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只是此刻的见愁,看着到底与往日有些不同。
换下了昔日崖山门下的月白长袍,宽松的玄黑长袍将她挺拔高挑的身躯包裹,两道斜扫的细眉间多了一线细细的红痕。没了莲照的轻浮,可在这幽暗寂静的地底,却独生出一段不近人的冷魅。
她的修为,好像又精进了一些。
谢不臣清楚地感知着,石柱上那一枚枚血红的字符依旧透出那折磨人的力量,在他经脉之内肆虐,让他看上去多了几许隐忍的虚弱,但良久的沉默后却是笑了一声:“崖山当真是好计策……”
他是聪明人。
见愁也知道他是聪明人。
这一句话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她心里自然清楚,但并没有承认,更没有在这话题上深入的意思,只道:“也是机缘巧合,偶然进入此界罢了,不过没想到与谢道友狭路相逢,撞在一起,更没有想到谢道友肯配合我等,一道演戏,眼下还要受这皮肉之苦。”
皮肉之苦?
这可不仅仅是皮肉之苦那么简单。
谢不臣只听见愁话里是那种不偏不倚的对待同道道友的语气,可明说着“皮肉之苦”这样的话,却分明连半点停下这石柱上刑罚阵法的意思都没有。
早在落入她手的时候,他便该猜到了——
这一次的合作,不会轻松。
所以现在,虽忍耐着四肢百骸及周身经脉里传出来的种种非人痛苦,他倒也还能保持镇定,也未恼怒,回道:“大局为重,见愁道友知道,谢某也知道,如此罢了。”
不可否认,两人确有死仇。
见愁不是没想过要趁之前的机会直接诛杀谢不臣,了结两人之间的恩怨。
可代价太大。
要杀谢不臣,她就会展露出远高于莲照的实力,从而暴露自己的身份,无法借由这一次得天独厚的机会,潜入望台。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如今这敏感的情势下,她杀了谢不臣的消息一旦传出,崖山昆吾间本就不小的嫌隙会瞬间扩大,最后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只怕也会被捅破,那这一场阴阳界战就不用打了。
对她本人而言,界战胜负其实并没有那么要紧。
可她如今不仅仅是见愁,更是崖山门下见愁。
十一甲子前,千修血仇未报,极域八方阎殿未除,更有如今崖山煞费苦心深入敌后的一场刚布下还未见收效的局……
诸般谋划,百载苦心!
她深受崖山大恩,得师门栽培,又怎忍见这十一甲子的苦心谋划,尽付诸东流?
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些事,总有一些情,要比仇恨来得重要。
该取时取,该舍时舍。
大义当前,要见愁狠心枉顾大局,一杀谢不臣泄愤,到底还是不符合她本心。
至于谢不臣,或恐便没有这样多的顾虑了。
他心冷,情也冷。
情若不关己,事若不关利,便是这十九洲上的修士都死在此战之中,他也不会皱半分眉头。
穷只独善其身,达才兼济天下。
他只做自己能做的事,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在见愁敲打琉璃宝扇传来暗号时,他抛却重重顾虑,终究还是答应了眼下致使他陷入这困境的合作,一是迫于大局,二不过是实力不如人罢了。
见愁传暗号与他合作,是选择。
他答应见愁的合作,不是选择,而是别无选择。
因为他心底清楚,若他不答应见愁的选择,还要执意与她作对,那么下一刻她便会改变主意,抛开与自己合作这个选项,转而选择凭借远高出他一整个大境界的实力,将他诛杀!
“你倒是很清醒。”
对谢不臣选择与她合作,见愁心里不是没有遗憾,此刻却笑得云淡风轻。
“我猜,你此行的目的与我们相同,都是为望台?”
这显然是要问十九洲那边的情况了,但于谢不臣而言,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见愁问多少,他便答多少。
“横虚真人派我率人前来刺探鬼门关后望台的情况,以期能出奇制胜,所以我带了人潜入鬼门关,半道得闻鬼兵征召的消息,才于半路设伏,想要抓几名紧要鬼修来问。”
“那你带的其他人呢?”
方才阵法破后,无常族那庸才长老孔隐没察觉出什么异样来,见愁心里却清楚得很,原本在阵法周围围攻他们的人都不见了。
谢不臣薄唇已然青紫,听得此问却是拉开了一线,竟淡淡回她:“如今是因大局,你怕杀我泄露自己身份,所以与我合作,可待危机一过,却未可知。我既已知会落于见愁道友之手,自该为自己留一线生机。他们仍在鬼门关后,我不死,见愁道友便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
“厉害!”见愁听了他这一番话一怔,竟不由抚掌,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到底是胸有韬略、走一算十的谢三公子,这等人心计算之术,如今也未有半点疏漏!”
