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曲砚舟僵住,似不知如何作答。
崔沁音定定地盯着曲砚舟:“夫君不敢拿出来,想来那卷中并非是嫦娥仙子,而是府中哪位美娇娥?”声音放缓,她脸上笑意逐渐隐退,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了句:“我猜……是你梦中那位三妹妹罢?”
听了这句,曲砚舟浑身一凛。
崔沁音瞧得真切。她眼中光线黯下,遂又弯了弯唇角,垂了头去执起骨碟中的汤匙,无意识地搅动着碗中的饮子:“我真是憨到无可救药,你心中爱慕三妹妹那么些年,怎会说忘就忘,说舍说舍?”
“如今她人影无踪,你更该对她牵肠挂肚了罢?日日担心她是否好吃好睡,如她那样柔弱的人,在外头会不会受人欺负。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生得那般好,会不会立马被人瞧上,又嫁予她人作新妇?”
“夫君怕是自己都不曾发觉罢?你可知三妹妹和离那日,你回府转述这事时,脸上是何等光彩四溢?恐怕将来放了榜,见得自己名列前茅,想来你也不会有那般欣喜的神色。”
“枉我一直当夫君是仁人君子,对夫君敬重有加,却不知夫君藏着这样龌龊的心思。”
用轻轻淡淡的声音说完这些,崔沁音抬起头来,与神色错愕的曲砚舟对望须臾,嘴角扯出一抹轻快的笑意来:“夫君在想什么?想与三妹妹双宿双飞么?那我成全夫君。还请夫君写下和离书,将我送回崇州,自此你我夫妇,恩情尽断。”
几许震惊之后,曲砚舟眼神闪烁。他试图辩解:“三妹妹久不见影踪,我只是、只是担心三妹妹罢了……”
这便相应于是承认了,自己方才在看的,究竟是何等画卷了。
崔沁音心淡至极,故意对他的辩解恍若未闻,而是兀自说着自己的话:“和离之后,夫君也可安心去找三妹妹了。你对她情牵多年,心中对她的爱慕已深入骨髓,说不定,三妹妹会被你打动呢?那样是最好的了,往后你二人远离世俗,双双浪迹于天涯海角,或是寻个无人相识之地,只要不让人发现你二人是亲兄妹,亦不会受嗤俗目,只管过那神仙眷侣的生活,岂不快哉?”
这话狠狠戳中了曲砚舟,他身侧的手收紧成拳,皱眉道:“休要胡言,也莫要乱想,我当真只是担心三妹妹罢了,你……”
心已塌,崔沁音倦极又怒极,所有的情绪于这一刻积压到了顶点。
她挥袖,一把将那瓷碗摔到地上,眸子酸得泛红:“夫君说这些鬼话骗谁?你敢不敢打开你那方暗室?看那暗室中有没有三妹妹的旧物?”
“我作聋扮瞎,便当没看见过你收集的那些瓶瓶罐罐……怪不得我一用完,那瓶罐便不见了踪影,我还当是下人勤快给处理了,却不曾想,是夫君在盯着呢。”
“还有,近来你总去那远香堂发呆,府里头这么些人,你真以为不会有人瞧见么?”
“夫君为何就不能忍一辈子?为何非要让我发现?我宁愿我真是个瞎的蠢的,看不见你那些画像与瓶罐,也猜不到那后头的事。”
说这一通下来,崔沁音早已气得浑身打颤,却见曲砚舟双唇闭得铁紧,偏着头都没看自己。
这样逃避的模样,更令崔沁音怒不可遏,她拔高了声嘶骂道:“你说话呀?你再辩解呀?你总是这样默不出声,或是轻言缓语,府里头的下人听了、传了,还都道你是个温和宏达个,而我镇日里就会胡搅蛮缠无理耍泼。你伪扮得可真好,知礼识义,呵,你连礼义廉耻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我一直忍着,是为了聪哥儿与婧姐儿的名声着想,要不然、要不然我早就把这惊天丑闻给抖搂出去,让你曲府一家子都做不了人!”
“不对,我早就该像三妹妹一样,问你拿封和离书自去潇洒,而不是说服自己就当不知道这些事,还与你、又与你怀了腹中这孽胎!”
