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皇帝体谅她痛失爱子,这些年凡事都由着她,可今日许是饮了酒,一时忍无可忍,快步走上前去,将妻子的双手从琴弦上拉开:“除夕佳节,奏这种不祥的曲子做什么?”
皇后执拗地抽回手:“郎君容我将此曲抚毕。”
皇帝一把夺过她的琴,扔到地上。
地上铺着厚厚的宣州丝毯,琴并未摔烈,只是发出“咚”一声响,回荡在高广的大殿中,两人都是一怔。
皇帝放缓了声气,几乎带了点恳求的意味:“烨儿已经不在了,你这样折磨自己、折磨旁人,要到什么时候?”
皇后冷笑了一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才几年,连亲人都已忘了他,若我不记得他,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
皇帝低下去的怒火又高燃起来:“烨儿也是朕的儿子,难道朕不悲痛?可你只知道逝者,眼里可还有生者?且不说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为人母亲,这么待三郎难道不亏心么?”
皇后抿唇不语,微微别过脸,半晌方道:“我不见他是为他好,就当他一出生便死了母亲吧。”
三子虽不是她亲手抚养大,但他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他孤僻敏感,她又不是会掩饰自己的人,只要他见到她,就会知道她有多恨他。
她恨他,当初看见他跪在亡兄的棺柩前,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却是一生一死,她从那一刻起便恨上了他。
她忍不住想,为什么死的是烨儿不是他,若是上天非要夺去她一个骨肉,她多希望是他。
明知道这念头疯狂又残忍,她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为了不让他察觉,她只有不见他。
皇帝冷笑:“只因他不在你膝下长大,你便不把他当自己亲骨肉了?”
皇后嘴角带着讥诮:“陛下又比我好多少?若非他屡立战功,统帅着神翼军又能制衡太子,陛下待这儿子会这么上心么?”
皇帝脸色陡然一变:“你……”
皇后只是冷眼看着他,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皇帝爱她刚强的性子,却也叫她这性子折磨得苦不堪言。
僵持了半晌,终是他退让了一步,摇摇头道:“罢了罢了,你不愿见便不见吧。”
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勉强不得的。
……
元旦新春总是特别忙碌,即便是桓煊这样不爱酬酢的人,也有一些宴会是不得不出席的。
此外宫中、王府,都有许多事要忙。虎符之争尘埃落定,边关事务也要他操心。
元旦大朝之后,他不能常来山池院,自然也不能拦着随随不让出门。
随随用那盒面脂作文章,足不出户地交换了两次消息,到正月十一那日,又亲自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铺子。
一个年过下来,店主人的脸又圆胖了一圈,谁也想不到这个和气生财的店铺主人还有另一重身份。
难得年节,随随与他寒暄了两句,又听他禀报了一番宫禁和朝堂中的大小事,这才问道:“上回太医署的事查得怎么样?”
上回太医署一间仓房突然失火,烧毁了一批宫人内侍的脉案,随随感到事有蹊跷。
放火是让证据湮灭的最佳手段。不过宫人内侍的脉案与太子有何关联呢?随随思索一番,有了个猜测:试毒。
据她从宫中打探出的消息,用的毒物不是常见的砒霜、乌头等,连尚药局和太医署的老医官都不明其药理,起初的症状很轻,仿佛只是染了风寒头痛发热,到第三日突然急转直下,再用解毒之方已经救不回来了。
毒杀储君是大事,自然要周密计划,无论哪个环节都不能出错,特别是用这些不常见的药物,谨慎之人一定会先拿旁人试毒,测试用量、观察症状和毒发时间,最重要的是看看医官的反应。
于是她便让下属去详查四年前那件事前后宫人延医请药的记录。
店主人道:“属下遵照大将军的指示,筛选出可疑的几人,大多不治而亡,还有一个落下残疾,被放出宫去,被家人接回了家乡剑南,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只是剑南那边我们的人手不多,可能要多费些时日。”
随随点点头:“好。”
店主人又道:“属下另有一事须向大将军禀明。”
随随道:“何事?”
店主人道:“我们的人在查太医署失火时,发现还有别人也在追查此事。不过那些人行事小心谨慎,暂且不知是哪边的人。”
随随有些诧异,随即脑海中掠过岁除夜桓煊抚琴时的神色。
她以前一直以为桓煊对长兄没什么感情,直至昨夜才知并非如此。
莫非是他?
第30章
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节前后三日长安城中彻夜燃灯, 士庶同庆,金吾不禁,是一年中最热闹吉庆的时节。
元旦之后桓煊宫中王府兵部三处奔波, 只来了两回山池院, 一次是夤夜,来了累得倒头便睡, 翌日天未亮便去上朝,另一次甚至没过夜,只陪随随用了顿午膳,便又去长公主府赴宴了。
岁除夜他提了一句上元节带她去看花灯, 随随没放在心上,之后也不见他提起,到了上元节当日也不见他出现,随随便当他将此事忙忘了, 也不放在心上。
她吃罢晚膳, 放了春条和小桐等一干婢女出去赏花灯。自己沐浴洗漱,换上寝衣, 披了件绵袍,盘腿坐在榻上, 正准备打一局棋谱便上床睡觉,却听见外头传来车马声。
她连忙穿上鞋袜下了榻迎出去。
不等她褰帘,桓煊已带着一身风雪气息进来了:“你院中怎么一个下人都不在?”