谢三公子……
这原本熟悉的称呼,沉进酣眠的岁月里久了,如今再从故人口中听闻,竟已透着一种了令人恍惚的陌生。
只是,到底“人如旧,情不复”了。
谢不臣垂眸,没有言语。
见愁也为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陷入了良久的静默。
在都理智地意识到“即便有深仇大恨,现在也无法对对方下手”这一事实后,两人的心绪与心态都自然的平和下来,在这一刻,幽暗的地底空间里,竟难得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脉脉。
过往时光,如潺潺流水,在二人之间流淌。
见愁迈开平缓的脚步,从谢不臣面前经过,绕着那石柱而行,慢慢道:“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何非杀我不可?”
谢不臣笑:“人各有道,你有你道,我有我道。该舍时舍,该杀时杀。抄家灭族后,我在人世已无牵绊,唯有你,情至无悔,爱又太深,不杀不能死,不死不能灭。一杀了之,解得千般爱欲苦,情仇恨,不也洒脱?”
从京城身份尊贵的谢侯府三公子,到不得不隐姓埋名历遍冷暖的谢无名,人经历的起落浮沉、见过的善恶悲喜多了,便会忍不住生出向这天地追索之心。
人,为何只能臣服于命运?
他本该一无所有,偏又深陷于一“爱”字,由此冷暖熬煎,酸甜交攻,最终在机缘到来时做出杀以证道之抉择,也就无足惊奇了。
见愁实是了解他的。
理智,近乎残酷。
如今听他此番言语,便算是了然了大半:正因情不可控,所以越想操控;他素来冷静而清醒,想来有多爱她,便有多恨她。
于是她也笑:“看来,你并不为此后悔。”
谢不臣看不见她的身影,也看不见她的神情,闻言只略一垂眸,道:“本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你我从来是一类人。便是我此刻问你,若你早知我将杀你,是否会后悔嫁我为妻一般,你也是一般答案。对错没有意义,有意义的不过是判别对错的人。”
他到底是看得太清楚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二人的确是有相似之处的,尽管不喜欢他这一句话,可见愁也无法否认。
此刻,她的脚步,正正好落在石柱的另一侧。
隔着这刻满血红字符的三尺石柱,两人相背而立,各自看着前方,一者平静,一者冷静。
见愁淡漠极了:“可悲的是,我未死,你还爱我。”
谢不臣坦然:“我的情爱,从往至今;可你对我,不过是曾经喜欢。”
她对他的情,从来未及他深。
所以才能迅速从情爱的背叛中迅速回归理智,这一份近乎于天生的对情爱的淡漠,才是他爱恨所不及,也艳羡不来的。
☆、第477章 第477章 “萧谋”之心
爱。
喜欢。
这两个词, 好似都关“情”, 但不知何时, 冥冥中便被人划分出了三六九等,后者仿佛不如前者深切浓厚,前者则比后者热烈纯粹。
谢不臣用这二者来将他们往日的感情加以区分,倒让见愁生出了一点怪异的恍惚。
她想, 他说的未必是错。
抛开恩怨,单以感情而言, 好像确是如此。
但那又怎样呢?
她是幼年失恃又失祜, 所见众生皆苦, 人情冷暖经历过不知凡几;谢不臣后来所历,不过都是她曾经历过的。
他历过这世事的变迁,尚且要向天叩问。
她历过那人间的苦难,性情较寻常不知疾苦人淡漠一些, 实属寻常。
昨日种种, 皆成今我。
她对谢不臣有情, 但正如谢不臣所言, 固然是深, 却仅止于“喜欢”二字,深陷其中时自难自拔, 可一旦得了机会放开,又不觉得太有所谓。
也可能是淡忘了吧。
所谓情爱, 有时候起于纯粹的欲与念, 有时候起于志趣相投, 也有的时候起于恩情与崇敬,甚至挚交好友、共经磨难慢慢也能生出感情来……
在见愁看来,它往往是很多情混杂在一起。
从不纯粹。
也许在谢不臣看来,它也只是迷惑人理智的一种错觉吧?
所历越多,所爱越深。
谢不臣只伴她走过几场寻常流落的风雨,让她拥有过对一个家的所有美好寄寓;可她却伴谢不臣经历过了钟鸣鼎食,逃过了抄家灭族,又几经辛苦,筚路蓝缕,重新有了一个家……
自该是他爱她更深的。
她已灭了往日的情爱,不再沉浸于当年的心境中,过往一切的刻骨铭心,便会渐渐淡忘。
可谢不臣不能。
他执剑杀她,是欲斩所爱而不能。人死则情淡,爱再深也会慢慢放下,偏见愁没死。情随爱涨,于是未有一日得解,便永在刻骨铭心之中,又随交集的增加而添上更多的刻骨铭心。
这一刻的见愁,是冷静的叙述事实。
这一刻的谢不臣,也只是冷静地陈白过往。
至少在表面上,二人之间冷淡的一片,看起来不存有半分往日情爱的残留,都理智到了极点。
沉默良久,见愁还是笑了出来,叹道:“归根到底,你我都是凡人,而‘情爱’两字,与这洪荒宇宙旁的东西相比,又难长久。世事往往奇妙,既不在你的算计中,也不在我的预料里。想要摆脱的,越陷越深;不想摆脱的,反了无牵挂……”
想要摆脱的,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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