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中得意
两个人就这样躺着,谁也不说话。
唱片停止了转动,费霓耳朵里的声音便更加单调。
灯泡重新亮时,费霓已经睡着了,方穆扬慢慢把自己发麻的胳膊从她头底撤出,给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又重新坐在矮柜前,画起画来。
方穆扬先打的桌子,桌子打好,便开始打床,等他的床有了个基本的样子,楼里的邻居便时不时走到附近来看。
楼里的住户大多每家只有一间房,像汪晓曼这样有两间房的已经算少见。空间不够用是大家普遍要面临的问题。这样一个占地面积不大却集齐了三种功能的床恰恰暗合了他们的需要。
于是方穆扬每天打床的时候,都有人来观摩。
床打成的那天,街道办也给方穆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的工作解决了,据街道的王大妈说,这个工作简直是专门按照方穆扬的条件定制的。
鉴于方穆扬历史清白、思想过硬,身材高大、相貌端正,虽然初中未毕业但在初中学习过英语且成绩良好,街道推荐他去外事宾馆做服务生。
第65章
街道推荐的不只方穆扬一个人,但只有方穆扬被选中了。
从宾馆回家路上,方穆扬给费霓买了二两红糖还有一小包红枣,回家拿小炭炉熬红枣粥。小电炉太耗电,他回来后这电炉就没用过,他直接把电炉卖了,换了小炭炉。炭炉比家里的酒精炉适合熬粥。
费霓双手捧着碗,喝着方穆扬熬的红枣粥,听他说,街道推荐他去外事宾馆做服务生。
街道给他推荐这么一工作,费霓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打趣道:“别说,你还真适合做这工作。”
“咱俩真是心有灵犀,我也这么觉得。”
费霓以为方穆扬是在开玩笑,毕竟平时他没少逗她。
没想到方穆扬真打算去外事宾馆做服务生,明天就要去接受培训。
费霓这时不得不认真起来,“家里还有钱,你画画也有稿费,不用这么急着去工作。再等等,没准有更好的工作等着你。”
“要真有了好工作,我再调。现在有什么就先干什么,再说我觉得这外事宾馆的工作也还行。”
“你去当服务生,哪有时间画画?”
方穆扬笑:“你现在和我分床睡,我晚上有的是时间。我这一腔热情你又不要,只能把它投注到画纸上了。否则我这一天天的可太难熬了。”
“怎么你又引到这个上来?”费霓拿勺子在碗里搅着,声音也低了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身体不方便。”
“我知道。”可她身体方便的时候也是躲着他的,但方穆扬并不提这些事,他只说,“我等着你身体方便了。”
费霓随意地把耳后的头发拨到前面,掩饰她红了的耳根,她不接他的话茬儿,而是问:“你想好了,真去当服务生?”
“想好了,先干两天玩玩儿,不行大不了不干了。”
“哪儿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你可以不去,但去了又不干了,街道以后肯定不会再给你介绍工作了。”
“我看以后街道给我介绍的工作不会比这个更好了。要真没工作,我就好好在家画连环画挣稿费。”顺便打点儿家具赚钱,这句话方穆扬留着没说,因为费霓未见得同意。
费霓知道方穆扬认准的事儿劝也没用,倒不如让他试试,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街道不再管方穆扬这个待业青年了,方穆扬有句话说得对,这应该是街道能给他安排的最好的工作了。
高架床连带底下的柜子桌子都做好了,刷了清油,在楼下晾着。待业青年方穆扬不再在楼下打家具,楼里人便知道他有工作了,再一细打听,知道他进了外事宾馆,当服务生。
这事儿传到了刘姐耳朵里。方穆扬放弃肉联厂的工作,不是在家画画,而是去服务老外了。
刘姐刚得知这一消息,第一想法是小方这是昏了头了,外事宾馆的服务生怎么比得上肉联厂的工人。
虽然服务生也属于工人阶级中的一员,但刘姐作为工厂里的正经工人,并不把服务行业人员引为同类,理由是他们并不创造具体价值。外事宾馆的服务生更别提了,跟为本国人民服务的服务员也比不了。
刘姐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出来。
“小方到底怎么想的,屠宰车间多好的事儿不去,倒去什么宾馆当服务生?还是外事宾馆。对年轻人来说,什么最重要,学门技术最重要。当服务员有什么技术?上次小方一说不去,工作马上就给别人了,现在肉联厂也没空缺,这样吧,我再让我们家那位帮小方留意留意。”
“谢谢,这事儿您就甭为我操心了。”刘姐好心难却,费霓只好继续撒谎道,“我一直没好意思跟您说,我们家小方晕血,没法去屠宰车间工作。”
刘姐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看着高高大大的,怎么还能晕血?”
