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织朱
“说。”
言简意赅的石头态度,明明是关心,听起来倒像查案。
了解她性格的陈瑭听着还挺受用,他也不觉得这点过去多难以启齿,反而因为她终于想要了解自己而感到高兴,一点儿也不挣扎的,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我是事实孤儿吗?”
“嗯。”
“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完全准确,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笑了笑,很是轻描淡写,“我是自己跑的。”
孟惜安是个绝佳的听众,她绝不会随意打断你,只会发出一点点沉闷的声音回应,告诉你她一直在听。
“生我的男人是个赌鬼加酒鬼,先是气死了爷爷奶奶,然后一点点败光家里的资产,喝醉酒后还要打我和我妈。终于在我七岁,家里只剩一套空房的时候,我妈也终于不堪忍受跟他离了婚……她没要我。”
孟惜安愣住了。
“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恨对你不闻不问的孟彰,我却不行,这俩人我都恨。我恨那个男人怎么还不去死,也恨我妈就真的不管我死活。”
他说着下意识就往兜了摸了摸,没摸到烟盒才想起来自己在戒烟,便作罢了。
“我知道我妈也不容易,这段不幸的婚姻也赔上了她的人生,但嫁给那个男人是她自己的选择,生下我也是她的选择,既然已经把我生出来了,凭什么完全抛弃我?哪怕她偷偷来看看我,即便不带我走我也不会怨她,哪怕她不亲自来,随便托个人给我带点吃的我也不会怨她……可她都没有。”
他嘴上说着恨,声音却很平静,听不出半分强烈的情绪。
“那会儿太小了,觉得无家可归是最可怕的事情,所以无论怎么挨打都忍了,为了上学和吃饭,甚至还要把自己送到那个男人面前挨打,才能在他心情好的时候讨钱来一点点攒着。小学毕业后脑子清醒了,我就偷了户口本和家里能找到的现金,一鼓作气跑了出来。”
孟惜安颤抖的指尖抚上那些狰狞可怖的伤疤,“这些都是……他弄的?”
她的指腹温暖柔软,些微的痒在他背上带起一阵阵电流。
早已放下过去的陈瑭心思一歪,竟然生出几分燥热来。
他很想转身压着人好好亲一亲缓解热意,但顾着孟惜安的心情,只好继续卖惨增加她对自己的恋爱程度,以提升今后她对自己的容忍度,忍耐道:“是,他倒也聪明,专挑看不见的地方折磨我。”
孟惜安咬了咬牙关,继续问道:“最长的刀伤,也是他弄的?”
“嗯,不过这一次是他失手,啤酒瓶碎了,不小心划伤的。”
那得多痛啊……
孟惜安闭上了眼睛,手掌轻轻按在了他的背上。
掌下的皮肤脆弱柔软,不是铜墙铁壁,怎么就有身生父亲会下这种毒手,又有亲生母亲闭眼离开不闻不问呢。
她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虽然人的悲伤无法类比,但陈瑭的遭遇,真的不是她能感同身受的程度了。
他能站起来,还能站得这样直,到底在背地里流了多少血和汗……
气氛有些太沉重了。
陈瑭这才发现自己说太多说过火了,怕是对孟惜安这种格外依赖家庭的人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打击,赶紧笑着打趣道:“唉,我就说你没有偶像剧那个命吧,一般这时候女主角不是应该在男主角的伤疤上亲一亲吗?”
但身后孟惜安却似乎当了真,半晌后,用低哑的声音问:“你想这样吗?”
问句下的脸写满了“我也可以这样做”,陈瑭顿了顿,握住她的双手和人面对面。
被抚摸伤疤的酥麻感仿佛又开始席卷全身,往不入流的地方涌去。
他苦笑道:“不了,我承认,是我没有偶像剧男主的那个命。”
第59章 过去 从来不假辞色,一点都不讨喜。……
陈瑭最终还是没忍住抱着人亲了一会儿。
孟惜安心疼他, 任由他黏糊了一段时间才重新问起话来:“你从家里跑出来后,就没有人来找你回去吗?”
沙发随着两人的重量深深下陷,陈瑭从后头环着孟惜安的腰身, 下巴抵在她肩膀上, 姿态懒洋洋的。
“为什么要来找我?那个男人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好省下抚养费,而至于邻居亲戚……怕我黏上他们后甩不掉, 向来不肯给我好脸色, 我走了他们更该松一口气了。眼不见, 连为难都不需要了。”
除了父母和屡屡拿话敷衍他从不兑现的舅舅一家, 陈瑭对于索性不搭理他的亲戚邻居倒是没有恶感, 甚至还觉得他们的决定相当明智。
不给他希望就没有后来的伤害, 而且自家的经济又不至于被不相干的人拖累,易地而处, 他也会这么选择。
孟惜安又消化了好一阵,才将那种酸楚压下去, 问:“那你表哥一家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陈瑭终于露出了点嘲讽的情绪, “这就是个巧合了, 去年的升职公示被我妈的朋友看见了, 她知道有我的存在,或许是顺嘴跟我妈说了,我妈又告诉了她兄弟,这些人就缠上来了。”
孟惜安知道这一家子冷心冷肺,怕是见陈瑭如今出人头地了才忙不迭凑上来,可她曾经拥有过那么无私的母爱,总忍不住怀抱着一丝希望。
“那你妈……”
陈瑭知道她想说什么,拍了拍她的手背直接接过话题:“她在摆脱那个男人的第二年就再婚了, 去年她来找我,说对不起我,又说丈夫死后她也病了,继子女却不管她死活。”
说到这里陈瑭笑了一声,“我给了她十万块钱,她就走了。”
孟惜安刚张开的嘴又紧紧地闭上了。
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陈瑭生母这一生也算是可怜至极了,所嫁非人受尽折磨,好不容易狠下心离开了,却又当了继母,不被继子女尊重就算了,还和当年被她抛弃的亲生儿子彻底生疏了,老无所依。
可人心都是偏的,孟惜安现在只能站在陈瑭的角度考虑问题。
在完全不能自立的稚龄被生母抛弃,生母多年来不闻不问,终于团聚了,还是奔着找人养老的目的来的,谁能不心寒?
