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荣槿
越野车驶入了军区,停在一栋别墅面前。
林维泽抬起眼皮看他:“得,托我跟叔叔阿姨问个好,这么晚,我就不进去打扰了。”
裴骁南下了车,又跟他笑着说了句话。
半晌,他立在原地,直到越野的车尾灯闪烁了几句,随后消失在一片夜色里。
他这次回来算是个突然袭击,所以摁了几下门铃后,门内的人并没有立刻开门。
一道温柔的女声传来:“谁啊?”
他喉头干涩,挤出来一个字:“我。”
女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匆匆忙忙趿着拖鞋,赶至门口拉开门。
眼前的人身形利落,白衬衫配西裤被他穿得有一股清隽的贵气。
陈平不可置信地揉了下自己的眼睛,再抬眼看他时,眼眶全红了。
裴骁南微抬眼睫,语气还含着几分打趣:“您再不开门我都要翻窗户私闯民宅了。”
“你这孩子,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
陈平拍了下他的肩膀,触及这份温度才感觉到了些许真实感,并非一场虚幻的梦境。
再开口,陈平声音里都是哽咽:“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知不知道多让爸妈担心……”
裴骁南敛着情绪,喉头微动:“我这不是怕您太想我,身体恢复好就回来了么?”
陈平抹了一把眼泪,牵过他手臂:“快进门,我去喊你爸下来。”
裴启穿着套黑色睡衣,从二楼的书房下来,看见他后,眉头拧着又舒展开:“你还知道回来——”
裴骁南进门换了双拖鞋,也迎视过去,话声很痞:“知道,这不是没死外边儿吗?”
裴启厉声:“没个正形。”
陈平受不得父子两一进门就不对付的样子,连忙当起和事佬。
“启哥你少说两句,孩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回来一趟,别让他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裴启沉默了几秒,又脸色铁青道:“路还不是他自己选的。”
这便是还在生气当初让他从军,他偏偏去警校这等旧事。
陈平上下打量着他:“来,让妈妈看看你瘦了没?”
“养伤的时候吃的伙食还不错。”裴骁南谈笑般开口,不想让陈平过度担心。
知道这么几年他在西城过着刀光剑影的生活,陈平的心里就愈发不是滋味,宽慰他说:“做这么危险的任务,收不到你消息的时候,你爸也在家整晚抽烟,不可能不关心你……”
裴启坐在沙发上,喝了颗降压药,还不忘叮嘱:“回江城之后就好好跟着陆局,做好本职工作。”
“你现在身份特殊,自己多少注意点儿。”
裴骁南知道裴启指的是什么。
当时他在边境地上被枪打中,送到医院时已经大出血,命悬一线,用医生的话来说,他这条命就是从鬼门关给捡回来的。
在南江医院休养了几个月,他的身体才恢复了不少。
而这段时间,警方为了保护他的身份,对外宣称的消息是西城特大毒枭‘Nan’被当场击毙。
毕竟对于齐弘生这样的老狐狸来说,警惕性是第一位的,他不会用来路不明的人。
西佧被捕,太长时间还联系不到裴骁南,如果他再回到西城,齐弘生不可能不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而去卧底前,他的身份也为了任务全部抹掉,造了份假的履历。
这回回江城,行事多少得低调一些。
当晚,陈平又亲自下厨给他煮了一碗银耳羹。
昏黄的灯光下,保养得宜的陈平都多了许多白发。
裴骁南眸光微动,心里也有愧:“太晚了,您去休息,我自己来吧。”
陈平将银耳羹端到桌上,语气温婉:“妈也不求你有多少功名,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想回来了,别墅的灯一直亮着。我知道你爸不善言辞,对你要求也高,但你心里别太耿耿于怀,父子哪里有隔夜仇呢?”
他喝着银耳羹,心里不是滋味,撩起薄如利刃的眼皮,浅浅应了声。
……
快到三月底,天气依旧阴雨交加。
时晚寻这些天一直在忙着写纪录片的策划案,回到家后都还在想工作。
她对着电脑文档敲着想好的创意,删删改改,总算是满意。
隔天去上班时,钱澄没着急问她策划案的事儿,反倒是让她跟进一个新的报道。
钱澄看着信息,神色凝重:“南江特大缉毒案你知道吧?”
