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实话实说,我是真心把你们当成至亲之人。除了假作他……别的,许多话,许多想法,都是发自内心的。”
观亭月的表情那一瞬间极其复杂,她秀眉紧拧着,眼睑低垂,像是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咬着的牙关使得脸颊筋肉绷成了锋利的线条。
燕山在旁望进眼底,却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袖下紧握住她的手。
“那么……”观亭月喉头轻滚,缓声问,“江流,已经不在人世了,是么?”
刹那间,高阳承绪的双目倏忽瞪大,又很快地凝成一道深邃冷峭的暗沟,慢慢地将视线移开,落入自己脚尖——唯有在此刻,他才隐约像个躲躲闪闪的大男孩。
“我和他……我和江流从宫城逃出来。”
“两三个贴身侍卫带着我们一路厮杀,眼看都到了京城之外,绥军却仍在后面穷追不舍。”言至于此,他手不自觉地攥作拳头,目光却是恨意滔天的,“等跑到荒郊破庙时,我身边连一个活着的护卫也没有了,郑重实知道我的存在,要斩草除根,此番必然不见尸首不罢休。”
“于是,他便对我说……”
他无故停顿了一下,“他说……我是君,他是臣,国难当头,观家人从来丹心一片报天子,他甘愿为我而死。”
燕山发觉观亭月躺在他掌心里的手陡然收拢,继而又用力地反握住他的,骨节泛出苍白之色。
高阳承绪缓缓抬眸,冰冷地同她四目相对。
“江流是替我去死的。”
“他被郑重实的亲兵所杀,一剑割喉!”
说到这里,他嗓音平白拔高,“现在,你还要把东西交给郑氏,还要给他鞍前马后,心安理得地活在他的江山之下吗!”
有那么一刻,观亭月的心头充斥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既矛盾又可笑。
她想,我的父亲因大奕朝廷而死,我的弟弟被大绥皇帝所杀,如今他们却要问我,让我选择站在哪一边。
天底下竟会有这般闻所未闻之事。
观亭月兀自缄默良久,唇边居然浮起莫可名状的弧度,问道,“伏首山谷底,放在火盆里的那些书信,是你一手安排的?”
高阳承绪犹豫地望着她,终究下定决心般地开口,“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骗你的。”
“对。”他承认,“但只有王成平的那一页是我所放。”
“逃出京城后的数年中,机缘巧合我得到了老太监写给观将军的书信,因为不知其意,一开始也没往心里去。
“直到那年我误入山谷,发现竟是一处古早的军营旧址,而后又在铜盆杂物内寻得了另外的信件,才意识到观家老宅或许藏着什么秘密。”
她听言,难以言喻地压紧眉梢,“你从一早就知晓山谷内有书信?”
少年抿着唇,无声无息地颔首。
“信起初是我收着的,不承想,入永宁城后竟看见你也在此处。”
燕山惯来对阴谋的味道极其敏锐,闻之便猜出他的意图,“你是觉得,她作为观家人恐怕知道什么内情,因此便借江流的名字打算去她身边探个虚实吧?”
高阳承绪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貌似不怎么愿意搭理燕山,依然望向观亭月。
“在永宁的日子,我总想找个机会告诉你,带你去伏首山,可也担心你早已没有了重振旧国的心思……不过我想你毕竟是江流的姐姐,观家世代忠良,不至于轻易倒向新朝的。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上年春末闹起了匪乱,我偷偷摸去山谷时,正见那帮贼人盘踞其间,故而我将计就计,便有了后面的发展。”
也就是说。
他足足试探了她一整年,仅为了从奶奶与她的言行之中推测他们是否清楚老宅的事情,是否还忠于大奕皇室。
而她们浑然不知。
观亭月时至今日才明白。
难怪他当日会突然兴起,离家出走跑去逞能救人,原来并不是热血上头,少年意气,只是想骗自己进谷底,好让她有机会看到那些书信。
高阳承绪千算万算,便是有偏差也不影响全局,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没算到燕山会参与到此事中来。
毕竟他那般憎恨大绥的朝官,尤其燕山还是前朝的叛将,在他眼中几乎和反贼无异。
“关于观老将军所言之物,我当真不知道实情。本以为会是什么能够扭转乾坤,改天换地的宝贝……想不到、想不到……”
他咬了下嘴唇,一时说不清究竟是喜是悲,恐怕讥讽的意味更多点。
高阳承绪迅速调整情绪,扬起手,展示着那把从双桥处抢夺的钥匙。
“既然没有就罢了,我本也不敢奢求复辟之路坦荡顺利,但这个,乃我高阳皇室的东西。”他倨傲地微抬下巴,“到我手中算是物归原主,我绝不可能把他让给郑重实。”
燕山冷冷地揭穿,“真的只是物归原主而已吗?你拿着这里面的藏宝图,应该还有别的用意吧。”
“是又如何?”这一次,他未再回避,只又将钥匙攥紧了一分,“这京城本就是我高阳皇室的京城,天下本就该姓高阳。我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观亭月神情凝重,双眸好似冷铁铸就,微光里泛起悲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高阳承绪大声反驳她,“若要收复故土,我便需要大笔的银钱,招兵买马,扩充军力。趁着新朝刚建之初,根基未稳,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姐姐,我不瞒你,之所以我想要寻到几位兄长,的确是有我自己的私心……观家军的声威青史流传,如果你们肯,凭着观氏一族在民间的名望,再加上大家的调兵遣将之能,我们不是没有机会的!”