随随道:“我叫他们出去灯市上看看, 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买些回来。”
桓煊知道她又是在滥好心, 虽觉那么体贴下人没什么必要,但转念一想,这也是她品性良善的缘故——他见过一些出身低微骤然发迹的人,待奴仆比高门权贵还严苛。
他打量了她一眼, 发现她发梢微湿,绵袍下穿着寝衣,挑了挑眉道:“说好了要出门,你怎么还不预备?”
随随无言以对,她总不能说压根没指望他践诺赴约吧。
桓煊何其聪明,立即就猜到了她的心思,挑了挑眉凉凉道:“你以为孤会食言?”
随随知道这时候只能顺着他的毛来捋:“民女这就更衣。”
桓煊道将手里的东西扔给她:“换上。”
随随接住一看,却是套簇新的亲卫衣裳,抖开一比便知是她的尺寸,甚至连裹胸的白绫都备好了。
上元灯会人山人海,着男装确实比女装方便,随随道了谢,抱着衣裳绕到屏风后更换。
桓煊抱着胳膊道:“动作快些,去晚了可没什么看了。”
随随不禁抿唇一笑:“好,民女知道了。”
桓煊总觉得她的语气虽恭顺,但藏着揶揄之意,一时有些恼羞成怒,这猎户女胆子是越来越肥了,竟然敢取笑起他来了,看来是最近太纵着她,损了自己的威风。
正别扭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屏风内的灯火将女子的身影投在绢帛屏风上。
花枝的空隙间隐隐戳戳地显现出她修长曼妙的线条。
桓煊喉头发紧,拿起她搁在几上喝剩下的半杯冷枣茶一饮而尽,勉强把心里的邪火压了下去。
今夜答应好了要带她看灯的。长安的上元灯会他以前年年看,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可她是穷乡僻壤来的,难得开一回眼界,想必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呢。
就在这时,屏风里忽然传来女子略带沙哑的声音:“殿下,能不能搭把手?”
桓煊一听便皱紧了眉头,这不是恃宠而骄是什么,不过虽是这么想,他却立即站起来朝她走过去,一边不耐烦道:“何事?”
刚绕过屏风,随随恰好转过身,绢帛带子一端遮住心口,其余的地方便顾不上了。
桓煊眉头还皱着,目光却是一直。
随随倒不是恃宠而骄,是真的需要他帮忙,她试着缠了两次,可丝帛太滑,她的皮肤也滑,总是缠不紧,她以前在军营里扮作男子时年纪尚小,不缠也看不出什么,是以全无经验。
“民女缠不紧。”随随无奈道。
她在兵营里长大,不像闺阁女子那般容易害羞,他们又是这样的关系,彼此只间没什么私隐,在他面前袒露身体没什么不自在。
可她自在,桓煊却不自在,他感觉全身的热血都冲向了头顶。
随随的注意力全在那根劳什子束胸带上:“殿下能不能摁住这一端?”她指了指心口。
桓煊从她手中接过帛带,却没帮她的忙,反而往旁边一扔。
随随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已经离了地。
“去晚了没什么可看了。”随随哭笑不得,把他方才的话还给她。
“孤快点。”桓煊哑声道。
整个院子里就他们两人,临时起意当然也没人准备避子汤。桓煊只能隔靴搔痒。
他们上一回还是半个月前,两人都有些急,随随很快招架不住,指甲深深抠进了他后背。
桓煊背上一痛,心道这猎户女还得寸进尺了,一回生二回熟,倒是一点也不同他见外。
可奇怪的是他被抓花背也不怎么生气,甚至还暗暗得意。
一次远远不够,只能稍稍解馋,桓煊还记得自己要带这村姑看灯的事,意犹未尽地放开随随。
来不及沐浴,两人去净房中草草用凉水擦了擦身,便去更衣。
这回桓煊没再闹什么幺蛾子,乖乖帮她缠好绢带。
随随穿上侍卫的衣裳,果然十分合身,就是比着她的身量裁制的,可见他一直记着看灯的事,早就吩咐人准备了。
随随忽然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有些汗颜,齐王是个重然诺的人,即便身份悬殊,他也不会出尔反尔。
何况他把她当成阮月微的替身,大约也期待着上元夜携“心上人”出游,弥补缺憾。
两人整理好衣裳,桓煊看了一眼随随,只绢她换上侍卫的黑衣,劲装结束,腰佩长刀,长身玉立,粉黛不施却自有一股雌雄莫辨的风流。
他忽然有些后悔叫她扮作侍卫,早知她男装还是这么惹眼,倒不如着女装戴上帷帽的好,一想到上元灯会人潮汹涌,有多少人盯着她看,他就高兴不起来。
随随系好腰带一抬眼,就见桓煊又一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讨了他的嫌。
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她换了男装,举手投足间又有男子气,和阮月微便不太像了。
说起来她这个替身当得也不算称职。
今夜城中到处是人,坐马车一定寸步难行,两人便骑了马。
随随上回驯服的烈马,被她训了一段时日,已经彻底认主,今夜正好骑着去看灯。
两人并辔而行,侍从们识趣地不上前碍眼,远远坠在后面。
桓煊鄙夷地瞟了眼那匹俯首帖耳的黑马,问随随道:“你的马可有名字了?”
这猎户女胸无点墨,大字不识一箩筐,想必取不来名字,她若是求他赐个名,他便帮她取个像样的。
谁知她点点头:“有的,叫小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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