时晚寻自然知道,她就是在缉毒案中被中国警方救援回来的人。
“今天零点的时候,那场缉毒行动里受了重伤的警察还是离世了,是江城人,才二十三岁。”
钱澄觉得惋惜,叹了口气:“整场缉毒行动牺牲的警察会在今天安排一场葬礼,你收拾一下,去跟进一下现场照片,再做个独家报道。”
时晚寻愣怔在原地,身体却如坠冰窟。
见她半天没挪动步子,钱澄出声问:“哪里的安排有什么问题?”
“没有……”她抿着干涸的唇,“我一会儿就去现场报道。”
钱澄部署安排好,江远还有另外一名同事跟着她一起负责本次任务的报道。
驱车过去的路上,时晚寻一直心神不宁,只字未发。
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珠蜿蜒在车窗。江城的春季总是如此多雨。
江远也看出来了她心情的低落,下车的时候还问道:“晚寻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时晚寻往口腔里塞了颗薄荷糖提神,她摇摇头,将话题转到工作上:“没事的,等会儿拍照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可以拍送行的路人,不要让其他警察的脸入镜。”
一旦让现役缉毒警入镜,极有可能暴露身份招致毒贩报复。
这一点上,时晚寻不可谓不谨慎。
车辆在下一个路口段堵了车,拥堵成一条长龙,根本行进不得。
雨势不小,江远看了眼情势说:“晚寻姐,应该是有附近的居民自发悼念牺牲的缉毒警察。”
总有人心底有光,愿为执火人送行最后一程。
时晚寻心尖酸软,平复下心情做了决定:“那我们先下车,有记者通行证,应该能进去葬礼现场。”
葬礼办得隆重,现场乌泱泱一片人,她却只听得到掩面哭泣的声音。
是谁家的亲人?谁的子女?谁的战友?
伏风澜雨下,她没来由地心底一阵颤栗,撑着把黑伞穿梭在现场的人群。
雨珠在伞侧纷飞,少女一袭黑裙,收束着腰际,裙摆长至脚踝,愈发衬得身形轻盈,肌肤雪白。
时晚寻立在一众人中间,试图记住这样的场景,之后再写稿子一一记录。
江远按照她的叮嘱,已经架起相机在现场拍照。
她找到牺牲警察的家属,一字一顿道:“我是记者,也是来参加他的葬礼的,您请节哀。”
家属已然痛哭得站都站不稳,她连忙去将人扶起来,心里的悲伤也像这场泛滥的春雨,在胸腔积蓄满盈。
不管合不合时宜,在这样的场合,她又想到了裴骁南。
他也是那场缉毒行动的参与者。
令人悲恸的是,卧底缉毒警察即使牺牲了,也没办法公布身份,甚至不能以缉毒警察的身份下葬,办一场体面的葬礼,只能被永久封存在绝密的警方档案中。
他应该有一场葬礼的。
至少,除了她,不应该没人记得他。
不远处,裴骁南参加完吊唁仪式,眉间蹙着,神情晦暗不明。
林维泽给他递过去一根烟,两厢静默。
他倒是意外地没接,心里堵得慌,只说:“暂时不想抽。”
林维泽也没介意,自顾自点火,看着烟雾散溢的雨雾里。
裴骁南撑着伞,正准备离开,却脚步一顿,余光里似乎是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转过身,驻足在雨幕里,心头的火浇熄不下。
视线里的小姑娘纤细白皙,眼睫垂着,侧颜轮廓姣好,神色认真,正在跟身边的男人交流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时晚寻终于给江远交代完任务,揉了下这些天因伏案桌前酸疼的脖颈。
随后,她迈开步子,想要去找一个视野更开阔的地方。
下一秒,她的心脏猛然沉了几下。
如同倦鸟归林,惊起林间回响。
男人长身玉立,颀长挺拔,腰间束着警服的皮带扣,往下是一双锃亮的皮鞋。
举手投足间,气质禁欲又蛊惑。
不过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撑了把黑伞,伞面恰好遮去他的面容。
巨大的雨幕像一张笼罩在上方的网,雨声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隔断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时晚寻看着他的身影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眼前的视野逐渐清晰。
男人一袭警服,藏蓝色衬衫勾勒着他肩宽腰窄的身形,领带周正,上面别了个叶子样式的领针。
伞面往上挪动,她顷刻间屏住了呼吸。
雨天的光线被切割得影影绰绰,男人眉骨如刻,黑眸沉沉,携着熟悉的侵略感。
时晚寻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只是脚步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像是海市蜃楼里的景象,仿佛只要她做出反应,一切就会幻影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