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坠珠葡萄
吓得单琮容赶紧捂住他的嘴,赶忙瞥了一眼还在别桌敬酒,脱不开身的徐慧兰。
“酒能乱喝,话不能乱说,小心嫂子让你睡地板啊?”单琮容贴着他的耳朵说。
沈海森歪着头,酒意上头,发起酒疯的说:“单老弟,咱也别客气,我们在一个项目都这么久了。你的项目就是我的项目,我的项目就是你的项目,甭管什么你的我的,咱俩好成了一个人是不?今晚,你替我大登科,我替你小登科,咱俩换换,你说行不行……?”
这人越说越没谱,单琮容感觉被冒犯到,忙喊边上的人帮忙一起搀着他,给他胃里灌一点早就备好的浓糖水。
段汁桃长得像向雪荧,沈海森说这话,让人不得不多心。
沈海森猩红着眼,不依不饶的死拽着单琮容的袖子,失态的场面,还碰翻了桌上的两杯红酒。
还是徐慧兰冷着脸来救场,才阻止了现场更多的洋相。
徐慧兰冷冷的睥睨着似醉非醉的沈海森,面笑皮不笑的和众人说:“他就这酒量,喝不了几杯就上头,你们这桌我替他敬了,权当他失礼,给你们赔罪。”
说罢,咕嘟咕嘟伸长脖子,仰头倒灌了三半杯红酒,吓得众人一边心有余悸地拍掌为新娘的酒量与酒胆喝彩,一边同情的张望歪倒挂在旁人身上的沈海森。
娶妻如此剽悍,沈兄多多保重。
*****
入了夜,段汁桃留院陪护,吩咐单琮容今天请了假就别去实验室了,在家好好陪陪儿子。
单琮容回到家的时候,隔壁沈家像是刚放完夜里的鞭炮和烟花,院子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呛鼻又辣眼。
隔壁眼下还是热闹,大大小小的亲戚堆在里头,这院子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推开自家院子的门,花卷摇首摆尾的出来迎接,呜呜的叫着,显然是被刚刚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到了,正迫不及待的向主人诉说着委屈。
单琮容蹲下,揉了揉它的狗头,抬眼望向书房,居然看到了窗户里的两个人影。
单琮容起身,踱步到书房的窗前,轻轻叩了叩玻璃。
单星回推开半掩着的玻璃窗,说:“爸,你才回来,我姥怎么样了?”
沈岁进也甜笑着打了声招呼:“单叔叔。”
单琮容道:“你姥姥手术很成功,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又问:“岁进,你怎么在这?”
沈岁进叫屈道:“我屋子里这会被一群小屁孩攻占了,徐阿姨说我要是嫌吵,就先上你们家来待一会,等她打发了这些亲戚,再喊我回去。”
单星回说:“徐阿姨还给我塞了一百块,喊我们两个要是无聊,就去学校边上的芝麻巷去吃好吃的。”
单琮容想也不想的让他交出一百块,在他脑门弹了一记响指,“一百块你倒是不客气,我给你五十,够你们俩在芝麻巷甩阔了。这一百块你回头还给你徐阿姨。”
沈岁进忙说:“别啊单叔叔!我徐阿姨有钱!他们出版局工资可高了,听我奶奶说,现在体制里待遇最好的,差不多就是出版局了,普通科员一年都有八/九万的工资,徐阿姨还是部门副处,工资可比我爸高多了。”
根据统计局去年的数据,人均年工资也才五千多,出版局这块,算是肥差中的肥差了。
单琮容暗下惊了一会,很快收回脸上的失色,说:“那也不能起了这个不好的头,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沈岁进掐着单星回书桌下的大腿,表面波澜无惊,实际上切齿埋怨道:“喊你早点出去你不肯,非得说把这章看完,现在一百块也飞走了,我都饿了一天了,我看你等会拿什么补偿我。”
单星回低声讨饶道:“轻点、轻点。我还有我姥姥给我的零花钱呢,你别急啊,想吃什么,我请你!”
沈岁进这才满意的松开手。
两人偷偷溜出来的时候,沈家正热热闹闹的闹洞房,沈海森和徐慧兰的卧房塞满了人,人从房间门口,一路堵到院子里。
众人的视线全都牵在一对新人身上,根本也无暇顾及沈岁进到底在不在场。
路灯把两人行走的倒影,一下拉长,一下缩短。
走到一盏路灯的正下方,沈岁进看见影子又缩成了一个圆圈,自己的双脚套在黑影里,扭头对单星回说:“我想起来了。”
“想起了什么?”单星回顿在原地。
“我妈和我说过的一句话。”
“嗯?”
