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究竟是何等隐情,曲砚舟心中自是早便明瞭的,但此刻,为完成曲敦所托,他只能昧着良心,讲出自己另一番猜测来:“启禀陛下,家父早便怀疑那苏氏有人有染,是以去年苏氏失踪之事,怕根本就是蓄谋已久的私奔罢了。”
姜洵挑了挑眉。
他原还当这曲砚舟是个周正之士,却不料,竟也是个恶鄙的俗人罢了。如曲府这般污浊之地,也不知她先前那么些年,在曲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经由此事,姜洵不受控地,联想到了曲锦萱。
小半晌后,姜洵自遐思中抽离出身,他以指骨敲着桌案,再问向曲砚舟:“如此说来,朕亦想问多几句,其一,既是当年便怀疑此事有隐情,为何不报予府衙详查?其二,既是未寻得尸身,贵府……又为何要匆匆办那白事?”
“启禀陛下,因此事着实不光彩,家父一时难以启齿,便未报予府衙置案,至于办那场白事,则是为了给臣那位三妹妹一个交待罢了。毕竟生母与人私奔,是为逃妾,于臣那三妹妹来说,是为一桩丑恶之事。”
话音将落,曲砚舟便感觉到一束冷冽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他虽不敢抬头,却隐隐能感受到在那缀着五彩玉珠的纱帽之下,那人容貌风仪威盛,一双不怒自威的眸子睨人时自带三分威仪,压得人大气都不敢喘。
“曲大公子,那户册,朕着户部之人查过几番,并无异处。且去年在宁源之时,朕,便曾亲眼见过季夫人。”
良久,沉金冷玉般的声音传来,曲砚舟眉头一跳,心下浮起不好的预感来。果然,他立马又听那声音说道:“想来那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曲大人伤势严重,迟些,朕会派御医与曲大公子一同回府,好生给曲大人诊脉开方,让曲大人得以早日康复。”
“季大人这处……便多体谅曲大人罢,他痛失爱妾在先,忽见得季夫人样貌与他那爱妾相似,一时失了理智与分寸,行了那失礼冒犯之事,也算情有可原了。至于乐阳县主,也是一时护人心切,才对曲大人出手。迟些,朕便唤人去文国公府传谕,让乐阳县主寻个好日子,着人备些将补之物,送去曲府赔礼道歉。”
曲砚舟心中突跳,惊慌之下连礼仪都顾不上了,他抬头去望姜洵,眼中满是不可思议:“陛下?”
“曲大公子——”苗钧水拉着长音喝斥:“陛下已作判决,还不跪下谢恩?”
殿内肃静无声,仅有苗钧水尖细的尾音在回荡着。
被迫低头的曲砚舟忽然意识到,这就是皇权,是不容自己挑战与质疑的。
这堂案,上首之人若不想审,可直接漏过自己那辞牒,可他却还是装模作样审了,然后给自己一个早便定好的结果。且这结果,容不得自己一句诘问,自己唯一的选择,是接受。
再有便是,这判决看起来,是维护了他们曲府,可实则……却是在向另一边公然循私。
可他又能如何?朝堂之中,官大一级亦能压死人,更何况坐于上首这位,是整个大昌身份最为尊贵之人。
天人交战之后,带着无尽的屈辱感,曲砚舟终是软了脊梁,与季岫一道,跪谢圣恩。
接着,他听到上首之人回了句:“季大人先行回府罢,曲大公子且慢。”
季岫告退之后,曲砚舟被唤起了身。
姜洵微微笑了笑,对曲砚舟说道:“烦曲大公子回府后,转述曲大人一声,请他在府中好生修养,待他康复后,朕会为他擢升一品。另,曲大公子可有何等志向?不知这三省六部中,有哪一处,是曲大公子乐于投效的?”
