小主子作耍的时间,他和少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委实少得可怜。你们评评理,这天底下哪个妇人不想和自己夫婿多温存会儿?所以啊,少夫人不高兴,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咱们又何必苛责?”
另外二人听来,倒也觉得她确实说得有理:“唉,他们高堂华屋、美酒珍馐的,固然舒服体面,也不用为钱米绢布发愁,但糟心事儿也不少。想来想去啊,那还是咱们蓬门荜户的简单。”
“可不是?咱们下了值,回头去切几斤卤子、再打几两水酒,老姐妹几个凑一块儿摸摸牙牌,那不比夫人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要好?”
“是了,是这么个理儿……”
……
一丛密密团团的花圃之后,桑晴直感好气又好笑。
这几个婆子,你说她们有恶意罢,偏她们对谈论的对象是又褒又贬,谁也没能逃了。说她们刻薄或是幸灾乐祸罢,她们话里语间呢,又颇是真情实感地表着同情。真真是人话鬼话都让她们给说了,直让人心里头的情绪憋在胸间不上不下的,堵是堵得慌,却又委实不好发作。
桑晴看了看自己身侧的曲锦萱,小声提议道:“夫人,要不……奴婢去训斥她们几句,让她们莫要乱嚼舌根子?”
“走罢。”曲锦萱摇头,不欲计较。
主仆二人离了那园子,往正厅的方向去。路经一方石笋林时,便见有两抹小小的、欢快的身影迎了上来。
“——小姑姑!”
奔来的,是曲云聪与曲云婧一对小兄妹。两个小家伙不晓得打哪儿钻出来的,身边竟连个仆人的身影都不见。
“小姑姑,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呀!”
“小姑姑,你今天会在府里住吗?不走了罢?”
小兄妹一左一右地围住曲锦萱,争先恐后地发着问。
小娃娃生性跳脱,这俩小祖宗又是顶顶顽皮的。桑晴因此很有些紧张,生怕他们绊着、或是碰到曲锦萱,便立马出声提醒道:“哥儿姐儿,可小心着点儿。夫人现在怀着胎呢,可不好随意乱碰了。”
“真的呀!太好了!”兄妹二人两眼泛光,无比关心地问:“小姑姑这肚子里头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桑晴捂嘴笑:“还不知,得过几个月才能晓得的。”
曲云聪当下便仰起小脸,急于向曲锦萱展示展示自己的本领:“小姑姑,那我可以听一听吗?我能听出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
“小姑姑,我也可以的,我也要听!”曲云婧不甘人后。
曲云聪不高兴了,两边的嘴角向下耷拉:“婧姐儿是学人精,讨人厌!”
“兄长才是学人精,小姑姑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曲云婧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再敢骂我一声,我可就去告诉娘亲了!”
“聪哥儿婧姐儿乖,莫要吵了。”曲锦萱抚着小腹,朝他们招了招手,柔柔地笑道:“小姑姑也想晓得是弟弟还是妹妹,就劳烦你们来听一听了。”
显然这个的吸引力大过斗嘴,小兄妹听了,纷纷停下嘴,走近到曲锦萱身旁,接着,一左一右地,把两只小耳朵贴在她肚子上。
像模像样地听了会儿后,曲云聪扬起脖子看着曲锦萱,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姑姑,我听出来了,是妹妹!”他还特意加了句:“是比婧姐儿要听话好多的妹妹,等她出生了,我要带她和雪虫去蹴鞠!
兄长不仅要跟自己争猫,还说自己不听话。曲云婧不高兴了,她撅起小嘴来反驳道:兄长听错了,里头明明是弟弟!是比兄长还要懂事的弟弟,我要带他和雪虫一起去放风筝!
曲云聪这回倒是没和胞妹争,小小郎君大方表态道:“好男不和女斗。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个。爹爹说了让我谦让着你,那我就让你这一回罢。”说完,他拖着曲锦萱手摇了摇,亮晶晶的小眼神期待道:“小姑姑这回生个弟弟,下回,再生个妹妹好不好?”
这般童言稚语,直令人捧腹不已。
桑晴前俯后仰地,笑得很是欢实:“哥儿姐儿都莫要争了,这呀,可不是你们能争出个结果的,等夫人这胎生了,自然就晓得啦。而且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都可以和你们一起玩的呀?”
小兄妹听了,小脑瓜子齐齐一转,觉得桑晴说得对,便也不纠结了。
曲云婧在曲锦萱后头看了看,纳闷道:“咦?小姑父怎么又没陪小姑姑回来呀?”
曲锦萱给小侄女捋了捋玩散的发鬓,笑道:“小姑父事忙,抽不开身。”
曲云婧便顺势也偎上了曲锦萱的小臂,嘴里头咕哝道:“小姑父怎么老是在忙?怎么比爹爹还忙啊?他不是都当上官了吗?”
