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某某
元启森顶风冒雪来到银杏楼。现如今整栋楼只有贝幼菁一名病人,故此寂静非常。好在一楼还住着医生和护士,从紧闭的房门内多少能传出点人声。
搓了搓冰冷的脸颊,元启森拾级而上。他心里沉甸甸压着事情,眉一直微微皱着。原本就心烦意乱,听到三楼某个房间里有呜呜咽咽的低泣声后,他的神色更显阴郁。
一层楼只住一名病患,有充足的房间让病人家属全天候陪同。有些显贵人家嫌医院的护工不尽心,还会从家中带来用惯了的仆役。楼梯旁的房间就是给仆役准备的,靠近病房的房间则留给病人家属。
母亲心情肯定不好,若是听见哭声只怕又会增添忧愁。元启森不快之极,对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那名护卫贴着窗户探头看了看,犹豫着告诉元启森,坐在房里哭的人好像是慧初小姐。
她什么时候来的?元启森沉默片刻,走到门前敲了敲,轻声道:“小心哭肿了眼睛,我一会儿找你说话,你擦擦泪水。”郁郁低叹,他快步走向病房。
这间占据了整个楼层二分之一的大病房,内设有重症监护室。目前,贝幼菁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还必须观察几日才能转移至普通病房。
负责治疗的医生自然是元氏医院的顶级心脏病专家,与元启森见面时,这位陈教授不免有些激动。元启森详细问明了母亲的病情,得到还比较乐观的结果,稍微放下心。
“贝夫人的情绪不能再有大的起伏,更不能再受刺激。”陈教授到底也是天舟医学界的成名人物,很快就平静下来。
他斟酌着言词说:“如果能令夫人心情愉悦,对她的病情十分有好处,这些常识您肯定也是知道的。但我还是要提醒您,夫人这次受到的打击非常强烈。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必须抛开忧虑,安心静养。如果积郁于心,病情不但有可能反复,甚至可能会加重。另外,”陈教授观察着元启森的脸色,委婉地劝说,“母亲总是为孩子忧心,您的病才刚刚有了点起色,不能再让您母亲担心了”
元家那些破事传得满天飞,身为元氏医院的雇员,陈教授当然听说了。在给病人制定治疗方案时,他也必须要考虑这些不能用医疗手段解决的会影响病情的因素。
元启森向陈教授郑重道了谢,后者识相地告辞,并说他每天都会在一楼,有事随时可以按铃传唤。送走陈教授,站在重症监护室外凝视着沉睡的母亲,元启森神色黯淡。
能治疗母亲心伤的那个人,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来这儿瞧瞧?哪怕她只是对母亲露出一个微笑,母亲也会心花怒放罢?正是由于隐约猜到居东篱对母亲动了手脚,元启森才没有因他的死倍感愤怒。
一名护卫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对元启森低声说:“少爷,满楼少爷过来了。”
他不是被关了禁闭?元启森又站了会儿,和言悦色地与五名时刻监看仪器的护士说了几句话。小姑娘们兴奋得脸儿晕红,个别胆大的能看着元启森回话,胆小的只敢微垂着头用眼角余光偷瞟。
离开病房,元启森回到方才听见哭声的房间外面,里头果然多了男子刻意放轻的声音。其实银杏院病房的隔音效果极佳,就算大声说话也不会惊扰到病人。元启森感觉到了花满楼对母亲病情的在意,心里很温暖。
他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恰好看见元慧初从花满楼怀里直起身体。元慧初眼里满是惊慌之色,怯生生地低下头,根本就不敢看向元启森。
“我家老头打电话回家解了我的禁闭,让我送慧初过来看望贝姨。”花满楼解释道,“慧初一直在花家。”
元启森踩着柔软的地毯走向沙发,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口气喝完,让微烫的茶水温暖自己幽凉的肠胃。他坐下之后看向眼泪汪汪的元慧初,温和地说:“慧慧,过来。”
元慧初恍如受到惊吓的小白兔,惶恐不安地直往后缩,差点摔下椅子。蹲在她身前的花满楼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胳膊。元慧初就势抱住花满楼的脖子,把头深深地埋进他肩窝里,小声抽噎。
人啊,就是经不起比较。若是以前,元启森只会心疼妹妹,然后去想她是不是受了谁给的委屈。但是现在,他只疑惑,慧初怎么如此柔弱胆怯?
顶包之事,元慧初完全是个无辜者。就算是私生女出身,元启森认为凭她的聪慧和天份完全能冠以“元”这个姓氏。所以他根本不认为元慧初有什么好哭的。她不依然是元家小姐吗?又没有人说从此以后她不再姓元
脑海里晃悠着白选一拳砸破玻璃窗跳下楼的飒然身影,再瞅瞅不远处那个紧紧抱着花满楼不撒手的娇柔少女,元启森捏了捏眉心,声音里微带了不耐之意:“慧慧,用不着伤心,你依然是元家小姐。”
“真的?”元慧初猛地抬头,脸上尤有珠泪点点,但眼里已盛满喜色。她惊喜交加地大叫,“哥哥,那些事都是假的对不对?这几天你都查清楚了对吧?有人在针对元家,所以才弄了那个西贝货出来,对不对呀?”