闻听此言,曲砚舟指节泛起僵冷之意来。
他再度意识到,这便是掌掴过后随便给个甜枣,且他还得谢恩,一谢那颗甜枣,二,谢龙座之上的这位没有无视他的诉状,而是屈尊亲自审了这堂事。
还有最最令他受不了的,是这份施舍,以及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是他那位三妹妹曾经的夫婿,是曾经和她以夫妻名义生活过的人。
而皇权,便是为所欲为的,可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亦让人不敢出声悖驳半个字。
曲砚舟暗咬牙槽:“谢陛下恩典,只臣无功在身,不敢求得陛下之庇护,月后的省试,臣自当竭尽心力。”
对于这样的回答,姜洵自然有些意外。他饶有兴致地,再度端详了曲砚舟一回。
倒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前大舅哥还是很有几分硬气的,就是这硬气,莫名像与自己有些不对付。
姜洵展了展唇角:“如此,倒是朕多事了。”
面见到此为止,姜洵正打算挥退曲砚舟,处理些政事秘信,却突闻得一阵婴孩的哭声自殿外传来。
不消多想,姜洵便离了座,径直往外走去,果然见得,是徐嬷嬷抱着自己那小儿子过来了。
“陛下。”徐嬷嬷疾行两步:“小殿下今日不知怎地,哭个不住。老奴们是喂也喂了,又请御医看过了,该不是身子不适,老奴想着陛下近来事忙,已有两日没去看过小殿下,便斗胆将小殿下带来,看小殿下是否因想念陛下才有这般异状。”
姜洵上前,见襁褓之中,自己那小儿子确是哭得两只眼睛都肿成了粉色,整张脸都是泪渍,小鼻子小嘴齐齐小幅度地翕动,声音都开始有些哑了,也不知是闹腾了多久。
被换到姜洵怀里后,姜明霄两只小胖手立马熟练地,拽住了他皮弁之上垂下的朱纮与朱缨。寻着了新的玩物,小家伙哭声倒是低了些,但那眼角眉心和那抽噎,却都透着股委委屈屈的劲儿。
“陛下……”徐嬷嬷掏出帕子来,欲言又止地拭着泪。
姜洵何尝不知徐嬷嬷的意思。
孩子不能没有娘亲在身边,可他那娘亲似是神隐了一般,自己也是遍寻不见,焦头烂额。
徐嬷嬷难得叹气不止,而在见到被宦侍引着出殿的曲砚舟后,她仅微微一怔,很快便认了出来:“这位,是曲大公子?”
曲砚舟并不识得徐嬷嬷,便只向她拱手作了个揖。
姜洵抱着个动手动脚的姜明霄,只能微仰着头,保着自己的发冠不在人前被拉下。他颇有些狼狈地淡声道:“曲大公子既无旁的事,便先带着御医,回府为曲大人诊治罢。”
曲砚舟谢过恩,便随着宦侍离去了。可直到他行远了,徐嬷嬷的目光,还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
而姜洵自顾不暇,不仅头上发髻被拉力扯得生疼,他那好儿子还不知怎地,竟将朱缨系好的带给他扯散了,冠侧的簪纽都被扭出了松动来。
为免冠落失仪,姜洵只能抬着下颚,快步进了殿内。
直到这时,徐嬷嬷才将目光收了回来,急急跟了进去。
……
奉京城巍峨的殿宇之中,年青的帝王被不晓事的儿子弄得狼狈至极之时,离京千里的吴白城中,临街的二层小铺内,身着黛色袍衫的小女人正埋头理帐。
晨后的气温还不算太躁,绵团般的云朵镶着淡淡的金,日光随着熹微的晨风,飘进那张朝阳摆放的桌案之上,又透了些细碎的光斑打在小女人修长的脖颈之侧,就连她那弯翘的睫毛上,也沾了星点的光轮,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清闲又安适。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一名梳着双螺髻的姑娘入了间室。她挨挨蹭蹭地去了桌案旁,嘟囔道:“小姐,之前说过的,那个奇奇怪怪的人又来了……”
第60章 蠢货 铁了心要撬陛下墙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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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奇怪怪的人?”曲锦萱正拔弄着算盘珠子手顿了顿, 误以为说的是另一个,便笑道:“你忘了么?那是小戚大人,在宁源时也曾看见过的。”
桑晴摇头:“不是小戚大人, 是另一个, 就是特高特瘦,眉毛旁边还有麻点的那个。上半旬还不见这人呢, 下半旬才出现的。一个大老爷们, 常来选胭脂,且每回还学女子挑东西那样,在自己手上试个半天……”桑晴说着话,浑身再度泛起鸡皮,她猜测道:“小姐, 你说他会不会是前巷那家南风馆的小倌啊?可我感觉他长得不太行, 而且浑身都很硬的感觉,难不成……是龟公?”