“您千万别把这事儿跟别人说。”
“你放心吧。”刘姐又劝费霓,“晕血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也不要太难过。”
费霓没想到外事宾馆的培训还调动出了方穆扬的学习热情,方穆扬管她借了英文词典,晚上除了画画就是在查词典。边查边在纸上写。
晚饭的时候,费霓就着馒头吃炒白菜,方穆扬用刚学来的英文给她介绍蚕丝鱼翅、蝴蝶海参、鸽蛋船盘、蟹黄豆腐……
费霓从白菜里拣了一片肉丝夹到方穆扬碗里:“别画饼充饥了,快点儿吃吧。”
“这可不是画饼充饥,我这是在给你念菜单,你想吃哪个?”
费霓笑:“别开玩笑了,菜都要凉了。”一般的馆子里炒肉丝已经算得上好菜,哪里有这个吃。方穆扬就算去了宾馆的客房部工作,餐厅里的菜也和他没关系。
为防止女同志被个别意图不良的人骚扰,宾馆客房部清一色的男服务员。女服务员一般在餐厅工作。方穆扬的名字一早就被预定到了普通客房部。
方穆扬在培训中表现出了很强的学习能力,不仅守则上的内容看了几遍就熟背下来,短短几天,他就能够用英语熟练地跟人进行日常对话。负责培训的宾馆领导看出这是一个可造之才,外貌条件也好,又仔细看了一遍他的档案,发现他历史清白、思想过硬,父母虽有问题但已解除监管,便觉得把方穆扬派到普通客房部服务太可惜。这样的人才,必须去特等客房服务重要外宾,也给那些外宾看看我国服务员的风范。
特等客房部的外宾有时会出现在报纸和电视新闻里。
方穆扬家里没有电视,对这些可能出现在电视新闻里的人物也缺乏兴趣。他并不想去服务什么重要外宾,只想去宾馆的餐厅部工作。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适合在餐厅部工作,方穆扬合上菜单用英文为领导介绍了几道菜式,简单且准确。
强扭的瓜不甜,方穆扬对餐厅部这样热爱,又表现出了在餐厅部工作的能力,领导只好同意了他的要求。
培训的最后一天,方穆扬带着西红柿和自己在宾馆商店买的牛肉罐头回了家。
费霓刚开门缝,就闻见了一股西红柿和牛肉混合的味道,推开门就看见酒精炉上的小锅冒着热气。那味道正是从小锅里传来的。
“你哪弄来的西红柿?”现在是冬天,副食店根本没有西红柿卖,楼道里能闻到的西红柿味儿都是来自夏天做的西红柿酱。但西红柿酱淡得很,根本没有锅里的西红柿味道浓郁。
“餐厅有规定,厨房的蔬菜如果用不完,员工可以买回家,西红柿是我在后厨买的。放心,我绝对遵纪守法。”
“你不是在客房部工作吗?”
“领导认为我更适合在餐厅工作。”
费霓发现上铺的床跟以前不一样了,叠的好好的被子被铺开,还掀了一个角,上面放着一朵花。那花是真花。
新打好的床还在外面放着,这床他们准备周日卖掉,再把新床换进来。
费霓指着床问方穆扬:“这是怎么回事?”怪洋相的,还在床上放花,那切花估计也是宾馆弄来的。
方穆扬解释道:“我如果在客房部工作,按规定天天要为客人开夜床,但现在我被调到了餐厅,在客房部学的东西没有用武之地,我又不甘心丢掉,好在还有你,我可以天天为你服务,请你给我个机会让我把所学展示一下。”
除了费霓,方穆扬没心情为任何人开床。但他现在说的,好像他很愿意为客人开夜床,只是很不幸,他被迫失去了这个机会。
第66章
西红柿的味道很好,比玻璃瓶里的西红柿酱味道要好得多。
方穆扬很舍得放西红柿,他拿回来的西红柿都被他放到了锅里。
费霓见惯了食堂大师傅勺子里的牛肉,再见到这么多牛肉还有些不习惯。
方穆扬夹了一块牛肉送到费霓碗里,“以后下班不要再去食堂抢土豆烧牛肉了。”
费霓并不搭他的茬儿。牛肉罐头难道能老吃么,食堂的土豆烧牛肉虽然只有一些汤汁,但多少比醋溜白菜强一点。
这一顿饭吃得很好,因为牛肉和西红柿很多,并不需要怎么谦让。
费霓洗漱完,关上门,拉了窗帘,窝在床上听收音机,方穆扬的过冬衣服做完了,她终于可以闲下来靠在枕头上看会儿书。
方穆扬在一旁画画,过了会儿凑过来和她一起听收音机,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润唇膏放在书页上,“给你的。”
费霓拿着唇膏粗粗打量了一眼,“你这是在哪儿买的?”
