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校尉一脸凝重地看着城楼下聚集的人群。
“因为我们紧挨房洲,围在这里的难民大多都来自房洲,后续应该还会有均州、商州、京兆三个地方的难民赶来。”
金州虽然不在四州之中,但岚河就是商江的分支,商江决堤,岚河水位也会暴涨。由于鱼头县地处山谷,洪水会在此处汇聚,鱼头县注定难逃一劫。
如果不是跟着李鹜他们离开了金州鱼头县,随蕊和九娘等人今日恐怕也会遭难。
即便如此,沈珠曦熟悉的鱼头县肯定也不复存在了。
她出宫后第一个落脚,像是避风港的那间小院,还有李鹜和鸭群长大的那片土地,如今都被滔滔洪水淹没。
像鱼头县这样的地方,被洪水吞没了无数个。
因此丧命的生灵,也不计其数。
无尽的悲伤和茫然挤压在沈珠曦的胸口。
五百余年都和商江相安无事的商江堰,怎么突然就塌了呢?
如果是和平时期,还能让国库拨款立即修缮堰堤,可现在,谁能去修?指望伪辽?还是指望至今连国都都没有定下来的大燕?
沈珠曦怔怔看着城楼下惊魂未定,面白如纸的难民们。
他们刚刚才从鬼门关里逃出,一个个衣衫半湿,在寒风下瑟瑟发抖地躲在城墙下。
其中有佝偻着背的老人,有黄发垂髫的小孩,还有在母亲怀里嗷嗷大哭的婴儿。
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家。
“县衙里可有对策?”沈珠曦问。
“这……”校尉露出尴尬神情,“应该有吧。”
“好,”沈珠曦说,“我就在这里等。”
她只是知府夫人,不是知府。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么——那些身在其位的人,谋其政了吗?
媞娘给她找来一个椅子,她就坐在城楼上,一直用目光守护着楼下的百姓,校尉给她送来点心和热茶,她也摇头拒绝,将其晾到一边,未曾动过。
楼下这些惊弓之鸟,都是大燕的子民。
大燕皇族因为自己的骄奢淫逸,荒唐怠政而导致的国破家亡,尚能说是自食其果。
那么这些百姓——这些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才要受此惩罚?
从前,沈珠曦以为让她国破家亡的是攻入皇城的叛军。
后来,她渐渐醒悟,让大燕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恰恰是包括她在内的拥有特权的人们本身,是那些大兴土木,纸醉金迷的皇族,是那些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官吏,是那些上行下效的豪绅,是这些原本有能力将国家带往光明的人,将国家拉向了地狱。
其中,最为无辜的就是底层百姓。
他们没有享受到贵族的特权,却要陪着他们一起堕向地狱。
越是清醒,沈珠曦就越是羞愧,越是羞愧,她就更加清醒。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若是本末倒置,终将引来毁灭。
元龙帝在外流落两年,是否也已明白这个道理?
大燕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百姓和国家,都需要一个明君。
沈珠曦怀着沉重的心情坐在城楼,半个时辰后,一个官僚模样的人匆匆走上城楼。
“……下官见过夫人。”襄州通判揖手道,“此处风寒,夫人不如随下官换个地方说话?”
“楼下的百姓比我更冷。”沈珠曦说,“你们可商量出了什么对策?”
应该是来时就被告知了她等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通判立即说道:“夫人,这些流民没有路引,不能入城,这是规矩。”
“他们是遭难的难民,连家都被泡在水里了,难道还拿得出路引吗?”
“没有路引,谁也无法保证里面没有居心叵测的探子隐藏其中。”
“如果真的担心开放城门会引起后患,你该做的是登记身份,核实查对,隔离安置,排查心怀不轨者——而不是粗暴简单地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她原本已经放好了自己的位置,打定主意不要过多干涉外政。
她原本已经告诉自己,你只是知府夫人,不是知府。
她反复告诉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可是这些在其位的人呢?百姓的哀痛就在眼前,他们为什么能够视若不见?
通判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了沈珠曦,戳破了她一直努力压抑在胸腔深处的愤怒。
她难压心中的悲怒,怒声道:“你们说是照规矩办法,其实只是懒政罢了!”
“你——”通判被说中心思,恼羞成怒地瞪着她,“……我们只是在照规矩办事,夫人莫要为难我们了。知府恐怕也不希望,夫人一个内宅妇人过多插手政务吧?”
沈珠曦不擅与人争吵,可她只要一想到楼下饥寒交迫的难民,身体就又充满了力量。
而且,她很确定——
“知府若是知道此事,绝不会像你们一样什么都不做!”
