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珰
沈沉的眼神自然地落在那画上,随之一愣,然后忽地抢了两大步跨到老秀才跟前,一把从他手里取过了那画头。
他的力道很稳很小心,既急切却又不敢不小心翼翼,生怕撕碎了眼前的画。
那画面只一眼就让他想起了,风雪夜他去避暑山庄接敬则则的那天。
同样的火塘,同样的人。
那女子的容貌虽然只是淡写,可那眼睛里的激动、委屈、埋怨以及最初那一刹那的不敢置信都在其间了。
老秀才笑道:“这是乐山居士的画,十年前他的画还算小有名气的,可后来就不见其继续作画了。这一幅是我前些年收的,近年来唯一的一幅。画得不错吧,想不到乐山居士的仕女图也画得这般精妙,这世上若真有如斯美人,怕是只有皇帝才配得。”
沈沉摸了摸那卧云纸,再看了看落款上的年月,算起来却正是他将敬则则从避暑山庄接回来的那段日子。
《风雪夜归人》。沈沉摸了摸那钤印,他如今才是守在火塘边那个苦苦挣命的人。
乐山居士么?
“掌柜的,乐山居士其余的画都落在谁家了你知道么?”沈沉道,“若是能找到,我全收了,价格定然让你满意。”
老秀才一听居然来了这种生意忙地道:“我知道,我知道,南城杜家就有一幅,不过价格有点儿贵,那杜家家主极其喜爱乐山居士的画,若要让他割爱,怕是得这个数。”老秀才伸出一个巴掌来。
“五百两?”沈沉问。
老秀才的脖子差点儿没伸得折了,他本来是狮子大开口说五十两的,没想到对方答口就问是不是五百。他鼓了鼓眼睛,“对,就是五百两。”
沈沉道:“高世云,你给他五百两银票,让他取了画之后送到,送到顾家吧。”
顾青安的名头在那儿,老秀才知道了定然不敢光收钱不给画。
宫中的画作如何流落到外面的,沈沉当然会查,第一个要问的就是华容。
华容看到《风雪夜归人》时吃了老大一惊,“这画怎么会在皇上手中的?”
“该朕来问你,为何则则的画会出现在宫外的书画铺子里?”沈沉问。
敬则则不在了,华容也不怕说实话。“那时娘娘手里拮据,就想着把画送出去寄卖。她还说她在闺中时以乐山居士为号,一幅画能卖十两银子。那时候却不是为了银钱,就是想看看她的画作能不能得世人青眼。这画送到宫外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后来就没了消息。”
够避重就轻的,丝毫没透露是经过谁的手送出去的。
沈沉也没顾得上追问,或是不想追问。
“朕总觉得则则从来没有走远,她就在朕身边,每个地方都有她的影子。”沈沉摸着那画轴道,“这些年她怎么画得这么少,朕在明光宫里都没翻出过她其他的画来。”
“朕上朝、理政的时候她都在做什么呢?”沈沉似在问华容,又似在问自己。
只是这个问题,若是让敬则则来答,她怕也答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不过是蹉跎岁月罢了。回头时会觉得自己一事无成,这世上有她无她似乎都没什么意义。
三月里唐玄任从南定州无功而返,定国公的疽疮没有丝毫好转,他判断若是继续下去,怕是要坏血而亡,算日子不出半年就得驾鹤归西。
黄昏时,沈沉站在乾元殿前的丹陛上望着天边的茫茫云海,久久不动。
高世云低声在旁边道:“皇上,起风了。”这都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沈沉伸出手做了个抓握的动作,再摊开手里面空空如也。
有时候觉得敬则则就在身边,可随着燕国夫人的离去,还有如今定国公的将离,他总觉得好似世间属于敬氏的那一抹血缘也在渐渐地淡去,他拼命想握住,他们却如指间沙一般,漏了出去。
一个小太监在丹陛上跑了过来,惹得高世云一个蹙眉,快走几步迎上去低声呵斥道:“做什么不长眼呐?没看到皇上在这儿么?跑什么跑?”
