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坠珠葡萄
如果换作是她,这男人当初负了自己,十来年后他带着和别人生孩子又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自己是绝不会可怜他半分的。
她会觉得这是他的报应,背信弃义的人不配得到幸福,这种人就该在诅咒之下活得战战兢兢,脏了的男人就是脏了,自己哪还会像馋腥的猫,闻着点腥膻味,就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后妈。
况且,这会儿男人孩子也在,趁虚而入固然是良机不可失,但她这样登门,这不是伤孩子的心么。
但意外的,华秋吟却是一个极其温和的女人,说起话来都是温声细语,一副岁月从容的景象。
据说祖籍是福建,便很有些南方女子的温柔,和和气气,说起话来也是绵绵糯糯酥软无骨,她认出了巷子口抱胸站着的吾翠芝,便热情地和她打招呼:“翠芝大姐,晚上得闲出来逛呐?”
吾翠芝前一秒还在和段汁桃嚼人家的舌根,这一秒便尴尬地把双手从胸前垂了下来,应付着明知故问道:“小华啊,这会儿你怎么有功夫在这,不备课吗?”
华秋吟许是张罗了一天,眼下确实乏倦了,握起拳头捶了两把腰,依旧细声细语道:“帮沈师兄搬家呢,他刚从美国回来,这么多年北京变化太大了,家具市场都搬迁了好几次。上午他托我领着去给闺女挑床和书桌,下午把家里拾掇出来,又雇了几个人去家具市场把家具拉回来,这会安装得差不多了,一会铺好床,今晚他们先将就睡一晚,等明天我下了课,再来帮着相看家里还缺点什么。”
大大方方,倒一点不忸怩作态。
段汁桃想开溜,刚拔了腿准备回屋,吾翠芝就给她使了个眼色,摁下她示意她别走,下半场还有好戏没开唱。
吾翠--------------丽嘉芝心里龃龉,这女人一口一个师兄叫得亲热,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师兄,当初沈海森读的是物理系,华秋吟读的是俄语系,一文一理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攀上亲戚论师兄了?
“难为你替他们忙前忙后了,前两天锦澜院里的事都传开了,沈老师和孩子还好吧?”吾翠芝招呼她一起来巷子口说话,介绍道:“这是沈老师家的邻居,他们两家连着一块,就隔一道矮墙。也是物理系的,单教授的爱人,小段。巧了这是,单老师他们一家也才刚搬进来没几天。”
华秋吟从远处灯光的阴影里一路靠近,等走到段汁桃和吾翠芝跟前,不知是三人头顶的路灯照耀得她的脸太苍白,还是她今天着实累虚着了,总之一张削瘦的小脸看起来像受了惊吓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
华秋吟瞪大了眼,仿佛没见过生人一般,两只漆黑的眼睛盯着段汁桃一眨也不眨,好似要把人的脸上瞪出两个洞才肯罢休。
吾翠芝见了,莫名有些发怵,心想,年纪大了又没结婚的单身女人果然装得再温婉,那眼神却像要吃人一样,骗不了人。
“小华、小华……”
吾翠芝一连喊了两声,华秋吟才怔怔地回过神来。
但她那双勾人的眼却还是没有调离段汁桃的脸,不甚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单教授的爱人……那我就叫你段大姐吧。”
吾翠芝刚要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人家小段年纪还不一定有你大呢,张口就叫人段大姐,生怕不够显自己年轻似的,一个老姑娘就是爱占这些嘴巴上的便宜。
段汁桃礼貌性地笑了笑,没想到华秋吟却刨根问底地开始向她打探:“段大姐老家是哪的?”
