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她知道皇后对待庶子的手段,也知道她对长子以死相逼,可她始终记得桓烨那么多次满心崇敬地说起自己的母亲,无法以恶意揣度她。
皇后与她寒暄了一会儿,赐了她一些金玉器物和宫锦、香药,然后从宫人手中接过一只狭长的紫檀盒子,打开,取出一卷帛书,小心翼翼地托着象牙轴递给她:“这卷药师经是烨儿的珍爱之物,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大公主脸色微微一变,可又不好说什么。
随随只是怔了怔,随即便接了过来,神色如常道:“谢皇后娘娘赏赐。”
皇后又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到了回佛堂诵经的时候。
两人退出禅院,大公主看了一眼随随手中的檀木盒,暗暗叹了口气道:“萧将军别放在心上,母亲爱子心切,不是有意冒犯。”
随随笑了笑:“无妨。”
……
岁除宴设在太福殿,宫殿高广轩敞,几乎可以走马。
殿内张设绮罗锦帐,殿外阶下燃起庭燎,点起灯树。庭中光焰煌煌明如白昼,殿内天皇贵胄们盛装华服,金翠焕烂。
宫殿门扉大敞,众人便对着庭中燎火饮酒赏宴。
皇后也换上了盛装,与皇帝一起高坐在七宝帷幄中。
皇帝今日兴致格外高,平日因为风疾的缘故几乎不碰酒,只在重要的宴席上沾一沾唇,今日却破天荒地将金樽中的椒柏酒一饮而尽,向众人道:“今日一家人团聚,不必拘礼,务必尽兴。”
说罢看一眼妻子,眼中露出欣慰赞许之意。
皇后刚强执拗,认定的事无人能劝,但一旦她自己想通,立马就能放下,今夜她容光焕发,俨然有了昔年母仪天下的风采,脸上岁月的痕迹非但无损于她,反而增添了雍容庄重。
因是家宴,男女不分席,夫妻坐在一处。除了几个年岁尚幼的皇子皇女,席间诸人大多都已成婚,都成双捉对、拖家带口。桓明珪和桓煊这对难兄难弟便越发显得扎眼。
萧泠是贵宾,坐了上座,大公主陪席,驸马自然跟着大公主。
桓明珪扫了一眼席间众人,目光毫不意外地落在她身上,向桓煊道:“美人就该着红衣,也只有她这般明丽才不会被衣裳夺去颜色。”
桓煊眼皮都没掀一下,只顾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皇后显然为这场岁除宴花了不少心思,水陆珍馐流水似地呈上来,堆了满案,桓煊却几乎一箸不动。
众人都知今日是他生辰,陆续上前祝酒,他来者不拒,举杯便饮。
桓明珪低声道;“空腹饮这么多酒,你不怕腹痛?吃点东西垫垫。”
桓煊难得没有反驳,从善如流地从金盘上拿起一只黄澄澄的橘子,三下五除二地剥了皮,将橘筋剔得干干净净,向对面席上那个红色的身影瞥了一眼,吃一瓣橘子,饮一口酒。
桓明珪道:“没见过人用橘子佐酒的。”
桓煊面无表情道:“现在见到了。”
他剥得快吃得也不慢,一盘橘子很快剩了一半,酒壶也空了,他示意内侍满上。
桓明珪叹了口气:“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吃橘子。”
桓煊道:“我也只会剥剥橘子。”
他这样的人也只配和那小媳妇一起剥橘子了。
桓明珪揉了揉额角,把酒壶夺过来,这是已经醉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红衣火焰似地一晃。
随随端起酒杯,起身向他走来。
桓煊将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回盘中,坐直了身子。
随随道:“恭祝殿下松龄鹤寿,长乐无极。”
桓煊端起酒杯,淡淡道:“多谢萧将军,小王也祝萧将军诸事顺遂,得偿所愿。”
随随道:“承殿下吉言。”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随敛衽一礼,便即回到席中,继续与大公主谈笑风生。
皇后始终若有所思地望着三子,沉默有时,向皇帝道:“妾去后头准备一下。”
皇帝知她打算,在案下握了握她的手:“辛苦你。”
皇后一笑:“陛下说的什么话。”
说罢起身向众人道了失陪,带着侍从出了殿中。
一个多时辰后,皇后从外头回来,身后宫人手里捧着方小食案,案上置一红釉莲花大碗。
她走到桓煊跟前,让宫人将食案置于他面前,亲手揭开碗上的银鎏金荷叶盖,面碗上蒸腾起一股热气,羊肉的腥膻气随着热气一起钻入桓煊的肺腑中,令他几欲作呕。
皇帝笑道:“这是你阿娘亲手替你做的生辰面。”
桓煊躬身行礼:“多谢母亲。”
皇后温声道:“阿娘记得你最爱吃羊汤的,没记错吧?”