在方穆扬没回之前,费霓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唇膏外包装上都是英文,还能在哪儿买的。
“你今天一天花了多少钱?”
“我的稿费发下来了。该交你的那份我已经给你放到了你的枕头下面。”
费霓一时忘了追究方穆扬花了多少钱,她问:“书什么时候书店有卖?”
“过两天就能买到了,你节省一点儿,别跟上次似的一本连环画买二十多本。”
费霓笑:“你这么大手大脚,有什么资格说我?”
方穆扬只好表示:“我没资格。”
费霓看方穆扬嘴唇有点儿干,挤出唇膏凑到他面前便要给他涂。方穆扬很迅速地偏过脸,“你还是自己用吧。”说着他跳下床,走到矮柜前,拿起保温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几口就喝完了。
费霓这时才仔细读了一遍包装上的字,这是一只有色唇膏,怪不得方穆扬躲她。费霓之前被方穆扬捉弄惯了,这时也想着要捉弄捉弄他。他越不想涂,她越要帮他涂。
等方穆扬重躺回床上,费霓又拿着唇膏凑过去,“你的嘴唇有点干,我给你涂一涂。”
“你见哪个男的涂这个?”
“男女平等,你不知道么?不要搞特殊化。”费霓半个人压在他身上,脸离他越来越近,近得能数清他的喉结跳动的频率,她含笑看着他,仔细观察他的唇形,他的唇形很好,费霓实在想象不出他的嘴唇涂上这种有色唇膏会是怎样。带着好奇,她的手指贴近方穆扬的嘴,唇膏还没到达要涂的地方,就被方穆扬抢走了,他笑着对费霓说:“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
费霓的下巴被方穆扬捏住,他拿着唇膏往她嘴上搽,方穆扬不像在给她搽唇膏,倒像是在画画,也不知道是哪种路数,他先在她唇上打了一个线稿,再仔仔细细地描画。
这个唇膏搽得很漫长,搽好了方穆扬拧紧唇膏盖,从矮柜上拿了镜子让费霓看镜中的自己,“你觉得满意吗?”
费霓偏过头去不看,“你不是说你自己涂吗?”
“你一会儿就知道我没撒谎了。”
唇膏是一种类似于柠檬的颜色,她的唇色比之前亮了很多。
方穆扬捏住费霓的下巴,把她的嘴唇当成了唇膏,一点点的去搽,他整个人压过来,推着费霓往床那边走,费霓被拉到床上。他给她涂唇膏的时候先打了遍线稿,现在把她嘴上的唇膏抹到自己嘴上,也要打遍线稿,费霓被他蹭得嘴唇发痒,痒的不只是嘴唇,他的手指也在她身上打线稿,她一发痒,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费霓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她抓住被单死咬着牙齿不让这笑声再泻出来,最终她这笑声滑到了方穆扬嘴里。
费霓的嘴被堵住了,但她的前几声笑很有穿透力,汪晓曼和她的丈夫徐科长也听到了。
徐科长感叹道:“小费平常挺文静一人,怎么笑得这么轻狂。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汪晓曼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能结婚?照你这么说,好像谁都配不上费霓。我看这个小方配费霓就绰绰有余。”她对着徐科长提起方穆扬打的沙发和床,“小方还有两下子,费霓嫁他不吃亏,能打家具还知道心疼人,床单被罩都自己洗,我告诉你,以后你衣服自己洗,我可不给你洗。”
“你怎么就知道比这个?庸俗!他现在干什么?服务员!还是外事宾馆的服务员,就跟旧社会的伙计一样,你拿他跟我比?”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从今以后,你的衣服你自己洗,我可不管。”
徐科长越想越气,自从隔壁搬来新邻居,汪晓曼一天天喊着要罢工,一会儿说不做饭,一会儿就要不洗衣服。
屋子突然黑了,又停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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