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喻言时
他不禁失笑,“所以这就是你每次用敬称的原因?”
初羡:“那倒不是,用敬称单纯是觉得您是长辈,应该敬重。”
傅枳实:“……”
这还不是变相说他老!
“初羡,我只比你大十岁。”他抚了抚被风吹乱的短发,乌黑浓密,似有雨露凝结在上方。
初羡歪着脑袋,理所应当的语气,“十岁也是长辈啊!”
傅枳实:“……”
桥底铺满铁轨,时不时就有一辆火车鸣笛经过,嗡鸣声几欲刺破人耳膜。
周遭的环境又吵又闹,委实不是观赏游玩的好去处。
初羡实在想不通为何傅枳实会特意来看一座如此不起眼的大桥。在她看来,这座桥毫无特别之处。
两人从桥头不紧不慢走到桥中间。
冷风携裹阵阵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居然又是熟悉的味道。
初羡抬头看到桥对面有摊贩在卖糖炒板栗。不止板栗,还有烤红薯。生意还挺不错,摊子前围了好几个人。
傅枳实见她盯着板栗摊出神,忙扔下话:“待在原地别动。”
他动作麻利,大踏步穿过车流。大衣修身,衣摆随着他矫健的步伐时起时落。
不会儿就买好了一包板栗,往小姑娘怀里一丢,“这包赔你的。”
初羡:“……”
她惶恐不已,瞬间呆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谢谢!”
“刚才在医院门口就看到你惦记这板栗了。”
初羡:“……”
这人怎么可以这么眼尖?她不过就是往小摊远远看了两眼,这都被他看到了。
“不尝尝?”他面露嫌弃,“看这样子也没A大北门的那家好吃。”
她抬头惊诧地看着他,脱口而出:“您吃过A大北门的板栗?”
傅枳实:“……”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傅枳实立马补救:“我是看外表,碳水合成物,你觉得我会吃?”
初羡剥开外壳,露出里面明黄色新鲜的果实,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咀嚼,甜意沿着口齿蔓延开,久久不散。
很甜很甜,甜到心坎的那种。
内心苦了太久,突然尝到这抹甜,心潮澎拜,几欲落泪。
她猛地吸了吸鼻子,眼眶微红。
“一包板栗而已,至于这么感动么?”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上一次吃糖炒板栗还是在我十三岁那年,今年我二十五岁,整整十二年了。谢谢您师兄!”
小姑娘明明是笑着的,可眼神落寞暗淡,全无光彩。深谙的眼底荒芜一片,什么都没剩下。
从第一眼见到她,这双眼睛就从未有光栖息过,始终晦暗不明。
幸福的女孩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傅枳实突然觉得胸腔有些堵,烟瘾毫无预兆窜上心头,喉咙烧得慌。
这样苦哈哈的人生他过去还会见得少么?比初羡更苦,更艰难的人他都见过。
为什么独独对她这么留意?
他压制住,没当着她面抽烟。
初羡攥紧那包板栗,就跟抱住什么宝贝似的,傻里傻气地笑。尝了一颗以后就舍不得吃了,有点想把它供起来。
傅枳实停下脚步,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
风迎面直吹,宛如冰刀子,割得人脸隐隐生疼。
男人立在灯下,晕暖的灯光自上而下倾泻而来,他的俊颜隐在一束束斑驳的光影间,柔化一般,温和又优雅。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这人光风霁月,气质出尘,出奇的养眼。
男人低沉的声音缠绕在寒风里,由远及近,刮入耳中,“我有没有跟你说过,08年我也参与了堰山大桥抢修工作?”
初羡实诚地摇摇头,“没有。”
他从来没有跟她提过他的过去。虽然她一直很想知道,她想多了解他一点。然而只要他不主动开口,她就绝对不可能去问。这年头谁心里没藏点事啊!她家的真实情况不也没告诉他么!
“堰山大桥坍塌,伤亡严重,一线的医护人员根本不够。仁和堂也派了擅长骨伤的医生过去救援。老爷子让我带队。”
他在事故现场,所以他是亲眼目睹朋友和同事离开的吗?
这未免也太残忍了。
父亲出事这么多年,初羡尚且不能接受,更别提他亲眼目睹了灾难发生。
原来他心底的秘密一点都不比她少。
如果可以的话,初羡真想全部挖出来。
傅枳实迎着寒风继续问:“如果再让你选一次,还学医吗?”