“我老家兴州,青湖村你们肯定没听过,不过我们兴州的大米赫赫有名你们肯定有所耳闻。”
华秋吟的脸上不知为什么生出一丝失望,像是段汁桃的回答没有印证了她的某种猜测。
“小华啊,平时你和沈校长的夫人关系好,这回听说老太太受了不小的刺激,她老人家还好么?”吾翠芝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华秋吟一想起那个老太婆便很有些头疼。
笑容僵了一二分,面笑皮不笑,几乎切齿道:“好着呐,她老人家的精神头就是咱们年轻人都抵不过。”
明明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着沈海森,老太婆平时就吊着她,时不时喊她上家里来吃饭,抹抹纸牌,打打麻将,哄她给她唱苏联的民歌《喀秋莎》,对她像个戏子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一到关键时候,沈海森好不容易死了老婆成为鳏夫,这老太婆便开始不买她的账。
沈海森回国的消息不是沈老太太透露给她的,而是系主任有意无意地到她跟前来敲打,她这才知道原来沈海森马上要回国,且要在京大任教。
老太婆虚与委蛇,知道儿子要回国定居,便装腔作势,今天感冒明天头疼,不怎么请自己去她家做客了。
直到一个星期前,华秋吟从同事的嘴巴里撬出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沈老太太居然背着她已经四处开始给沈海森张罗相亲对象!
明知道这么多年,她一直痴心不嫁盼着她儿子,这老太婆居然狠得下心,根本不为她这么多年的苦苦等待考虑,转头就过问起别的新人。
华秋吟咽不下这口气,书上说的好,幸福要靠自己争取。
当初自己和沈海森又不是没有感情,现在他死了老婆,自己的名声也早就在漫长的岁月里磋磨了,女追男隔层纱,现在自己光明正大地追求他又有什么?
老天有眼,本来还在头疼沈海森和他的闺女回国同两个老人一起住在锦澜院,有那老太婆从中作梗,平时她想多见见沈海森都会困难重重。
没想到,这回有如天助,杀出来一个和老太太不对付的准继女,气的老太太不念亲情把他们父女俩扫地出门。
这下好了,送上门来的父女俩,不愁她将来没有慢慢调/教的时候。
可既然老天有眼,为什么又要安排这一出……
命运抽打了她的左脸,现在是要抽打她的右脸了么?
那张脸、和那个女人酷似相像的脸……
华秋吟看向段汁桃,漆黑如墨的眼逐渐幽深,心口只觉被一块大石堵着,叫人透不过气,憋屈、愁闷、痛苦,却又不敢轻易发作。
不过,她很快又振作了起来。
被岁月无情剜去青春的女人,根本无惧龌龊与计谋。
于是她慢慢攥起拳头,心想:一回生、二回熟。
她华秋吟输了一回,就绝不会掉进同一个泥淖,再输第二回 。
第16章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却又淌着河水摸石子的夜晚。
有人在冰凉的河水里摸到了惊喜,有人触摸到了惊吓。
沈岁进捧着和妈妈在普林斯顿大学草坪上照的相片,一遍遍地擦拭,滴答的眼泪很快就漫在了相框的玻璃镜片上。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尽管这空荡荡新买的欧式公主床上还没有铺上被褥,她还是伏在生硬的席梦思上克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她难过,是因为爸爸今天叫了那个女人来帮他们搬新家买家具。
他明知道她讨厌那个女人,早在美国,父母就因为这个女人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这个女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地给父亲写着邮件,有时还会卖弄风骚地附上她的个人写真。
邮件的内容无非是说些国内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比如她晋升了、她相亲了、她相亲失败了……
她写这些的时候善于伪装成一个妹妹的口吻,向远在他国的“兄长”倾诉着她的日常。
而落款,却是野心昭昭又暧昧的一个“吟”字。
母亲无意间在父亲的邮箱里发现了这些恼人的桃色邮件,好在据母亲说,父亲只在他们相恋前回复过这些邮件几封,和母亲恋爱结婚后,这些邮件很多时候,他都懒得去点开。
但那次父母在和睦婚姻里鲜少的争吵,却在年幼的沈岁进心里埋下了一颗嫌恶的种子。
她讨厌这个自作多情的女人,虽然素未蒙面,但却一点不妨碍她把她的相貌牢牢刻在心中,并且时常加以“诚挚”的问候。
伏在还未撕去包膜的冰冷席梦思上,哭了一会,沈岁进擦干了眼泪,从床上起身,重新在床头柜摆好了与母亲的合照。
父亲去实验室熟悉场地了,家里只留下她和那个女人,万一父亲回来,自己绝不允许他们两个人有单独相处的时刻,她要替早逝的母亲守卫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去脸盆架前洗了把脸,沈岁进便拧开了房门的锁。
那个女人似乎已经回去了,屋内和院子里都不见她的身影,搬运的工人搬完最后一趟行李也逐渐散去。
她跨出门槛,踱步到院子里,意外地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爸,你今晚还泡脚吗?”
