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药
沉烟掌管皇帝司寝事宜,在皇帝面前递主意,引导皇帝去哪个妃嫔宫中简直就是份内之事。这样的分内之事,根本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真的只是巧合吗?
沈茴侧首,低声吩咐跟在后面的平盛:“一会儿去一趟司寝处寻玲珑,让她得空来昭月宫一趟。”
平盛颔首称是。
裴徊光更讶然。他慢悠悠地询问:“娘娘何时在宫中有了这样多的眼线?”
沈茴觉得自己那些眼线早晚瞒不过东厂的眼,都会被裴徊光逐一得知。与其等着他自己摸清她的底细,还不如她当着他的面说出一部分,还能显出几分“诚意”来。
她实话实说:“在这宫里,总要有些眼线才妥当。”
裴徊光点点头,自然赞同。“咱家只是好奇娘娘如何收拢的人,威逼还是利诱?”
裴徊光打量着面前的小皇后,在心里琢磨着以小皇后的人品大概干不出威逼的事情,说不定是许了什么诺,拿了多少好处收买人。
——也不知道她手里银子花出去多少,还够不够花。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司寝处的玲珑是菊嫔生前的贴身侍女,从宫外跟进来的。刚刚元龙殿的那个小太监,有个对食,巫兹人来时被派去宝碧宫使唤。”
宫人抬着凤辇到了,沈茴回头瞪了沉月一眼,也不理沉月想要扶她的手,转而看向裴徊光。裴徊光上前一步,略欠身,递出小臂让沈茴扶着,登上凤辇。
裴徊光留在原地望着沈茴渐渐远去的凤辇,琢磨着沈茴最后说的话。
菊嫔?
裴徊光想了一下,倒是记起这人来。前一阵和太医院的陈太医私通,被同宫的妃嫔举报,捉奸在床,两个人殉情而亡。裴徊光还记得沈茴当时撞见两人殉情的场景,颇为惋惜。
裴徊光招来内宦。片刻之后,内宦禀来后续——
“皇后娘娘仁心,令人送去菊嫔遗物归家,菊嫔双亲年迈,皇后娘娘又赠了钱银与宅院。”
裴徊光挥了挥手,将内宦撵了。
他好奇沈茴怎么收买了人,是威逼还是利诱,却独独没想到——恩情。
这可怪不得他,毕竟这些年裴徊光手段用尽,唯独从未用恩情收买过人。可这恩情收买的人,往往更加死心塌地。是威逼与利诱所不能得的忠心。
裴徊光忽然就想到,沈茴当日在宝碧宫救下不少人。这些人中就算绝大部分不是个东西忘恩负义,剩下的一些人若是记着沈茴的恩情,那沈茴如今在宫中的眼线可不止刚刚那两个了啊。
呵。
裴徊光立在月下,吹着夜里的凉风,望着沈茴早已消失不见的方向。
他慢悠悠地拨转着指上的黑玉戒,低声自语:“怪不得翅膀硬了啊……”
若小皇后翅膀硬了,娇滴滴哭唧唧跑来求他的次数必然越来越少。裴徊光不高兴。
可是,裴徊光回忆了一下沈茴气呼呼扔下他的寝衣,穿了衣裳,转身就走把楼梯踩得踢哒响头也不回的模样……
啧,怪好看的。
裴徊光闭上眼睛,用力嗅了嗅黑玉戒上的残香。
味道淡不可闻,还没他指上沾的味道香甜可口。
·
皇帝一直呆坐在香榻上,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忆着沧青阁内侍递过来的话——“掌印说,他跟陛下要了皇后。”
皇帝把这句话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是,他一直把裴徊光当做再生父母。他深刻明白,没有裴徊光,他根本不能当皇帝。若不是裴徊光将他拎到龙椅上来,他现在应该日日活得像个懦夫,听沈荼的训话,别说纳妾了,连斗鸡赌钱都不能。
道理都明白。
可毕竟是踩着天下,当了八年皇帝的人,尝遍了尊荣。
人啊,有时候理智和情感是相逆的,自个儿跟自个儿拧巴。
半晌,皇帝佝偻着在香榻上侧躺下来。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好一会儿,小臂上传来的麻痒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他抓了抓发痒的小臂,朝远处的小李子招招手。
小李子急忙跑过来。
皇帝鬼鬼祟祟地环视寝殿内,确定只小李子一个人,才做贼般压低声音:“裴徊光真的吐血了?”
“千真万确!宫里好些人看见了哩!”
好一会儿,皇帝才“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小李子退下去。
皇帝愣愣望着烛台上的灯火,思绪飘得很远。他开始想如果裴徊光死了会怎么样?如果裴徊光死了,他是不是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了?不再这么窝囊连自己的皇后都要让给一个阉人?
下一刻,皇帝惧怕地缩了缩肩。
不不不,如果裴徊光死了,他应该也当不了这个皇帝了吧?箫起、吴往会杀进京城来。还留在京中没有回封地的铸王和锟王立刻会有动作,就连病秧子玥王说不定也想取而代之!
他、他哪个也惹不起啊!
皇帝孤零零地抱着胳膊睡着了。睡梦中,他一会儿盼着裴徊光死,一会儿又怕裴徊光死……
·
沈茴回到昭月宫,仔细询问了皇帝来后的情景。听了拾星的禀,她心里的火气蹭蹭蹭往上涨。
果然,她没猜错。
“谁准你善做主张了!”沈茴训喝,气得脸颊涨红。
沉月不知道为什么会惹了沈茴生这么大的气,她一边跪下去,一边软着声音求:“娘娘别动怒,对身体不好……”
沈茴心窝绞痛。她随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帛,朝沉月身上抽。
“问你话呢!谁准你善做主张的!”
