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某某
元启森勉强笑了笑,站起身来说:“爸爸您还说我,您如果抓着了某个灵感,不也是什么都不顾地钻进实验室吗?”他只是开玩笑,顺便解自己的围。
若是以前,元继理会呵呵笑两声,这话题就不再继续下去。然而元家近一年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又是与儿女有关,元继理不得不反思自己的过去。他深深觉得自己以前根本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那么以后他要有改变。
叹了口气,元继理点点头说:“你说的很对,我以前确实太疏忽了。不仅疏忽了自己的身体,也疏忽了你妈妈和你。现在咱们一家终于团聚,我以后会当个称职的父亲”
“继理……”贝幼菁目中含泪,和丈夫倚偎在一起,也对元启森说,“以前妈妈总是绕着爸爸转,现在也会把重点往你和小乖身上转移。你的身体,妈妈要亲自过问。”
她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坚定,语气铿锵有力:“就算小乖不愿意回家,妈妈也会在暗地里护着她。她一个女孩子,却要管那么多人,我们都要帮她分担一点压力。启森,你是哥哥,即便是爷爷的要求,你也不能因此伤害到妹妹。”
“没错。”元继理定定地注视着儿子,声音沉肃地说,“现在你爷爷已经是上议员,以后必定要往最高议长的位置爬。”说到这里,他眼中掠过嘲讽之色,低声道,“你的曾祖父大人在天有灵,不知道会不会高兴元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管曙光先生会怎么想,你既然被称为曙光二世,行事就要向你的曾祖父大人看齐。”元继理看着神情恭敬的元启森,长叹一声后接着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才知道,原来我儿子并不是个如曙光先生那样纯粹的科学家……”
元启森霍然抬起头,正好望进父亲落寞的眼里。他张了张嘴巴,却又闭上,重新垂首不语。父亲说的没有错,他不是纯粹的科学家。他把科学研究当成工作——只是工作。以前,他曾经和白选说过,他喜欢写诗写文章。除了写诗写文章,他还喜欢看见无数人随着他的指挥棒奔向东西南北。
“继理,别说了。”贝幼菁见元启森脸色很难看,急忙制止丈夫的继续发言。她拉过儿子指节瘦削修长的手,爱怜地摩挲着,柔声说,“启森,妈妈知道你的压力也很大,也清楚有些事情也许并非出自你的本心或者说你是为了家族才那么做……”
“妈妈……”元启森眼中微酸,不由自主低唤了一声。
贝幼菁上前一步,轻轻把儿子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瘦削的后背说:“眼下元家即将要走一条新的路,这条路咱们现在还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爸爸和妈妈都只有一个愿望,你和小乖都要好好的。你们兄妹俩要相亲相爱一辈子,你要当一个好哥哥,不要……”
声音轻得几乎无法听清楚,贝幼菁脸上浮现无法遮掩的痛苦之色,犹带几分恨意说:“绝对不要践踏亲情去谋取利益哪怕你能因此得到整个世界”
伸长手臂把妻子和儿子都环住,元继理哑声说:“我们不求你和小乖有多大出息,甚至你能不能真的成为曙光二世也不重要。我和你妈妈只希望你们兄妹俩都能幸福,都能远离痛苦。很多事情,我和你妈妈不说,但不表示我们不知道不在乎。启森啊,你爷爷的话,哪些该听哪些不该听,你自己要分清楚。你爷爷……”他有些哽咽,嘴角剧烈抽搐,伤心地说,“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元学森的儿子’了。”
因“钟木兰”的即将离世,元继理夫妻都有种很悲凉的感觉。大约在他们心里,那位老太太是唯一一位能对元承智的所作所为有所压制的长辈。如今她一去,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再是“元学森儿子”的“元学森儿子”只怕会往那条路越走越远。而这条路,难说会是曙光先生能认同的路。
一家人默默地抱了会儿,直到元承智亲自打来电话催促,他们才匆匆穿上外出的衣服离开天颐院。乘上车,一大家子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首都的元氏医院。