过了很久,孟惜安才道:“后来她还来找过你吗?”
陈瑭轻轻地应了一声:“我生日那天又找了我一次,说要来给我过生日。”
难怪。
孟惜安想起当日他的异样,低声道:“所以你削尖了脑袋找我不痛快。”
陈瑭在她颈边蹭了蹭,讨好道:“其实我那会儿也不是真的想找你麻烦,我就是憋难受了,只在你面前还能松快点儿。”
孟惜安冷哼一声,没有纠缠下去。
“她是真心想跟你和好吗?”
又回到这个话题,陈瑭叹了口气,道:“哪儿能啊,我问她是不是又缺钱了……她说是。”
生而不养,断指可报。
如果一根手指真的可以彻底断了与血脉相连的这个母亲之间的联系,陈瑭恐怕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剁了自己的手指。
天下之大,为人父母也形形色色,不能一概而论。
陈瑭自觉已然仁至义尽:“她到底生了我,我本不吝啬于给她一点钱养老,但她不能把我当成印钞机,自己跟我要钱还不够,还跟她兄弟一家展示我的‘大方’。”
他既然这么说,心里应该是有了决断,孟惜安扭头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办?”
“我给她办了张卡,每个月固定时间往里面打两千块钱,等她下次来找我就交给她。”说到这里,陈瑭声音冷硬数分,“我不想再看见她了。”
两千块钱不多,但就A市的物价而言,足够一位老太太吃用了。
孟惜安点点头,“这样也好。”
人总不能一昧承受伤害,即便伤人的是生育自己的双亲。
“你从家里刚跑出来的时候,是怎么撑下来的?”
当这个口打开后,孟惜安的疑问也越来越多,还隐隐生出些十几年来都没有好好了解陈瑭的懊恼来。
陈瑭倒是有问必答,在心里阻止了下语言便道:“我出来的时候偷了五百左右现金,这笔钱帮我交了初中第一学年的住宿费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然后有班主任帮我申请的救助金充当生活费,我的运气又不错,乔姨他们在开学后没多久就给了我工作的机会……所以其实还好,初中磕磕绊绊就过来了。”
他虽然这么说,但孟惜安作为这段时光的亲历者,见过他面黄肌瘦的惨样,知道其实并不好。
即使能够温饱,日日被生存的重担压着,怎么想都不可能好。
她追问:“高中呢?高中之后的你和之前的你完全不一样了……”
说到这个,陈瑭定定看了孟惜安一会,笑出声来,再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对过去的回忆。
“这改变说起来,还跟你有一点点联系。”
孟惜安下意识重复:“和我有联系?”
“嗯哼。”陈瑭倒也坦然:“那会儿也不止你想跟我做朋友,我更是第一次遇到能说上话的对象,倍感珍惜。毕业的时候,我从班长的同学录上抄了你的联系方式,打算在初升高的暑假攒钱买只手机或者二手的笔记本方便联系你……因为暑假期间乔姨他们的生意并不好,不需要人帮忙,我就只能另谋出路,拿出一部分积蓄去摆了地摊。”
“你还做过生意?!”
“当然了,这可是我的发家之本~”陈瑭得意了一瞬,清清嗓子继续道,“不过到底是第一回 做生意,市场没把握好,进价也比人家高,一开始根本卖不出去。然后越是卖不出去我就越是阴沉接着更加卖不出去,恶性循环了。”
孟惜安听得揪心,忙问:“然后呢?”
“我是在大学城那边摆了夜摊卖小饰品,这么持续了一段时间后,隔壁摊勤工俭学的姐姐看不过去,跟我说了几句。”那些话陈瑭至今都还记得很清楚,“她问我是不是中二病晚期,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我的杀父仇人,不然为什么要对顾客甩脸色。”
他开了个玩笑:“什么杀父仇人,杀父得是恩人了……后来我就偷偷观察她学她,慢慢把生意做起来后,自然而然也就改了性格。毕竟除了那几个,没有人欠我的,我整日阴沉除了让自己陷入恶性循环,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可算是真的长大了。”
孟惜安松了一口气,又觉得不对,问:“可你并没有联系我。”
陈瑭无奈道:“我没赚够啊,小本买卖,刚开始又找不到价格低廉的货源,赚到一点钱后又要投进去把摊位设备改一下,忙活两个月,也就剩八百块净利润。”
八百。
孟惜安回忆了下那个时候的物价,她随便看上个什么小玩意儿,也不止这个数了。
她抿抿唇,不说话了。
陈瑭说完了,也没什么可说,便静静抱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孟惜安突然问:“那我是不是一直都没长大?”
从来不假辞色,一点都不讨喜。
陈瑭愣住了,不太确定地问:“你认真的?不是钓鱼吧?”
孟惜安皱着眉头,“我不开玩笑。”
话说出口后,她又拧了拧眉头,面上露出些不自然,“就像刚刚的态度,是不是有点……”
在她扭捏的话语声中,陈瑭可算回过神来了,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孟惜安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一胳膊肘。
她留了力道,所以并不太疼,陈瑭就笑到真正停下来为止,才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孟同志,你早就拥有了最好的道德品质,没什么要改的了。”
正直善良,坚定果敢。
不需要改。
回到家后,孟惜安独自在客厅坐了很久,拿上钥匙去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