“她爱叫我进进。”
“进进?”有点肉麻啊。
“她说进进,其实你原来不叫这个名字。”沈岁进百无聊赖地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
“那叫什么?”总不会叫退退吧?
“叫甜甜。”
沈甜甜?有点土的样子,全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咋取个名字还能这么随意,也太接地气了吧?
“她说是我爸给我取的。我一生下来,我爸就甜甜、甜甜的叫,生怕我妈不知道他过得苦。我爸确实也苦,我妈在学术圈里的地位可比我爸高多了,我妈最多的时候,带了三四个博士生,忙的一个月里根本没功夫回家一趟,我爸又是个感情泛滥的人,别提多感性化了,小时候我随便给他画个全家福肖像画,他都能哭上半天。我妈是情感黑洞,我爸又是个情绪化的多情种子,一腔热情无处吐露,毕竟我妈根本也不想管他,他就委屈,也很爱哭,给我感觉不是喝着酒哭,就是抽着烟哭,总之他的眼泪也太不值钱了。”
这还是沈岁进第一次那么深入的谈起自己的父母。
单星回说:“看不出来啊……沈叔叔也不像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人啊?”
沈岁进神情淡漠的说:“那是我妈没死之前,我妈死了,他反倒不哭了。”
很久没看过父亲流泪了,就连之前母亲的周年忌日,沈岁进都没见沈海森掉过一滴泪,唯有三两声的叹息,让沈岁进觉得,父亲还在痛心着母亲的离去。
“去年过年吧,我爸一边抱着我,一边哭,对我说:‘甜甜,你妈什么时候才能到梦里看我两眼?咱们孤儿寡父,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沈岁进越大,倒是越好奇,明明这好像只是一场单箭头的恋爱,纯粹是她爸的单相思,可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们当初还要结婚呢?
向女士不是很有原则的一个人吗?明明可以拒绝,也用不着非得和她爸结婚,她一个人,单身,也可以把自己活得很精彩。
以前她不懂,小时候的她好傻啊,觉得爸爸那么爱着妈妈,自己能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好幸福。身边的同学,父母离过婚的,都快超过半数了。
现在不是了,越长越大,才发现,本以为父母和睦的婚姻里,原来大多数时候都是父亲一个人的固执与坚守。向女士那些在实验室不回家的岁月,是爸爸一直陪伴着自己长大。套现在的话来说,向女士是家里的甩手掌柜,几乎没管过孩子的吃喝拉撒,而沈先生则成了婚姻里的男保姆。
沈岁进不爱喝奶是有原因的,直到前不久,沈岁进才从大姑姑口中知道,原来自己生下来,没喝过妈妈一口奶。沈女士是个科研狂魔,国外没有坐月子之说,顺产完,护士就给产妇喝冷水送冰激凌甜点。亚洲体质的沈女士入乡随俗,居然生完她的第三天,就闷头钻回实验室里去了。
那么沈岁进就好奇了,妈妈不给自己喂奶,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呢?
沈海萍理所当然的说:“你爸呗!我都不敢相信,他那么个不着调的人,一晚上能那么勤快的起夜四五次给你喂奶、换尿布,请了保姆他还不要,非得自己上手才放心!有一回吧,你发烧出了好多疹子,你爸打你妈实验室电话没人接,急疯了,他居然还叫了救护车,到医院里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都笑了,那是幼儿急疹,疹子出了,这病就是快好了。”
可这些事情沈岁进都不记得了,好像大多数人,对三岁以前的记忆,也是没有的吧。
人越长大,世界观越是在不断重塑。
原以为的幸福,其实背后有很多大人之间奇奇怪怪的事情,这些事情,只有长大后才能看懂。
单星回说:“没想到你爸,爱好还挺特殊。”
“嗯?”
单星回胸有成竹的说:“这事我知道。”
“哈?”
“总有些人,一出生,什么都有了。”单星回深深的看了一眼沈岁进,说:“既然什么都不缺,那就只能追求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譬如时间、譬如——感情。人嘛,没了需求,总会创造需求,有了追求,这人活着才有劲啊!”
沈岁进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我爸对我妈这么上头,是因为得不到?那我爸现在整个人变得像块木头,不爱哭,也不爱笑,是因为没了追求?”