曲云聪嘻嘻嘲笑道:“婧姐儿是傻瓜蛋,当了官才更忙呢。爹爹明年也要当官了,到时候啊,更加没空理咱们了。”
曲云婧嘟起小嘴来:“不理就不理,爹爹和娘亲吵架,把娘亲都气哭了,我以后才不想理爹爹,哼!”
听胞妹说起这个,倒让曲云聪想起些事来。他疑惑地抬起红扑扑的小脸蛋:“小姑姑,我能问你个事吗?”
曲锦萱温温地笑道:“当然可以了,聪哥儿想问什么?”
曲云聪捏着自己的小耳垂,表情很是纠结:“爹爹不能喜欢小姑姑你吗?为什么娘亲要为了这个和爹爹吵架呀?”他复又挠头,大惑不解:“平时我一说讨厌婧姐儿,娘亲就教育我,说我和婧姐儿两个是兄妹,应该相亲相爱才对,可是、可是为什么娘亲又因为爹爹喜欢你,就和爹爹吵架呢?”
“还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是什么心思?人面兽心又是什么意思?这样的人是不是生得很难看的呀?可是爹爹生得也不难看,为什么娘亲要这样说爹爹呢?还是你们大人吵架,都爱骂别人丑呀?”
曲云婧扮了个鬼脸:“兄长大呆瓜,你藏那么近都没听清楚。是因为爹爹给小姑姑画像,没有给娘亲画,娘亲才生气,才骂爹爹的。”
一番言语,激起浪涛千层。
曲锦萱与桑晴双双愕然,呆在原地。
曲云婧还在摇着曲锦萱的手臂:“小姑姑,你要不要去劝劝爹爹,让爹爹也给娘亲画一张,这样,娘亲就不会再生气的啦?”
便在这个当口,小兄妹的仆从终于寻了过来。
二人的奶母最是急得满头大汗的:“哎唷喂小祖宗们,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我们来找小姑姑玩的呀。”被捉回身的二人理直气壮、异口同声。
看到曲锦萱那凸起的孕肚,奶母更是捏了一把汗:“是老奴一时闪了神,没看好两位小主子,他们可有冲撞到三姑娘?”
曲锦萱勉强回过神来,小弧度地弯了弯唇:“没有,聪哥儿和婧姐儿很乖的。”
奶母这才松了一口气,又牵着小兄妹俩,顺嘴倒起苦水来:“三姑娘不知,小主子们跟那野猫玩久了,把那些个□□爬树到处乱钻的本领都学了个遍,我们几个但凡有那么一息不留神,就得满府每个犄角旮旯都要去寻一遍,才寻得到他二人踪影。”
奶母口中不停,曲锦萱耳膜却是轰轰乱响,脑子里也尽是雷鸣滚滚,压根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两个孩子尚不知自己说了怎样惊天动地的话,被奶母带回居院换衣裳时,还依依不舍地,和曲锦萱挥手道别,说晚点吃筵的时候再和她玩。
曲锦萱愣愣怔怔地盯着小兄妹的背影,一时间,连呼吸都顿住了。
桑晴更是面色透白,吓得嗓子眼都在打颤:“夫、夫人?”她根本不敢问,更不敢重复方才小兄妹说的那些话,只知道小声去唤曲锦萱。
小半晌后,曲锦萱深吸一口气,定下神来:“走罢,先去正厅。”
……
这会儿,曲府的正厅中,身为寿星公的曲敦还未到,而素来孝顺听话的儿媳妇崔沁音,此刻却也没在,只温氏一人拉着张脸,恹恹地在张罗着。
温氏眉间郁郁,根本提不出多少精神操办这生辰家宴。
自己那宝贝女儿还在东宫受罪,这事已经够让她呕气了,偏生她那儿媳妇又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不仅早间与舟儿吵了一架,这会子竟还干脆率性称病不起。这要不是自己外甥女,她定然让舟儿一纸休书,将那不孝的疯妇撵回崇州!
心里头没有一件事是顺的,温氏正愁找不着供以发泄的口子,待见了曲锦萱,她才像提起了精气神似的,睥睨了自己这柔柔弱弱的庶女一眼:“这怎地,又是你一人前来?”
曲锦萱回道:“夫君出征在即,公事繁琐,他实在是抽不出身来,还请母亲体谅则个。”
温氏听了,当下便发出两声冷笑,故意去与自己身旁的婆子说起风凉话来:“听听,可算是了不得了,咱们府上那位三姑爷啊,不过是领了个正五品的定远将军职缺,那尾巴啊,这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那婆子怎能不明白自己主子的意图,立即腔调十足地附和道:“那是,三姑爷如今升官了,哪里肯屈尊降贵来咱们府上?恐怕路经咱们府门前都不会下地,怕脏了他那双官靴。”
一对主仆阴阳怪气、一唱一合,却不见讽刺的对象有半丝反应。
温氏心中越发不得劲,便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瞪着曲锦萱:“早知你和你那姨娘一个贱样,都不是什么安分的,却不料嫁了人你还敢勾勾搭搭,你心中可还有半分廉耻在?”