“你明明是在欺我隐忍,却还当真要我装憨作傻,恕我办不到。三妹妹连刚生下的孩子都能舍,我有何不能舍的?肚子里这个,待回了崇州我便拿掉,哥儿姐儿我知定是带不走的,况他们跟着我也没什么好活路,便留在你曲府。”
“罢罢罢,旁的话多说也无味,我今日便学一学你最爱的三妹妹,只求夫君和离书一封,放我安生!”
听崔沁音反反复复都在提和离书,曲砚舟心中发躁,他语意艰难,试图劝止自己的妻:“你冷静一些,你、你既是不喜三妹妹,往后再不提她便是了。”
“不提她,心中却在念着她,夫君真是当我无脑不成?誓要让我这般自欺欺人地过一辈子?”崔沁音恨极被敷衍,她心中耿耿,所有的气直冲头穴,便沉郁着声质问道:“如夫君所说,我是否还该寻话安慰自己?好歹你喜欢上的,不是和你一母所出的亲生妹子曲檀柔对不对?不,我应该这样想,你连三妹妹都会喜欢上,以后,你若是和二妹妹生出些什么龌龊之事来,我也不该觉得奇怪了!”
勃然之下,曲砚舟喝斥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崔沁音已是眼泪簌簌,她摇头苦笑:“我是胡言乱语,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夫君既不喜我,又觉得我人已不正常,便请赐我和离书一封罢。我也累了,不想再与你牵扯这些。”
便在这时,门被叩响,在外守着的丫鬟颤巍巍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公子,少夫人,前院有人来报,说是老爷被人打伤了,让大公子快些去瞧瞧。”
正在争吵中的夫妇二人俱是一惊:“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是、是乐阳县主。”丫鬟答道。
……
正院房中,曲敦躺在榻上,面如金纸,汗如豆粒。
他身上、脸上俱有鞭伤,就连腿都伤着了。好巧不巧,还与去年伤的是同一条,只去年是扭伤脚踝,这回,连膝盖骨都磕着了。
榻旁,温氏正捶胸顿足地哭天抹泪:“真真是流年不利啊,咱们府里头到底是冲撞了哪方神明,竟接二连三出事。那乐阳县主也太过分了!她虽是县主,可咱们老爷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往日我听过她跋扈,没成想至张狂至斯!”
曲敦本就因那几道伤处痛得不行,听得温氏杀猪般的嚎叫,心中更是躁狂:“给我闭嘴!莫要嚎了!”
被喝止,温氏只得压下心间悲欲,捏着巾帕子小声啜泣。
有一就有二,自打魏言安被废黜后,她便没少受曲敦喝斥。曲敦既敢喝她一回,再加后头几回刻意为之,慢慢地,夫妇间的地位便颠倒了。
夫纲立了起来,再加上到手富贵飞了,这段时日,曲敦简直是将自己心中种种不如意都发泄在了温氏身上,总将她训到大气都不敢出。
便在温氏抽抽搭搭的啜泣声中,曲砚舟匆匆赶来。
见了曲砚舟,曲敦眼神便亮了亮。他旁的话也不说,开口说是一句:“其他人都出去,舟儿留下来。”
待房中只剩这父子二人时,曲敦在曲砚舟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身。
缓过气后,曲敦问曲砚舟:“舟儿可知,为父身上这伤是如何来的?”
按着先前所禀,曲砚舟猜测道:“可是乐阳县主仗势欺人?”
“为父素来与文国公府无有龃龉,与乐阳县主更是少有会面,就算她爱仗势欺人,又怎会无缘无故欺到为父身上来?”曲敦面色铁青:“你可知,为父今日在寺东街外见了何人?”
听了这话,曲砚舟心下发了紧,却是陡然想起曲锦萱来。他眉目一动,沉吟着问道:“……可是三妹妹?”
听到提起曲锦萱,曲敦身子一动,却是又扯到了伤处。他顾不上痛,嘶声骂道:“若是那不孝女,为父早将她的腿给打断了!”
曲砚舟沉默着,听曲敦接连悍骂了好几声后,才自他口中听得答案。
“为父今日所见的,是那苏氏。”
“先前小厮与为父说这话,为父还当他错眼,可待为父亲亲眼去看,便知是那苏氏无疑。且跟着那苏氏的下人手中,还抱着个小娃娃。”
“为父跟了上前,亲耳听到下人唤那娃娃做哥儿,由此可见,那襁褓中的,定是个小郎君,还就是当年苏氏所怀的为父的种。为父一路跟着,直到见那苏氏入得季府大门,又听季府的门人唤她做‘夫人’。唯恐听错,为父还派人使了银子去打探,得到的消息亦是与听到的无二,那苏氏,正正给那季岫当了妻室!”