银杏院兰冠楼四周已经是一片花海,元家人抵达时,还有很多花被护工从外面搬进来。他们刚要上楼,恰好遇见数位高官下楼。元承智不免与人寒喧几句,但也不曾多话。因为他得知“钟木兰”此时回光返照,有人正在宣读她事先留下的遗嘱,见证人是元首和花家老国士。
尽管这几位天舟的大人物都尽量收敛情绪,但是元启森还是敏锐察知了对方的些许异样神色。元家和钟老太太是什么亲密关系举国皆知,宣读遗嘱时怎么能少得了元家?很显然,这遗嘱与元家无关。倒不是元家希罕老太太的遗产,而是这分明表露出某种态度——元家在不在场无所谓。
元承智率领的元家众人来到重症监护室外面,里面宣读的遗嘱正好到了一个关键时刻。他们没有就这么闯进去,而是站在门外举目而视,只见重症监护室里除了病床上的“钟木兰”和两名随时准备急救的医生之外还有五个人。
金莓女士双手拿着一张纸疾声念颂;光脑门白胡须身材高大的花家老国士坐在病床上,无声老泪横流,紧紧握着“钟木兰”的手;站在病床边,中等身材国字脸、浓眉如重墨书写的老者是当任元首;满脸憔悴和悲痛之色的白选牵着泪眼汪汪的沈闲蹲在地上,攀住了与老国士相对的另一边床沿。
金莓女士穿着一身黑色小西服短裙,语声已经因悲痛而格外沙哑,音调却仍然平稳。她刚刚宣读完财产的分配,忽然抬眸看了白选一眼,放缓了些语速说道:“国家资探总队总队长一职推荐白选接任,她已经是天舟最强大的异能者,这个职位交给别人不能服众。”
大吃了一惊,元启森瞬间乱了方寸。那件事还没有调查清楚,万一白选是用了什么修士手段混进天舟的奸细,让她统领天舟的异能者特种部队那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
他的呼吸立时就急促起来,双手紧紧攥成拳,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站在元启森身边的贝幼菁叹息般低声说:“她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让她去挑这么重的重担天哪”元继理也连连摇头。但是元承智眼中却掠过一丝喜色。
“……我死后,任何人都不许提请国家给我封号国民待遇,我不愿意待在紫禁山和那三个老东西当邻居。把我烧成灰,一半给白选,她知道怎么处理。另一半撒进海洋,我们老钟家和老沈家有很多人都在那里。谁要敢不听我的话,小心老太婆变成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唉,只怕没有谁还记得贞子有多么可爱又讨人喜欢了。活了这么久,我很累。你们不要留我,我也想和家人团聚去……”
最后一段遗嘱,金莓女士读得声情并茂,学足了钟木兰平时说话的调调。死一般的寂静过后,病房里除了小孩子一刻未停的抽噎,又多了少女满含伤痛的隐忍悲泣之声。
元启森悄悄移动脚步,贴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这才得已看清白选的模样。他的目光深沉如渊似海,万般复杂情绪都死死埋在了那一汪黑黝黝寒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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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三章试探与容忍
白色被单将老太太枯干瘦小如孩童的身躯完全遮住,不知金莓用的什么法术,这具替身傀儡和真正的钟木兰没有任何分别。就连方才回光返照时凝视自己的目光都如以前那样,慈祥、期待、欣赏。白选的膝盖慢慢落在地上,深深埋下头。
她直到此时,才真正接受了钟木兰已经逝去的事实。在满天灰色兰花盛放中朗声大笑离开的四旬钟木兰,与眼前这位面容平静安祥又异常苍白的九旬老人,终于在她心里重叠成一个。不管她曾经多么自欺欺人,又一个亲近之人的离开不容她躲避。
见过太多次生死,白选自认早已心冷如石、心硬如铁。但是以前,她可曾对那些死者付出过真感情?直到沈三多的离世,她才再一次有痛彻心扉的感觉。不比当日黑潮来临时的那种悲伤,那时她与亲人一起死去,纵使绝望也还想着——我们不寂寞。现在,钟木兰又走了,她能够信任的人可以依赖的人又少了一个。她更加寂寞。
白选是个感情很内敛的人,就算此时悲伤至极,也不愿意把脆弱亮于人前。哪怕流泪,这滚烫的泪珠也只能掉在自己身上,将灵魂烧灼出一个接一个创口。沈闲哭得声哽气咽,用小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几乎挂在了她身上。一大一小两只手用力地握在一起,仿佛在说“天地间从此只剩下我们”。