小太监踮起脚在高世云耳边嘀咕了几句,将一个裹得像笔筒的小纸卷递给了他。
飞鸽传书,高世云感觉自己那个徒弟王菩保还真是卖命,这么多年都没放弃。他轻步走到皇帝跟前道:“皇上,王菩保那边有飞鸽传书过来。”
沈沉没回头,只摊开了掌心。
高世云将小纸卷放到皇帝掌心上,就往后退了三步避嫌。
沈沉没觉得王菩保能有什么消息,这些年他每年都有几次飞鸽传书,但次次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是无中生有的事情。
所以这一次他也没多放在心上,只漫不经心地打开纸卷,然不过扫了一眼,沈沉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高世云在一旁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不知道王菩保递来的是什么消息,居然引得皇帝如此激动。
沈沉将纸卷递给高世云,“去准备,朕要连夜赶去南定州。”
高世云看了看那纸卷上的字,内容完全就跟敬昭仪无关,而是说郑玉田出现在了南定州给定国公瞧病。
郑玉田呐!高世云一下就想起来了,这正是当初负责给敬昭仪诊脉的太医,那一次龙船爆炸案中,死了几个太医,他则是那失踪的一个。
既然他能“死而复生”,那么敬昭仪呢?虽说可能毫无关联,但总是有一点希望是不是?也就难怪皇帝要连夜赶去南定州了。
高世云是想劝上一句的,皇帝何必自己跑一趟,让人将郑玉田“押送”回京就是,但一想到皇帝此刻心里那火热劲儿,他就不敢开口了。
第132章 决绝心
南定州在梧州上游,两者由一条白龙江相连。沈沉是从海路到梧州,再换内河的船走白龙江到的南定州,这算是最快的一条路。
实际上如果能选择不走海路,沈沉是绝不会选择这条路的。尽管当初是他一力要开海运的,然则若晓得会付出这种代价的话,他未必能下此决心。到如今,他只要一想起海运,太阳穴就会突突地疼,更遑论亲自乘坐海船了。
说起来还真是讽刺。
高世云也是觉得奇怪,皇帝可从没晕过船,却不知为何这一次从一上船开始就发吐,以至于除了水之外什么都没进食,人更是昏昏沉沉地卧床不起,这前后的反差也忒大了些。
一直到脚踏在陆地上,沈沉才算又活了回来,然看脸色却仿佛大病了一场。
南定州大部分都是山区,算得上是整个华朝最穷困的几个地区之一。其间千岭连绵,万峰耸立,路边的梨花、李花雪白连绵,雾笼云罩下,却是一方桃花源之景。
山间一个小村,坐落在洼地上,进村只有一条小路,路口坐着一个神龛,里头是一尊木头雕的土地神。神龛的年月十分久远了,但底部还残留着一抹红色漆痕,衬着灰黑的石头更显得破旧。
但神龛前却日日摆着一束束的野花。
敬则则领着一群孩子正路过神龛,她弯下腰将土地公面前的鲜花拿走,再从身后孩子的手里接过今日采的红红白白的野花放上去。
然后她摸了摸旁边圆脸小姑娘的头顶道:“今早出门时我让阿花蒸了梨花糕,你们跟我家去拿吧。”
“好诶。”她身后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立即欢呼起来。
沈沉从关不住的窗户望出去,正好看到敬则则左手牵着个红袄子圆脸小丫头右手牵着个裤脚挽到膝盖上脸蛋黧黑的男孩儿迎着夕阳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娃娃,最小的不过四、五岁年纪,被个十来岁的男孩儿背着。
而她则穿着一件白色粗布男袍,补丁重补丁,袍角被拉了起来掖在腰上方便走路,发髻好似是用一根枯树枝挽起来的,其外再无它物。这是知道燕国夫人去世的消息了?