“此等奇耻大辱如何忍得?夺我妾不止,竟还将我儿也一并夺走!”说到这处,曲敦气得胸前剧烈起伏:“咱们也是皇亲国戚,怎能让旁人给欺了去?”
这一消息委实过于令人惊骇,曲砚舟好片刻才反应过来:“父亲所指的,是尚书省的季大人?”
“正正是他!”曲敦脸都被怒给冲歪了,又兼患处疼痛不止,他更是呼吸急促,在喝了半盏曲砚舟递来的茶水后,才继续说道:“舟儿,为父这腿不方便,你直接去宫里头向陛下告御状。不管怎么说,得把哥儿给要回来,至于苏氏那贱妇,定要治她个逃妾之罪,将她送入大理寺狱去!”
说完,曲敦还凑近曲砚舟,密密嘱咐道:“那季岫是天子近臣,是近来的朝堂新贵,恐怕陛下会保他。这也无碍,为父本也不欲与他为敌,只要他交出哥儿便是。我儿切记,你此番去,除了要讨回哥儿,将那苏氏送入牢狱之外,最重要的,是你这回去陛下跟前露露脸。对了,莫要忘记寻机会向陛下哭诉一番,就说梦到你三妹妹在外流离失所,居无定处。且她无比惦记小殿下,在梦中还托你去帮她瞧瞧小殿下是否安好。”
话到此处,曲敦异常郑重地盯住曲砚舟:“我儿,我曲府的富贵,咱们爷俩的前程,可全系在小殿下身上了。”
曲砚舟显然不愿做这事,他移开眼:“靠科举功名入仕,好过得人荫护。且三妹妹早与陛下和离,若我等再借三妹妹之势,日后,是要受人指摘的。”
曲敦没想到自己精心想好的计,居然得了儿子这么个回应。他脸色由白转青,斥起曲砚舟来:“这是算的什么糊涂帐?有谁敢指摘咱们半分?旁的且不论,那皇长子身上,可是留了一半我曲府的血,那富贵名利与官爵赏赐,本就是陛下该给咱们的,是咱们应得的!”
回应曲敦的,只有曲砚舟长久的沉默。
曲敦等了半天,也不见长子应声,他简直心堵到不知说什么好。往日最是引以为傲的、长子的这份温文儒雅与稳重自持,此刻在曲敦眼中,尽数化作迂腐言行,只觉自己长子就是个重气节风骨的、不知变通的腐儒。
曲敦摁下怒火,想要徐徐说服曲砚舟:“舟儿,你想想聪哥儿与婧姐儿,若你不能得个显赫官职,待他二人长大成人后,单是议亲便矮人一截。还有,只我曲府骨血流落在外这一点,就万万不能忍!”
曲砚舟固执道:“儿子有自信,两试定能得个好名次。”
曲敦气得发笑:“何等好名次?你就算是过了省试殿试,当了鼎甲状元,若无陛下额外关照,那也是下放州府当个府官,或是去将作监中任职个三两年,再慢慢磨勘往上走。一路行去,说不定将来你到了为父这个年纪,混得还不如为父!”
见曲敦激动至斯,曲砚舟自是担心他伤情加重,便劝道:“父亲有伤在身,还是莫要想这些了,先歇几日养养伤再说罢。若父亲今日所言所料当真,季大人那事,也无需告御状,届时您往御史台递折子,御史台也会处理的。”
曲砚舟这份关心之中,亦有推搪之意,曲敦如何听不出来?他转而冷笑几记,双手撑起身体,作势要下榻,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好得很,你这不孝子也不听为父的话了。无事,那为父便拖着这残腿,亲自去大内告这御状!”
见曲敦当真要动,且已痛到脸色扭曲,曲砚舟无奈,只得急急制止于他:“父亲莫要激动,儿子去就是了。”
终于听了应,曲敦心中一喜,却又闻长子补充了一句:“若父亲所料当真,儿子会尽力将父亲骨血带回,旁的,恕儿子不敢从。”
曲敦险些没撅过去。只唯恐长子这榆木脑袋变了主意,他深呼一口气,妥协道:“也罢,先把哥儿给我带回来,旁的,往后再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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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天宇寥廓,云似织绵。
御案之上,姜洵埋首于一封辞牒中,忽而笑了笑:“朕这位大舅哥,倒着实是个腹笥渊博的。”
这声称呼,让苗均水心内微动。他心下度了度,随即谄笑道附和道:“可不是么?小殿下那般聪俊灵秀,这位曲大公子好歹是小殿下的舅父,定然也是位惊才绝艳的。”
姜洵偏头,睇了苗均水一眼:“霄哥儿才半岁不到,你便瞧出他聪俊灵秀来了?”