单星回说:“我妈说了,之前你爸和蚯蚓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她觉得八成是假的。你妈没了,你爸,母狗都不摸的一个人,哪能和蚯蚓搅和到一起去。”
沈岁进好笑的说:“说的我爸剃头出家了一样。”
单星回贫嘴道:“你呀,别在这费劲计较你爸还爱不爱你妈了。人总得学会成熟。爱的时候,肯定是爱的死去活来的,但你也不能保证,一个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啊?我们老家,单身寡妇倒是常有,单身的鳏夫可是绝种。我都替那些寡妇叫屈,凭什么呀,现代社会男女平等,男女丧偶,都有同等的再婚权,凭什么唾沫星子专朝着女人身上喷?像你妈这样,半道撇下你爸撒手去的,你爸还有好几十年要过,总不能真那么高尚的要求他,接下去的半大辈子,都活在丧妻的阴影里走不出去吧?”
沈岁进突然歪着头,捏着腮,若有所思的眯眼盯着他,好整以暇的说:“单星回,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觉得,你很有渣男潜质呢?”
还整出来一个博爱理论,什么叫,一生不止爱一人?
单星回拍着胸脯说:“这叫往前看。做人回头看是自省,往前看是未来,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注定鼠目寸光,把眼光放在未来,这人,才能有前途。前途,前途,往前看,才有路。做人不能和自己过不去。还有……我不渣,我们单家祖传的从一而终、慎终如始。”
他爹单琮容虽然养孩子不靠谱,从小到大他爹就是个甩手掌柜,但单琮容对他妈段女士,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忠诚。
这份忠诚,让单星回对自己即将继承这种专一的品质,深信不疑。
沈岁进腮帮子鼓的像受气包,想起来他确实是早熟的,毕竟才初二,已经有很多瞎了眼的女生给他递情书。
而这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同年级别的班,有个男生给她写情书,战战兢兢的站在学校门口,憋了一个暑假,才写出这一封千字情书。
男生神色紧张,一大早就在校门口等着沈岁进。
看到沈岁进和单星回缓步踱到校门口,男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弯腰双手奉上信封。
单星回想也不想的伸手截住。
递情书的男生太过羞涩,低着头,压根也没注意到收到情书的人是不是正主,感觉到手上的信件已经被接走,弯着脖颈,头也不回的一路小跑开了。
丝毫没经过她的同意,单星回径直打开了信封,细长的手指展开信封,粗略扫了一眼,爆了句粗口:“这他妈的也叫情书——?”
“今天我吃了茄子炒豆角,不知道你吃了什么。”
“今天我去体育馆游泳,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今天我在市图书馆看书,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王小波的书。”
单星回一边大声朗读,一边看着沈岁进,嘲笑道:“他咋不汇报自己一天天拉屎几回,拉尿几次,放屁几个,流水账,嘁,没水平。”
第一次有人给她送情书,还没见过情书长什么样。
沈岁进伸长脖子,新奇道:“真这么没水平?给我看看。”
单星回一把收起信封,捏成一个纸球,团在手里,若无其事的说:“别看,辣眼睛!”
*****
单星回轻车熟路的带着沈岁进钻进芝麻巷。
羊肉串不要辣的点了十串,辣的多孜然的要了十二串。
沈岁进撇嘴说:“你怎么给自己点了十二串?”
不满他偏心,给他自己点了十二串,却给她少点了两串。
她不吃辣,确切说不能吃辣,声乐老师让她保护嗓子,不允许她吃辣。
新疆买买提大叔手上熟练地翻烤着羊肉串,往半生熟的羊肉上刷了一次油,油滴进炭里,滋滋啦啦的哔啵作响,一时间整条巷子都烟熏火燎的。
单星回想着再去买两瓶可乐,说:“为你好,女孩子吃那么多干什么呢?回头吃了还要减回去,一天到晚的嚷嚷减肥,太痛苦了。我要去买可乐,你要不要冰的?”
“不要了。”喝可乐已经是放纵,再加上冰镇的,她大概不想要自己的胃了。
单星回去巷子口的一家杂货店,买了两瓶易拉罐可乐回来,回来的时候,沈岁进手上已经抓着两把羊肉串。
沈岁进把辣的那把递给他,拉着他走远了一点,才放出胆子说:“这家的肉越来越少了,之前强哥带咱们来的时候,一串肉撸下来一块,少说有一颗葡萄那么大,现在撸下来,估计也就葡萄干那么点吧。”
单星回替她拧开易拉罐的拉环,给她插好吸管,凑到她嘴边,看着沈岁进吸了一口,才说:“物价上涨呗,去年一张电影票二十五,今年已经二十七了。羊肉串又没涨价,只能靠着缩水来平衡成本了。”
又说:“也不知道强哥去上海怎么样了,说给我们写信,到时候给我们留个上海的电话号码,都去上海快两个月了,也没听吾阿姨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