初羡觉得这话问得真是莫名其妙。
她当即一愣,随后回答:“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想。”
“时间过去了,也不会再回来,一辈子都不能回头了。比起我学不学医,我更在意的是我爸爸不要受伤。如果真的能够回到过去,我希望是2008年的5月14日。”她一定拼尽全力阻止父亲受伤。
“是我糊涂了。”他安静听完,哑然失笑,眼神晦暗难辨。
一个二十来岁的孩子尚且活得如此清醒冷静,他年长她十岁,竟还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无力更改,更无法回头,他居然还在异想天开。
“走吧,回去。”男人丢下话,掉头就走。
“不逛了?”这刚走了一半,还有一半呢!
“没意思。”
初羡:“……”
两人在桥上分开,一个回酒店,一个回家。
傅枳实先给初羡拦了辆出租车,拿给司机一张红票子,“麻烦送她去云水镇。”
然后用手机拍下了出租车的车牌。
“师兄再见!”初羡坐进车里,冲他扬扬手臂,嫣然一笑。
“嗯,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出租车戴着小姑娘绝尘而去,迅速消失在视线里。
这是一个没伞,需要逆风奔跑的孩子呀!
——
傅枳实自己再拦了辆车回酒店。
下车以后也不着急回房间。而是径直从裤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烟瘾压制了许久,这一刻犯不着克制了。
朦胧的光影里,雪沫子飘得更欢快了,洋洋洒洒,犹如漫天柳絮。
北风呼啸,打火机蓝色的火苗一闪而逝。他点了几次都没点着。
左手拢起,护住火,这才顺利点燃。
青烟扑腾升起,猩红的火星子被风吹旺,烟草味四处流散。
就着滤嘴狠狠吸两口,胸口那丝难以名状的情绪才得以纾解。
刚刚傅枳实就想抽烟了,但碍于初羡在,才暂时压制住。
“没那个准备就别轻易揽事。”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蓦地出声。
傅枳实被吓了一跳,夹住烟转了个身,拧起两道浓厚的眉毛,“爷爷,您走路怎么都没声的。”
“你自己走神了,怪得了我?”老爷子拄着手杖,神色严肃,不紧不慢道:“冬天很冷,一旦是晴天,我们总喜欢晒太阳。可是当阳光褪去的那刻,你一定会感觉到比之前更冷。倘若一开始就没晒太阳,反而不会觉得那么冷。”
老爷子从来不说废话,这些话自然是意有所指。
傅枳实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向老人家,这一刻的爷爷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他不免想起了小时候。每次只要他一犯错,爷爷就会露出这种表情,一板一眼地教育他。
很显然他又做了错事。
喉结滚动两下,他怔怔地问:“您想说什么?”
“枳实,像她这样的人还会少么?你能每个都管得过来?真没那个心思就别给我揽事,别给人家希望。”
“爷爷,您想多了。”他本能否认。
“是不是我想多了你心里最清楚。”老爷子背风站着,狭长的一道影子投到地上。
他紧盯着孙子看,语气冷冽,“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闺女。跟轻寒葭柔一样,她父亲同样是英雄,她是英雄的后代,别滥用你的那点同情心亵渎人家。”
“您误会了,我关照她是吴老所托,跟她是谁的女儿没半毛钱关系。”
“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应该给我清醒点。你要是真能管到底,我绝对一句话都不说。做不到,那就离小姑娘远点。”老爷子教训起他来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留,言语犀利,“我先回去了,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吹吹风,好好冷静冷静。”
寒风瑟瑟,火星子在静静燃烧,一缕缕孤烟在指缝间缠绕,烟草味鼓满傅枳实的肺腔。心头似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在这寒冬腊月里将他紧紧捆绑,无声无息。越用力,越是难以挣脱,只能被束缚得更紧。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前年六月底第一次遇见初羡的那一幕——
小姑娘喝了爱心冰柜里的一瓶矿泉水,然后顶着大太阳又回到学校买了三瓶矿泉水放回冰柜。因为这水是提供给那些特定人群,真正有需要的人的。
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微不足道。他却觉得难能可贵。
活了三十来年,在这个社会摸爬打滚多年,见惯了自私和冷漠,人人都凉薄得近乎一致,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反而格外欣赏小姑娘这点纯真和善良。因为有了这层滤镜在,哪怕看得出她资质平平,他依然答应了吴院长的请求亲自指导她的毕业论文。即便她交上来的东西错处一堆,他始终都不曾真正苛责过她。纵然心里清楚比起别的师兄妹,他确实管得多了,可他还是默默关照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