在元龙殿时,沈茴那一巴掌已经把沉月打懵了。此时见沈茴又来抽打她,沉月立刻红着眼睛,手足无措地说:“是奴婢错了,是奴婢不该善做主张!娘娘别动怒,娘娘千万别动怒啊!”
她求着求着哭出来,一边簌簌落泪,一边说:“您是主子,沉月就一奴婢,不值得您这样动怒。您要是生气,要打要罚,让旁人来,别自己动手。若能护了娘娘,奴婢就算是死了也是值得。”
沈茴喘了两口气,气呼呼地说:“满口主子奴才,你到是懂规矩!”
沉月并不觉得有什么错,哭着说:“您是主子,沉月若是连‘忠仆’二字都担不得,对不起主子。”
“我不要你这样的忠仆!”沈茴气得重新用手里的披帛去抽打沉月,“你给我记着,你是奴之前,先是一个人。一个有自己喜怒人生的、活生生的人!草根淤泥里的男儿有争前程的雄心,宫里的阉人也会想着往上爬。你,一个并非奴籍的人,凭什么要把自己困在奴仆的身份里!难道你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照顾我、保护我,打算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护主。从不能为自己谋划些什么吗?”
沈茴一口气说了那样多的话,气喘吁吁。压抑了太久的泪滚落下来,她声音瞬间软下去,带着柔软的哭腔:“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呀。”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亲人。
“沉月知道错了!”沉月哭着去抱沈茴的腿,“别伤心,别哭,别哭!沉月以后一定保护好自己!”
裴徊光很早就来了,他在雕花屏的另一侧,欣赏着小皇后难得的气势汹汹的火气。他瞧着沈茴用尽全力地握着披帛去抽打婢女,他的视线便追着沈茴手里的披帛,荡起,又落下。
就算她用尽了全力,那落下的披帛总觉得没什么力度。
裴徊光目光追随着披帛抛起又落下,不由去想若这披帛落在他身上是什么滋味。不过这不大可能,他应该不会惹小皇后生这么大的气,小皇后也不敢抽打他。
他见多了沈茴温柔端庄的模样,忽然见她大发雷霆,十分新奇地欣赏着她生气的样子,越看越好好玩。
他拉开沈茴妆台的抽屉,果然找到一盒糖。他推开盒盖,见里面是做成兔子形状的奶糖,还有三颗。他不由皱了皱眉。
裴徊光不大喜欢奶糖的味道。
雕花屏的另一侧,传来沈茴高声训斥沉月的声音,正说到“阉人也会想着往上爬”,裴徊光没看见妆台上还有别的糖,免为其难地吃起奶糖来。
沈茴哭过,板着脸不理沉月,让她下去敷药、休息。她打了沉月,心里到底是心疼的。
她低着头,沮丧地绕过雕花屏,这才看见坐在她妆台前的裴徊光。
他正在吃小木盒里的兔子奶糖。
那盒……骆菀亲手熬做,沈霆带进宫来,沈茴不舍得一口气吃完,每日只吃一颗的奶糖。
沈茴每次吃一颗,都会去数盒子里还剩下几颗。小木盒里应当还有三颗奶糖。
而现在,她眼巴巴看着裴徊光将小木盒里最后一颗奶糖放进口中。
沈茴怔怔抬起头,望向裴徊光。她刚刚哭过的眼睛红红的。
裴徊光便看见她湿红的眼眸逐渐浮满心疼。
第62章 反击
奶糖的味道在口腔里晕开, 原本不算喜欢的味道,就着沈茴噙着心疼的湿红眼睛,立刻变得多出一丝滋味来。
裴徊光辗转尝了尝, 这奶糖的味道似乎也不错。
沈茴别开眼睛,安慰自己只是三块糖而已,这满脸心疼的样子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
裴徊光将装着奶糖的小木盒慢悠悠地转了两圈, 放回妆台上,说:“明日赔娘娘几盒便是。”
沈茴心想这盒糖不大一样, 买来的糖可替代不了。可她并没有说出来,因这样的小事也不值得说。
从外面绕进来的拾星看见裴徊光吓了一跳。她不是第一次在沈茴寝屋里见到裴徊光了, 可每次见了都要吓一跳。她规矩禀话:“娘娘,盥室里的水已经备好了。”
沈茴哭过, 要重新洗洗脸。
沈茴“嗯”了一声,说:“一会儿便过去。”
拾星便绕过雕花屏, 避开。
沈茴朝裴徊光走过去,瞥一眼妆台上空了的小糖盒, 藏起心疼来。她伸出小手指来,勾勾裴徊光的拇指,软声细语:“本宫要去重新漱洗, 一会儿就回来。”
她自然记得今天晚上在沧青阁被人中断的事情。
可沈茴洗了脸换了寝衣回来,裴徊光已经不在她寝屋里了。
裴徊光回了沧青阁。
顺年低声禀话:“陛下三年前曾将司寝女官沉烟送给掌印, 被掌印拒绝。”
裴徊光皱了皱眉,对“沉烟”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
顺年低声恭敬地继续细禀:“曾有人见她几次躲在玉檀林里。不过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玉檀林默立。像是心情不好时, 随便找个僻静的地方待着。”
裴徊光搭在白玉长案上的手指轻轻敲叩着。
他不开口,顺年也垂首静立在一旁,察言观色地等着吩咐。
过了一会儿, 裴徊光忽然冷笑了一声。
顺年隐约猜到掌印恐怕是打算除掉沉烟了。他猜测着,不管沉烟是否做了什么,只要是让掌印起了疑,那她的性命就会悬了起来。他悄悄打量裴徊光的脸色,试探着询问:“掌印,可是要处理掉这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