她的右颊多了一块铜钱大小恐怖的疤痕,随着年岁的流失已经从最初的肉红色开始渐渐褪白,但依旧吓人。
沈沉却似乎没看到,只痴迷地贪婪地看着敬则则,生怕她下一刻就会从眼前消失,又怕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另一宗臆想。
敬则则推开藤条编的院门,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察知了什么东西不对劲儿。但她没有深究,转身领着孩子们去了厨房。
阿花此刻并不在厨房里,但灶膛里还有余温,蒸笼就架在铁锅上,她揭起竹编锅盖,甜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梨花糕不是梨花做的,而是白米做的,只是用梨花形的模子做出来的罢了,这模子是圆脸小丫头的爹帮敬则则做的。
敬则则从陶罐里取出一摞洗净的叶子,包起一块梨花糕递给最小的孩子,他哥哥替他拒绝道:“敬大夫,你先吃。”
敬则则笑着道:“好,我先吃。”她将一块梨花糕放入嘴里嚼了嚼,“甜。”她知道自己若是不吃的话,这些孩子都不会吃的。
看她吃下去,其他孩子也不用她动手了,圆脸小姑娘接过了树叶,开始掌灶,给每个孩子分发梨花糕。
敬则则一直看到他们都拿着梨花糕出了院门,这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袍角抽出来放下,这才往堂屋走去。
虽然心中存着侥幸,希望能是其他什么人的到来使得鸦雀无声,然则一进门,敬则则就看到了坐在正中瘸腿桌子后的景和帝。
一晃经年,再见到皇帝,敬则则竟有种前世今生忽然交叉的错觉。
他虽然穿着便袍,但丰神玉朗,风姿隽永,锦袍、玉簪,与此山此水此院是那样的格格不入,看着就叫人不舒服。
而他的眼神更叫敬则则不舒服,那里面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陌生感,只有心疼、怜惜、包容乃至强行压制下去的炙热。
皇帝为何会找到这里来,敬则则虽然好奇,却也无心深究。从那天晚上逃离开始,敬则则就想过会有今日,好似来得太晚,却又嫌他到得太早。
那晚被海水淹没头顶的窒息感,敬则则至今犹记,但前尘往事却刻意地想让它们如浮云散去。
当初她在那一刹的确有求死之心,可被海水淹没的刹那,她却忽然领悟到,这或许就是她此生唯一的逃离机会。海难不仅不是她的灾难,反而可能是老天对她的垂怜。
所以她换了方向,潜水游出数米之后才浮出水面开始换气,夜里漆黑,她不辨方向只想远离。
敬则则往远离龙船的地方游去,谁知道途中竟然顺手救了郑玉田。本来乌漆嘛黑的她未必看得清,但谁让郑玉田她极其熟悉呢?总不能见死不救。
好在老天爷也厚爱,竟然让她遇到了一块厚船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郑玉田弄了上去,两人竟也“逃出生天”。
后来敬则则只庆幸自己救了郑玉田,否则她一个女子,哪儿能平平安安地找到这里,且在这里住下。
然成也萧何败萧何,若不是郑玉田,敬则则估计皇帝可能不会找到这里来。只是不知郑玉田此次下山遇到了什么,居然引出了皇帝。
与敬则则的对视间,无独有偶,沈沉也想到郑玉田。
他诈出郑玉田知道敬则则消息后,第一反应是这人胆大包天竟然敢觊觎皇妃,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却也是第一希望。
只是沈沉也知道,若真是郑玉田强迫,以敬则则的心智当有无数机会传信,而至今她音信全无,只能说明一心躲藏的人是她。
她可以当她是孤身一人,而郑玉田却是郑家这一代精心培养的种子,若非事出有因怎可能假死逃世。
果不其然郑玉田坦诚说,是敬则则要挟他,说他若是敢透露半个字,便要污称他逼jian于她,以皇帝对她的宠爱,即便不灭郑家全族,他家肯定也再无兴旺之机。
沈沉听到此时,眼角就忍不住抽动,敬则则的确干得出这种事,而他若听信了,指不定真会灭了郑家。
不过郑玉田就算当时想不出法子来,但后来也该有无数种法子能够回归郑家,他没有选择回去反而还就此隐姓埋名,沈沉想不出其他理由来,恐怕也就唯有“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解释。
两人也不知对视了多久,都没说话。
敬则则的喉头动了动,她往前走了两步,在桌前坐下,拎起桌子上嘴缺了一角的提梁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双手环住茶杯,敬则则仰头喝了一口,这才重新看向对面的皇帝。
嗓子眼干得发柴,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敬则则才发出声音道:“皇上,能不能放了我?”
这当然只是妄想,若是皇帝肯放她一马,又何须追到这大山里来。敬则则也知道自己不是曹瑾之流,她本就是皇帝的妃子,世间没有任何道理能让她离开。
有时候敬则则还真想,自己还不如不得皇帝喜爱呢。这样不上不下的,丢不开抬不起的,才是最熬人的。
“则则。”沈沉开口想解释当初的事情。
敬则则却又重新提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然后极其豪放地咕噜咕噜把整杯水都灌了下去,以至于沈沉看得都忘记说话了。
敬则则喝完水,用袖口沾了沾唇角,算是擦水渍。
“你蓄须了?”敬则则的话拐弯拐得有些远,“丑,伤眼。”
沈沉没奈何地笑了笑,“等下就刮。”
敬则则道:“那好,我有些累,先去歇会儿。”她说完也不管皇帝的反应,自顾自地便进了左边自己的屋子,脱了鞋子,合衣在床上躺下,双手安安分分地交叠在腹部,闭上了眼睛。
沈沉跟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敬则则的屋子在她回来之前,他以前仔细地看过了、翻过了,甚至还在她的床上躺了躺,枕头上的香气有些变化,是她的,却又似乎改了一点儿其他的味道,有一丝山野的草木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