这回,曲锦萱终于有反应了。
她静望温氏:“母亲这话何意?女儿听不大懂。”
“小贱人装什么傻?外头都在传的话你不晓得?戚老天官寿宴之上,你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你这就忘了?”温氏双眉倒竖,咈然不悦,眼神像是要活吃了曲锦萱似的。
曲锦萱温温吞吞地笑了笑:“女儿记得,姨娘曾与我说过,母亲出身诗书仕宦之家,最是知书达礼,德行亦堪当典范、为楷模。为此,姨娘总是嘱咐女儿,处处都要多向母亲您学。可今日,女儿却从母亲口中听得那样粗鄙的话,且见母亲对毫无根据的风言风语偏听偏信,女儿……委实有些惶恐不解。”
“你!”头回被庶女噎到,措手不及之余,温氏咬牙切齿:“人皆道,那苍蝇从不盯无缝的蛋,你若当真是个行得正坐得端的,哪来那些风言风语?”
曲锦萱仍旧慢声细气地回复:“风言风语自来起于有心之人口中,争相传诵的,向来是些闲来无事、粗鄙不顾的市井妇愚。如母亲这般出身于肃雍门户,又是府宅中的主母,理家戢众多年,当最是端持自身的。莫传无影之事、忌听伪妄之言,该是基本操行才对,还是说……女儿于这些话的理解有误?当真如此,还请母亲不吝赐教。”
不急不徐地说完话后,曲锦萱还端端正正地,向温氏福了个身,俨然一幅虚心听教的模样。
再吃了一通反讽,温氏气得浑身发抖:“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蹄子,这般唱念作打,你是打量着自己嫁了人,我便管不了你是不是?我且告诉你,就算你嫁了人,你也是我曲府的女儿。今日,你顶撞长辈犯了大不敬之过,我便是教训教训你,也无人可置喙!”说着,她横了自己身旁那婆子一眼:“去,给我狠狠掌她的嘴!教她知晓什么叫尊卑不可逾!”
那婆子飞快地应了,上前对曲锦萱狞笑了下:“三姑娘可别怪老奴,您日后还是学乖点,莫要再这般对夫人无礼。”说着话,她便揎起袖子,肥壮的膀子往后一挥——
“——哎唷!”
那婆子的臂膀方要落下时,手肘上忽被什么飞来的东西给狠狠打了一下,正是麻痛骤起之际,她才龇牙咧嘴地唤了一声,上牙却又跟撞上铁板似的,好一阵剧痛后,两颗大门牙便自牙龈断根脱落,和着血肉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
见那婆子满口吐血,陡然遇了这情形,温氏被唬得惊骇了下。
察觉到余光有动静,她两眼扫向外间,见得一行人正跨过院门,往正厅奔来。为首的,正是他们章王府那位姑婿,姜洵。而与他并肩行着的,则是她自己的夫婿。
姜洵径直走到曲锦萱身边,盯着温氏:“今日是岳父大人生辰,这样好的日子,不知岳母大人为何这般动气?”
温氏显然是不待见、且瞧不起姜洵的,听他出口质问,不仅没有半分失措,反而剐了曲锦萱一眼,且振振有词:“贤婿来得晚,许是没有听见你这好妻子方才说的话,亦没有瞧见她方才有多嚣张无礼……贤婿大抵不知,我这庶女是被她姨娘带大的,她那短命鬼姨娘小门小户出身,是个极不通礼数的,教养上嘛,难免有些疏忽,才让她这般目无尊长。认真论起来,也是我这个嫡母不够上心。今日,既恰好让我撞见,我不过想着人教训她一回,让她长长记性罢了,不知……可是有何不当之处?”
姜洵眼眸眯起:“萱萱自嫁入我章王府的那日起,便是我章王府的女主子。小婿虽不才,此番却也得了圣上亲授官衔,即将要赴边境、为国效力,可这出征在即,身怀六甲的妻,却险些被人掌掴……”他语气骤转,语调越发森然:“小婿只问岳母大人一句,若她腹中胎儿出了何事,你可担得起这责?”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温氏如何如忍?她立时便要再吵,却被沉着脸的曲敦给喝止了。
温氏愣了愣:“老爷?”
曲敦面色十分的差,他重复道:“我让你闭嘴,没听见么?”
夫妇数十载,虽温府势力大不如前,曲敦对待温氏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唯唯喏喏,可如这般极不给脸的喝斥,绝对是头一遭了。是以,温氏一时有些发蒙,竟确实没再敢出声。
姜洵垂头问曲锦萱:“可要先回府?”
曲锦萱答道:“听夫君的。”
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这几个字,已与姜洵上回在戚府中所听到的,软和了许多。
怜惜之余,姜洵心间悸动,迸发的喜意渗到指尖,激起一阵发麻的颤栗感。
他微微定神,再抬眼时,眸中寒意凛凛:“小婿且提醒岳母大人一句,气大伤身,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当多注重修身养性才是。多礼佛,则善德丰饶,若为恶,祸虽未至,福,却已远离。”
温氏再度气得双颊抽搐:“你这是在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