这席话何其耳熟,简直和当年石善明策反她时所说的一模一样。
观亭月微不可见地摇头,声音透着低哑与疲惫,“江……你还小,殿下。许多事没你想得那样简单。”
“我不小了!”他语气隐含愠怒,末了又燃着希望解释,“你以为我是异想天开吗?我做了很多的,比你猜到的还要多。”
“这几年,我靠皇室藏匿的珠宝养了一批效忠于我的死士,数量不少,个个精锐;还有一个庞大的军械库安置在关外,一切精良的装备一应俱全;不仅如此,便是现今的朝堂上仍有好些旧臣惦念着高阳氏,大家还是想着前朝的好处,以后我若起兵,定然拥戴者无数。届时粮草、兵马、人心,什么都有了,时机成熟就可挥师南下。”
高阳承绪话音中略带急迫,“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我通通告诉你了,本打算等明日结束再同你们摊牌的……”
“姐姐。”他朝她伸出一只手,“你不想重建大奕,不想复兴观家军吗?”
少年的五指修长粗糙,这是一只吃过苦的手,薄茧零落,伤痕斑斑,并不养尊处优。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灼烈炽热,里面有坚如磐石般的决绝。
观亭月不避不躲地迎着炽烈的目光,片晌方是垂眸沉甸甸地一叹。
这一声叹息里承载了太多高阳承绪读不懂的情感。
“江流。”她如此唤他,“天下早已不姓高阳了。”
“你纵贯古今,有哪朝哪代是成功叫前朝推翻的吗?”
“很多东西,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是你们太悲观!”高阳承绪不以为然,“不破釜沉舟地赌一把,谁又能知道结局是输是嬴。”
观亭月毫无所动地追问,“这一年来,你随我们从西南到东北,沿途经过了那么多村庄、城镇,见了那么多的男女老少,你扪心自问,他们究竟是觉得现下的日子好,还是几十年前的日子好?”
“你自己想一想,黎民苍生还经得起再来一场浩劫动荡吗?你要买马招军,无事生非,谁会响应,谁愿意响应?”
高阳承绪:“怎么不会有……”
“你说这些旧朝老臣怀念高阳氏。”观亭月不予理会,“他们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得好好的,嘴上一两句客套话,你也当真?”
如若前面的说辞让他无话反驳,听得这一句,高阳承绪却气定神闲地轻笑起来,“姐姐,这你就不清楚了。”
“所谓归顺大绥朝下的旧臣,新帝施以怀柔,甚为器重。可现实是,从前的官大多被弃至虚位,明升暗降者不胜数,说是一视同仁,到头来前朝遗老们哪个不是遭到排挤和冷眼?他们当然会不服气,当然想要复辟旧皇室。”
燕山眸色锐利地凝眉,“这些,你到底是听谁讲的?”
“关你什么事。”他不冷不热地回怼过去,末了,又重新收敛好表情,朝观亭月道,“姐姐,你当下不信我没关系,我不强求,横竖时间能够证明一切。
“到那日你要是改变了主意,我随时恭候。”
她察觉到这话不太对:“什么意思?”
高阳承绪脸上挂着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不着痕迹地往后步步小退。
“你很快会知道的。”
看出他准备逃入胡同深处,观亭月毫不迟疑,脚步一转,身法睥睨无双,疾风骤雨似的窜上去,伸手就要擒他。
就在这时,两侧竟有刀光暗闪。
她缠在手腕间的钢鞭回旋甩出,和两柄白刃结结实实地撞了个火星四溅!
观亭月不得不往后撤了一段距离。
斜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一左一右冒出两个衣着低调的蒙面刀客。
这小鬼诚不欺人,还真是养了一帮走狗!
眼见高阳承绪已在数丈之外,观亭月心头一空,急忙脱口而出,“慢着!”
“书房石室里的秘密……你听到多少?你……”
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会不会告诉三哥他们,会不会……与自己的亲生兄弟相认?
明明知道就算他说出实情也是无可厚非。
可仅是一想,她眼前便疯狂地闪过在嘉定城儿女双全的大哥,在怀恩骗吃骗喝的三哥,以及提起媳妇就会脸红羞赧的二哥,第一次生出一丝恐慌与抗拒。
而高阳承绪的目光明显地暗了须臾,大概连他自己也在回避这个话题。
“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应对。”
说完他忽然看着行将有所动作的燕山,意味深长地笑着提醒。
“定远侯爷,酉时快到了。”
“你那位九五之尊,今日是要去明镜坛祈福放天灯的吧?你还在这里耽误,真的不要紧吗?”
观亭月的身形顿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她听见远处城隍庙传来的钟声。
第99章 这是我的故土。 他心想。……
是黄昏时的钟鼓声, 再有两个时辰,圣驾的仪仗就将出宫门,笔直穿过御街。
观亭月回过神, 前面的高阳承绪俨然没了踪影, 而那几名护卫似乎对她的功夫早有了解,并不恋战, 也不死斗,只十分有技巧地轮流纠缠,扰乱视线。等拖延够了,便即刻抽身四散开去, 毫不带水拖泥。
她被溜得窝火,往前追了两步却停下来。
这附近的胡同纵横交错,看上去格局又都差不多,高阳承绪一旦钻进其中, 便如泥牛入水, 简直是大海捞针。
眼看燕山要上前,观亭月忽地抬手拦住他。
“诶, 等等。”
她思忖着紧拧眉尖,神色冷肃, “方才他说……会用时间来证明一切。让我改变主意了,再去找他。”
燕山闻弦音知雅意:“他想做甚么?”
“不知道,我有不好的预感……”观亭月的目光因思索而闪动, 喃喃自语, “江流离开皇城时才十岁,买卖珍宝,豢养死士,凭他一人定然无法完成。
“他的信鸽一路上究竟是在和什么人联系?证明什么……怎么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