“小妮呀,你且起身,还要忙后事。”
白选飞快地擦了擦泪水,抬起头看向站在病床另一边的老国士。老头儿眼眶也通红,白如雪的胡须被眼泪鼻涕粘住了好几处。他瓮声瓮气地接着说:“要让她入土为安哪。”
“总队长刚才说过,她的葬礼不要大操大办。我想以沈闲的名义给她老人家举办葬礼,毕竟小闲是她唯一的亲人。”白选低声说完,把沈闲抱在了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后背。
“老太太的葬礼,应该由元家代表国家来办。”这是另一个满含悲痛的老人声音,不容置疑地驳回了白选的要求。
默然数秒钟,白选没有回头去看身后之人,而是用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我不认为元家有资格……”她微垂的眼里掠过一道奇异光泽,被滑落额际的刘海给遮住。
“小乖”却是元继理夫妻异口齐声打断白选的话,再疼爱怜惜,这对夫妻也不能赞同她此时所言。
元家和钟老太太亲如一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元家人由衷希望能以晚辈的身份给钟木兰送葬。再看元承智的脸色已经沉郁如死水,半点波澜也不起。元启森却始终闭口不言。其余元家人神情微震,古怪地看着前面那少女。
白选没有给元继理夫妻面子,反而声调尖厉了不少。她愤怒得身体都在颤抖,在众人看来似乎她在努力压抑却又实在难以控制此时激烈的情绪。
她急促地说:“我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在场有不少人心里都很清楚。人已经走了,就不要再让她发挥余热去给自己添光增彩。主意打到逝去者身上,不无耻吗?”
房里死一般寂静。老国士紧锁眉头,看着白选的目光满是探究。当着元氏一大家子的面直斥元家无耻,这胆子真够肥的。元承智面无表情,眼中也深沉得看不出在想什么。
元继理夫妻惊吓不已,满脸担忧之色。方娴表情木然,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元启睿低着头,嘴角有淡得近似于没有的嘲讽笑意。而元慧初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见鬼了也似。元启聪直勾勾地盯着白选,小脸微红,眼里满是粉丝见到偶像时的星星点点光芒。此时病房的门紧紧关着,只有这些人。
最终,站在元承智身后的元启森慢慢走到白选身后。他蹲在白选身旁,摸摸她薄短乌黑的头发,有些艰难地开口说:“小乖,哥哥知道你心里很难过……”
今天的白选简直就像刺猥,逮谁扎谁。她一偏头,元启森的手便尴尬地举在半空。她抖得更加厉害,颤声说:“我不难过。她走得心满意足。”扭头直视着元启森的双眼,她面无表情地接着说,“我只是很悲哀,为你的曾祖父曙光先生感到悲哀。死后哀荣?她不需要,也不希罕。”
如此近在咫尺,元启森在看清白选时有刹那的迷惑。这么久没见面,又鲜少联系得上,白选瘦了一大圈。她此时白中泛着青色的面容居然还没有元启森的健康,也像不久之前大病了一场。
几乎是本能的,一股深切的悲伤从元启森心底蔓延向身体。他似乎能感觉到白选此时的情绪,他知道她很疲惫很伤心,甚至还有些极不祥的绝望。这趟去修士盟定然有事发生在她身上,元启森立刻断定。
但双目对视时,他又发现白选眼里仿佛放了千年不化的坚冰,且这坚冰被雕刻成了利刃模样,其坚硬冷漠锐利竟然让自己不敢直视。不过白选只看了他数秒就把头转开,重新凝视着病床上的钟木兰。
“小妮,这次既是家丧也是国丧,其实没有冲突的地方。”老国士主动打起了圆场,摆出苦口婆心的架势劝说,“葬礼举行地点可以放在元家,但是你和沈闲都能去守灵嘛。”
“老太爷,老太太有家有亲人,为什么要到别人家里去摆灵堂?您不觉得这是很荒谬的事儿么?”白选霍然起身,沈闲也随即起身。一大一小双双对花国士瞪圆了眼睛,白选更是讥讽笑道,“难不成元家没用的子孙后代要用这种方式自己才能心安?老太太不肯葬在紫禁国家公墓,这还不能说明什么?”
被白选毫不客气地噎回,老国士也有点不高兴,雪白胡须乱抖。元家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没用的子孙”,这五个字把知情者心里刺得慌却又无法反驳。就算是不知情的数人也很难堪地认为白选说的其实很有道理,钟木兰有家有亲人,凭什么要到你元家去举行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