李鹜和这些道貌岸然却冷血自私的人不一样,李鹜虽然和鸭群一起长大,虽然因生活所迫走上过歪路,但他的灵魂依然是清澈的,比这些学富五车的人仁义百倍!
她据理力争道:“我只是要求你们按照现在的情况,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这原本就是你的分内之事,如何叫作为难?”
通判躬身拱手,看似谦卑,说出的话却和谦卑毫无关联。
“夫人以内宅妇人身份,干涉政务决策,于下官而言,就是为难。”
沈珠曦气愤地看着他。
如果她有诰命还能用官阶压人,可她如今只有一个知府夫人的名誉头衔,到了关键时刻,谁都命令不动。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可行了吗?
如果是李鹜——如果是他,会怎么破局?
“下官知道夫人心善,可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政务上的事,夫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天快黑了,城楼上风大,还是让下官护送夫人回府吧。”
通判说完,脸一沉,目光扫向周围的城门守卫:“你们还不把夫人请回马车?夫人若是着凉生病,你们担当得起吗?”
“谁敢动我?!”
沈珠曦气势一凝,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从她的怒容上滂湃而出,城楼守卫和通判都为之一愣。
她勇敢无畏的目光注视着身穿官服的通判,义正词严道:
“食君之禄,就应忠君之事。门外的既是大燕的子民,也是你我的子民,我无法置之不理。”
“夫人想做什么?”通判脸色难看。
“你们没想到妥当的办法安置这些难民之前,”沈珠曦说,“我出去。”
“夫人!”媞娘震惊地睁大眼。
“我会在城门准备好帐篷和粥棚,陪着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直到你们给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通判想到此举会招致的风言风语,脸色越发难看:“夫人是在威胁下官——”
“通判怎么这样说?”沈珠曦强装镇定,用坚决的口吻说道,“你不愿给出解决方案,我就帮你想了一个,通判若是拿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我就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了。”
一州首脑的夫人被关在城门外——即便是她自愿的,和同样被拒之门外的难民同吃同住,这事要是传出去,襄州的颜面不仅全部丢光,知府回来了,他的乌纱帽一样要丢掉。
通判前思后想,不得不让了步。
州治所的官员们匆匆聚在一起,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制定出了针对难民的接收流程。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城门外围聚的难民远超校尉的估量,即便是粗略估算,也有数千人不止。
一旦暴乱,后果不堪设想。
搭帐篷要钱,施粥要钱,请人手要钱,什么都要钱。
沈珠曦看向通判,通判坦然地直视着她的双眼:
“夫人,襄州的州库已经持续亏空三年了,实在拿不出钱救济啊。”
沈珠曦只好回家翻箱倒柜,将除了凤牌以外的珍贵物件都收拾了出来——连那盆她珍爱的豆绿都没放过。
她带着自己的全部珍藏,来到独眼龙的当铺里。
得知她典当的目的后,独眼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给了她想都没想过的优渥价格。
月亮爬上高高的树梢后,一间间简易帐篷在襄阳县外搭了起来,一个个粥棚飘起了清粥的芳香,随蕊手脚利索地帮着樊三娘熬粥分粥,义诊的棚子前排满长龙,九娘临时充当起唐大夫的助手,负责给伤员包扎换药。胡一手带着他的人手四处巡逻,维持现场秩序。
沈珠曦坐镇主帐,看着帐内的小吏给每个登记了身份来历的难民一个临时号牌,他们凭借号牌,可以看病、领粥、分帐篷。
这些死里逃生后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片庇护之地的人,不约而同地拿出了他们所能拿出的全部来向她表示感谢——一个香囊,一只草编的燕子,一声真诚的感谢,一次泪流满面的叩头。
一个刚会走路的女童,捧着几支不知何处采来的黄色野花送给了沈珠曦。
她笑着用双手接过,转过头后,却悄悄擦了擦发红的眼眶,然后继续用坚强沉着的表情面对众人。
主帐里还有许多小吏,他们负责将沈珠曦登记来的资料进行整理、归类、查实——既然都是四洲受害的百姓,彼此之间或多或少能有共同点,凭借这些共同点,就能将一部分身份明确的百姓先放入城。
在这期间,继续考察那些身份暂时不能核实的人,按他们的表现,分次放入城中。
虽说不能完全保证没有心怀不轨的漏网之鱼,但这已经是沈珠曦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做,总比不做好。
救,总比不救好。
李鹜在前方为家国而战,她也必须坚强起来才行。
这样,才不愧为公主,为儿臣,为臣妻——
才不愧为人。
第179章
“醒了?”
小猢扫了眼陌生的环境, 手撑在床板上想要坐起。
“别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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