曲锦萱凝眸思忖了下:“他每回来, 都会买东西么?”
桑晴答道:“倒是会买, 但每回他一来,客人客人就不怎么敢多待,到了店门口的见了他, 也是犹犹豫豫多半会掉头走人, 咱们这生意都被他给搅和了。”
“既如此,我下去瞧瞧。”
曲锦萱说着, 便合上账本起了身。到了外间后,她先是扶着横栏,端详了下立于柜台前,正听着女侍介绍的顾客。
倒也没什么明显异常,起码瞧不出心不在焉的神态, 因他眼神没怎么变过,听着女侍介绍倒也认真,就是拿着盒眉黛一直在指间打转把玩。
过了会儿,应是正好听到女侍说可以试试颜色及粉质,他便将手上那盒眉黛给开了盖,动作僵硬地拿起羽刷,在自己手背唰唰涂了几道,直将手背都涂了一半的黑,然后目光放空似地,盯着自己手背看了半晌,揣到自己怀里,表明是要了。
桑晴抖了抖身子,与曲锦萱小声吐嘈:“小姐您看,他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曲锦萱竖起手指,让桑晴去忙旁的事,自己下到一楼,亲自去接待那位桑晴口中‘奇奇怪怪’的客人。
“掌柜来了。”正在接待那男客的女侍见了曲锦萱,二人交换了个眼神,那女侍便极其自然地走开了,留曲锦萱去与那男客商谈。
曲锦萱笑意温和:“这位客人,听说您来得勤,回回挑的也多,如您这般需求量大的顾客,小铺有特享服务,可需我为您介绍一番?”
那人见了曲锦萱,眼神似滞住了似的,不敢乱瞟,闻言只点了点头。
开铺这几个月来,曲锦萱各色客人也见过不少,是以,她的姿态倒是大大方方,徐徐与那男客介绍着:“若客人长期有需要,我可将铺中所售脂粉列作一份清单,让人送去客人您的府上,往后,若是您对我们铺中的东西有需要,也可列好单子,随时差人送来,我们便给您送过去。若小铺中出了新品,也能头一时间带去供您挑选,您瞧着,这样可好?”
……
约莫三刻钟后,曲锦萱回了楼上的间室。
桑晴正在里头清理壁台,见曲锦萱回来,便立马问道:“小姐,怎么样?人走了么?”
“走了的。”曲锦萱点头。
“小姐您怎么说的呀?是把人给赶走了么?”
曲锦萱笑着摇摇头,再将方才的事与桑晴说了一遍,说到那人答应送货时,她还衔着笑意看了桑晴一眼:“那位客人指名让你去送。”
桑晴双目圆睁,吓出了双层下巴:“我不要!小姐,我不去那种地方……”
“客栈罢了,送到楼下大堂便可,你怕甚?”这回曲锦萱的笑意中,还有了一丝调侃。
“客栈啊……那好罢,我以为、以为要去前巷呢。”知是自己想岔,桑晴臊红了脸,讷讷地应了声。可过了会儿,她马上又狐疑道:“他为什么点名让我送啊?”
曲锦萱猜测着:“唔……许是你接待过他几回,他觉你口舌伶俐,便对你格外信任也不定?”
桑晴蹙了蹙眼:“没有罢……就是他这人太奇怪了,我每回都会多看他两眼而已。”
“对了小姐,他怎么住在客栈啊?是商户么?”