桓煊淡淡道:“母亲并未记错。”
皇后道:“趁热吃吧。”
桓煊微垂眼帘,拿起玉箸,夹起一口面送进嘴里,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皇后像个真正的慈母一般望着他,仿佛丝毫看不出他难以下咽:“汤熬了半日,你尝尝入不入味。”
桓煊拿起玉勺,一勺接一勺地将汤喝完,接过宫人递来的香汤漱了口,含上去腥膻的香丸,躬身谢恩。
皇后让宫人收了食案和食具,心满意足地坐回皇帝身边。
乐人奏起吉庆的曲子,笙箫和着庭燎中“噼啪”作响的爆竹声,喧嚣热闹至极,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随随紧紧捏着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起身向帝后道:“请陛下,皇后娘娘恕末将不胜酒力,先告退了。”
皇后道:“明日一早元旦大朝,萧将军往来不便,倒不如宿在宫中。”
皇帝也劝她留宿,随随坚辞,他们便也作罢了。
待她退出殿外,皇帝揉了揉眉心道:“朕也乏了,皇后扶朕回寝殿歇息吧,让他们年轻人守岁。”
皇后点点头:“好。”
桓煊看了眼更漏,还有一个多时辰便是子夜,他当然知道萧泠为何急着离席——她要回驿馆去做那碗生辰面。
他讥诮地扯了扯嘴角,起身向众人道了失陪,便即向殿外走去。
他记不清自己喝了几杯酒,却丝毫没有醉意,叫侍从备了马,骑着出了宫门。
朱雀大街上空空荡荡,坊门院墙内隐隐传来欢歌笑语和爆竹的噼啪声。
他打着马漫无目的地走着,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往常安坊的方向去,便又拨转马头往北行——那时候他还有个去处,可是连那一处也不属于他。
侍卫小心翼翼地催马上前问道:“殿下可是要回王府?”
桓煊一夹马腹:“去都亭驿。”
第93章
都亭驿是大驿, 驿吏送往迎来过不知多少中外官员,但这么古怪的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此人约莫冠龄,拿出的是神翼军都尉的文牒, 但看他锦衣华服, 玉勒雕安,又生得俊逸无双, 通身气度一看便是个金尊玉贵的王孙公子,仆从们也个个骏马轻裘、赳赳昂昂,不似等闲门户。自然,有些天潢贵胄隐瞒真实身份在城中行走也不是稀罕事, 怪的是今日岁除夜,便是不与家人团圆,也该邀上三五好友去平康坊的销金窟里醉梦一场,跑到驿馆里来做什么?
更古怪的是他到了馆中, 一问正堂中有客人宴饮守岁, 只剩下厢房,他也不走, 给仆从们叫了最好的酒肴,自己却独居一室, 菜肴糕点汤羹一概不要,只要酒和橘子。
但客人的事他不敢多问,麻利地将酒和橘子送了去, 那客人取出个金饼子:“这里不要人伺候。”
驿吏唬了一跳, 随即喜出望外,那金饼子足有二两,本来岁除轮到值夜够倒霉的,没想到天降横财, 叫他遇上这么豪阔的客人,不由千恩万谢。
桓煊道:“将我的从人伺候好便是。”
驿吏道:“自然,自然,贵人请放心。只是有客人借用了炉灶,菜肴上得慢些,请贵人见谅。”
桓煊自然知道借用炉灶的客人是谁,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驿吏揣着金饼子,满面红光地退了出去,往庭燎里又添了点柴禾和竹筒。
火焰燃得更高,竹筒爆裂噼啪作响。
桓煊从盘中拿起只橘子,剥开尝了一瓣,不由皱起眉头,驿馆的橘子不比宫中的,又小又酸涩,但他还是忍着酸慢慢将整只橘子吃完,只为了压住方才那碗羊汤面的腥膻。
门扉大开着,庭中的火光照进屋子里,北面不时传来欢笑和呼卢喝雉的声音,那是萧泠的侍卫们一边打樗蒲一边守岁。
萧泠不在其中,这时候她在为他长兄煮生辰面。
桓煊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来这里,或许他只是不想留在宫里,不想回王府,又不知道能去哪里。
他一边剥橘子一边喝酒,剥出的橘子放在盘中,剥到第六只的时候外面飘起雪来。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大的雪片纷纷坠入燎火中化作水,驿吏往火中添了许多柴,可抵不住雪大,不多时燎火还是熄灭了,庭中一片黑暗。
正堂中,田月容打完一局双陆,问来送酒食的驿仆道:“方才外头来的是哪里的客人?”
驿仆道:“是军中都尉。”
田月容并未多想,都亭驿离宫城近,许是明日参加大朝的武官,生怕错过时间,这才在此饮酒等候。
驿仆走后,她向庭中望了一眼:“大将军也该回来了。”
春条道:“外头雪下这么大,娘子出去时没带伞,我去给她送伞。”说着便站起身。
田月容拉住她:“那么多皮糙肉厚的大男人,哪用得着春条姊姊冒风雪,冻坏了你家娘子要心疼的。”
春条笑道:“哪里就像田姊姊说的这么娇了。”
田月容捏捏春条的圆脸:“娇好,我们都疼你。
春条红了脸。
小顺站起身:“春条姊姊坐下歇歇,我去给大将军送。”
话音未落,一个人先他一步拿起伞:“我去送吧。”
却是程徵。
小顺连忙缩回手:“那就有劳程公子了。”
程徵道:“是在下分内事。”说着撑开伞,走向庭中。
有个侍卫愣头愣脑道:“程公子,还有伞呢,多带一把呀……”
话没说完,后脑勺上被田月容拍了一记:“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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