苗钧水反应也快,当即换了个说法,呵呵笑道:“奴才啊,是听闻娘娘颖慧温善,想来小殿下那份聪俊灵秀,定是与娘娘有关了。”
姜洵笑意微滞,再度掀了掀眼帘:“听谁说的?”
“奴才曾听徐嬷嬷提起过的。徐嬷嬷说娘娘温情柔善,对陛下体贴至极呢……”苗钧水赔着笑,解释道。
“温情柔善……”姜洵咂摸着这个词,未几又摇了摇头:“她最惹人疼喜的,可不是温情柔善。有时侯,那也是个不得了的鬼灵精。记得在宁源时,朕带她出去用膳,她一心想去外头玩,便故作殷勤,把桌上的菜食都投喂给朕。出去外头逛了,还很会得寸进尺,把朕当工具……”
声渐消没,苗钧水偷偷瞄了一眼,见姜洵两眼发直,目光砸在桌案之上,人似沉浸在记忆中,又似被悒郁所裹,很有些凄然失神的模样。
苗钧水搜肠刮肚地,想要龙颜开悦些,便笑咪咪地说起旧事:“听闻陛下当年在宁源受伤时,是娘娘亲自照顾的。娘娘那时腹中该是揣有小殿下了,还不远千里地,奔波去了宁源照顾陛下,这份心啊,着实是难得了。”
提起这事,姜洵翘了翘眼角:“不过是小伤罢了,她便急得愁眉愁眼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淌着,直把朕都给吵醒了。”往事越说越带劲,姜洵回想着,还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且她事事亲历亲为,煎汤煎药,连朕的吃食都是她亲自下厨做的,那会儿,简直恨不得把药膳都亲自喂到朕嘴里头来。”
苗钧水察言观色,笑得比姜洵还开心。他忙不迭恭维道:“陛下好福气,得了娘娘那般照待,又与娘娘有了冰雪聪明的小殿下,待日后娘娘回宫啊,便是一家和乐了。”
可显然,苗钧水摸错点了。
姜洵听了这话,笑意逐渐消失,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好半晌后,他拧起眉来问苗钧水:“孙程出宫时日也不短了,却仍未寻着她,你说……她是不是有意躲着朕?”
见状,苗钧水如临大敌,于脑中一番急智思涌后,他佝着腰慰怀道:“陛下多虑了,我大昌疆域辽阔,这寻起人来啊,自是要多费些时日的,陛下莫要如此作想。且陛下与娘娘往昔那样恩爱,又有了小殿下在,娘娘又岂会刻意躲着陛下?想来陛下与娘娘此番不过是生了些误会罢了,待这误会解开,一切也就消散了。”
苗钧水不知的是,正正是往昔曾有那样恩爱的时日,才让人愁肠百结。
“误会……”
姜洵面色不见有松动,他站了起身,走去窗栏边,眺望远处如飞虹般的丹艧。片刻后,喃声自语道:“若是误会,倒好办了。”
苗钧水跟在身侧,再度绞尽脑汁地出着主意:“要不、要不放个假消息出去,就说小殿下害了病,镇日吵闹不休……看娘娘会否为了小殿下回到奉京城来?”
窗栏前的人抚着额,微微摇头。
苗均水想了想,便也否了这个主意。
确实,要这样说,关于立后纳妃的奏本,又要飞也似地堆积过来了。有的是世家贵女想要入宫照顾小殿下的,指不定还给了大臣们话头,又让某些厚着面皮的人借机亲近小殿下。
姜洵静立不语,眸光往前掠去,目光驻在某处朱栏采槛之上,良久,才出声道:“去罢,宣季岫过来。”
“奴才领旨。”
苗均水正待转身之际,又听了句补充:“还有,差人去文国公府,把乐阳县主也宣来。”
第59章 缘尽 何必恋旧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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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些时候, 季岫离开东华殿后,乐阳受诏而来。
“臣女叩见陛下。”
“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