元启森霍然起身,没有理会元慧初,对花满楼说道:“满楼,我们出去谈,我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我也要听”元慧初尖叫着紧紧搂住花满楼,可怜兮兮地看着元启森,“哥哥哥哥,你和满楼哥哥说话总是背着我,我好害怕我也可以帮忙的,慧慧也可以帮忙”
花满楼站起身,元慧初干脆爬到他背上,手脚齐用力死缠住不放。对元启森一摊手,花满楼无奈地说:“什么事你说,反正咱们不会再吵了,对吧?”
元启森又缓缓坐回去。他和元慧初毕竟还有十七年的感情在,即使他痛恨大伯的自私行为,却并没有迁怒元慧初。不让她听见自己和花满楼说的话,其实也是为她好。
只是,刚才元慧初欣喜若狂的表情令元启森极不舒服。尤其是她说“西贝货”时,元启森简直有吃了苍蝇的恶心感觉。但他也知道,元慧初就是这样单纯直率的性情。她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别人的情绪变化她总是后知后觉。好吧,现在既然她一定要听,那就随便好了。
花满楼背后挂上元慧初,费力地坐到元启森身边。他已经顾忌了元慧初的反应很久,否则刚才也不至于偷溜出去打电话探听那案子的情况。现在看元启森的表情,肯定要谈白小乖的事情,花满楼对此很关心。
“你带了多少人过来?”元启森神色凝重地问。
“六十多个吧。”花满楼回答,又问,“你要人手?”
“元家的人动不了,但是我很担心小乖的处境……”元启森无视元慧初刹那变白的脸色,自顾自说,“她现在是踩着钢丝过悬崖,后面还追着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我尤其不放心夏尔,你也知道凡尔赛城堡的野心。而且沈三多已经死了,小乖要保下沈闲,势必面对迟家那些眼红迟浩和迟咫遗产的人。他们不会放过小乖。”
“亚历山大也在方舟,我把他叫上。”花满楼二话不说,当即拿出电话。
不料一个没提防,电话被元慧初伸手抢了去。她瞪大泪眼,哆嗦着唇大声质问:“满楼哥哥,你答应过我的,你会陪着我哪里也不去你现在要去哪儿?”
“慧初,乖。等我办完事再陪着你。”花满楼怜惜元慧初蓦然要面对那般不堪的身世,较以往还多陪了三分小心。他知道元启森不至于拿元慧初怎么样,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就算白选回到元家,该是元慧初的东西只怕也不会少。
在花家见到了花满楼,元慧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花满楼好歹也是陪着元慧初长大的,就算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情,至少把她当妹子看待。
见她如此伤心,他免不得说尽了柔言软语去哄。那个承诺花满楼确实提起过,可不是没办法么,没有他陪着,这小姑奶奶就不肯吃饭不肯睡觉,只会哭。
“不行,不行你答应过我”元慧初跳下沙发,光着脚站在地上,把手机紧紧抱在怀里。泪水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狂涌出眼眶,她连连尖叫,“你不许走不许走不许走”
“元慧初”元启森轻轻地叫了一句。
元慧初身体一抖,手里抱着的电话差点摔掉。哥哥生气的时候就会这样,用轻得非要竖起耳朵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话。战战兢兢转过头,她伤心地问:“哥哥,你不是说我仍然是元家大小姐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还那么关心那个西贝货?”
“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元家小姐,而不是元家大小姐”元启森站起身走到元慧初面前,轻而易举地从她手里拿走电话递给花满楼。
薄唇微启,他用从来没有对元慧初用过的冷漠语气说:“虽然我的亲妹妹不愿意回元家,但她身体里毕竟流着我爸我**血,她不是西贝货。你仍然是元家的小姐,没有人说过你不是,可是你没有资格说她一个字”
“慧初,你乖乖待在这儿陪贝姨。如果累了,睡一觉。”此时元慧初就像天塌下来般的凄惨表情让花满楼于心不忍,即便他听见“西贝货”这三个字也不快。叹了口气,他又好言安慰道,“忘了这些事,你仍然是元家小姐。”
元慧初惨然一笑,低声说:“原来是她不稀罕,才让我捡了个大便宜。要是她稀罕了,世上还有我的活路吗?”
花满楼皱了皱眉,没了耐心。他喜欢小鸟依人、柔顺温存的女孩子,但对于遇见难处只会自怜自艾的菟丝花却很厌烦。他能这般那般劝哄元慧初,一半看了元启森的面子,另一半也是念着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份。
见元慧初还是不开窍,而现在也没那么多时间绕着她转。花满楼便不再理会,对元启森说:“我现在就去最高法院。刚才打电话问过案子的事,我听说大法官留了她,希望还赶得及。”
元启森点头说:“我也得回脂玉家里,一起走吧。”
两个人一起出了门。元慧初盯着那扇没有关拢的房门,呆呆站了许久。寒风从门缝中挤进来,她明明穿着极厚极暖和的裘衣,室内也开着空调,但却感觉全身上下连灵魂都冻得冰冷,下意识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护士小姐的轻言细语。元慧初猛然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她冲出房间,赤脚跑下楼,在漫天雪花中疯跑,一声又一声喊“满楼哥哥”。
可惜,花满楼和元启森,一个高大一个清瘦的身影早就渐行渐远,越来越大的雪无情地抹去他们走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