曲锦萱点头:“说是路经此地的胜州商贾,见咱们这铺子生意好,东西口碑也不差,便想着多买一些,等回了他住的那地,再置个小铺子给腾卖出去。他还特意说了,不会在吴白城里转卖,不会影响咱们本地生意的。”
“小姐不怕他贱买贵卖么?到时候砸了咱们招牌可怎么好?”想到这层,桑晴有些发急。
曲锦萱莞尔一笑:“你想多了,咱们仅在这小城里略有点名声罢了,出了这吴白城,没人知晓繁清阁的。而且,他果真能在胜州卖得开,也算是给咱们先探探那边的路子了。若当真受欢迎,或是咱们直接过去开一间分铺,又或是答应让他在那胜州城中开分铺,由咱们供货,也是可以的。”
桑晴怔住:“小姐不打算分铺都是咱们自己开么?”
曲锦萱认真答桑晴:“都是咱们自己开,成本比较高,要承担的风险也大,而且铺子分散在大昌各地,一时间,咱们也没那么多心血去打理的。”她温温地笑道:“慢慢摸索罢,这事啊,定然不是一两年便能习得全部经验的,不着急。”
桑晴露齿一笑:“奴婢相信小姐可以的。小姐有魄力、聪明又能干、学东西又快……总之小姐样样都行!往前在那深宅府邸中住着,才真真是埋没了小姐呢。”
曲锦萱失笑道:“这丫头,一天要夸我多少回?你不累,我还嫌害臊呢。”
桑晴乐不可支:“奴婢说的都是真话。”她俩眼珠子一转,故意提起个事儿来:“还是小戚大人眼光好,又痴情,追您都追到这儿来了。”
说起这事,见曲锦萱面色尚可,桑晴鼓起勇气来,试图劝了劝:“小姐,小戚大人明显是冲着您来的,您要不要……”
曲锦萱只觉得桑晴这话好笑,她神色淡了下来:“好了,别说胡话,小戚大人只是刚好在临县治水,偶然碰见咱们罢了。”
见桑晴还要说,她嗔怪道:“你若无事,去将云母粉多磨两盒出来罢,我瞧了上月的帐,染指膏卖得很喜人,趁有空档,咱们多调制一些。”
桑晴呶了呶嘴,只得应了,却又在带上门的瞬间,小声辩解了句:“那也是缘分啊……”
曲锦萱并未往心头去,无奈地摇了摇头后,她便重新坐于桌案前,翻开帐本,熟练地拔起算盘珠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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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入尾声,秋意复始。
是日,崇州城内的某处府宅中,传出阵阵叱骂声。
正院的某间卧房,已是一室狼藉,两名中年男子噤声立着,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而在他们守着的床榻之上,一名满脸腊黄、前额高凸的老者半靠在迎枕之上。
尽管因多年卧病于榻,老者的嘴和眼还有些歪斜,可他显然是怒极,不仅面部抽搐,还不停用手中的木杖一下下重重杵着地面,口中低声悍骂着:“混账、一群混帐东西,一群自作聪明的蠢货!为父殚精竭虑布好的局,就这么让你们给毁了!”
“为父不曾与你二人说过么?这两桩婚事都至关紧要,万不能动,结果你们呢?一个个都跟眼瞎了似的,由着那不孝女乱来!”
“一个个目光短浅,现在可好了?婚事不成,还把那位给得罪了,我看你们是巴不得我温府早些完蛋!”
温弘贤摸了摸脸上的唾沫,弯身捧起一碗药来,低声下声地劝道:“爹,您消消气,还是先把药给吃了罢,游高士说了,过这个时辰吃,药效可就减退大半了。”
另一向的温茂周也垂着头,半是附和半是委屈地辩解道:“对啊爹,您好不容易醒了,这还是身子最为要紧。而且、而且换婚是四妹妹做的事,我与大哥并不知情,这怎么怨得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