“等你妈回来再烧水吧,她聊天怎么聊这么久?”
“那我先烧水泡一泡,在故宫转了一天,脚底都磨出了泡。”
四只眼睛隔着一道矮墙在黑夜里碰撞到一起,单星回吓得在院子里打好水的水壶都弹掉了盖子,惊叫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沈岁进意外的娇笑出声:“真巧,咱们不仅是新同桌,还成了新邻居。”
“你搬到隔壁院儿了?”单星回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茶壶盖子,重新安装好。
“上午刚搬来的。这院子的墙真矮,早上我还嫌它不够遮挡,让我爸找泥瓦匠加盖得高一点,现在觉得就这样也挺好。”沈岁进笑眯眯的,忽然觉得和新同桌缘分真是不浅。
大概是觉得她那院子太过寂静,院子里还有没摆进屋的家具,显得家里有些潦草,单星回便问:“你家现在就你一人?”
他知道她刚没了妈,大概是怕她一个人呆着会胡思乱想,便这么问。
沈岁进点点头:“我爸还在实验室呢,不过应该快回来了。”
二人还打算掰扯几句,谁知华秋吟和段汁桃她们一前一后迈进了各自门院。
“岁进,你想吃点什么宵夜?阿姨准备去食堂打点回来,这么晚了,你爸爸一会回来也该饿了。”
“单星回,你怎么把屋里的拖鞋拖到外面院子来了?!”
此起彼伏的女声,一个温柔婉转,一个尖声锐利,真是风格迥异的夜鸣曲双重奏。
沈岁进揉了揉自己的眼,觉得自己的身子轻盈得像在做梦,梦里的母亲也是这样鲜活热络的身躯,扎扎实实地映入眼球。
她看见了一个长相、身材都极为酷似逝去母亲的女人。只不过这个女人张嘴带着的口音不是地道的吴侬软语,就连性格都与母亲截然不同,母亲是绝不会扯着这么大的嗓门,在幽夜里叨扰邻居的。
女人的张扬与恣意,明显骨子里刻着一抹挥之不去的世俗烟火之气;而母亲,举手投足之间,却像一幅让人赏不尽、品不完的哈布斯堡时期古典油画。
只望了女人一眼,沈岁进就又陷入了巨大的悲伤里。
她知道,就算隔壁站着的那个人,与母亲有多么相似,却再也不会是她的妈妈推开家门回来了。
华秋吟对这场面早有预备,仍旧面色不改地温笑着说:“你这孩子也吓了一跳吧?这是你单叔叔家的段阿姨,单叔叔和你爸爸一个院系,都在物理系教书。真是无巧不成书,你和你妈的缘分还没尽呢,这不,给你送来了一个和你妈妈长得这么像的邻居阿姨。”
华秋吟心里早就七上八下,但这通话却说得滴水不漏。
她也怕这孩子思母心切,万一心里的天平倾斜,一味向段汁桃倒戈亲近,故意离间她和沈海森,这下她和沈海森的好事便又有的磋磨了。
好在段汁桃有家有室,刚刚在巷子口字里行间已经打探出了几分,单家这两口子感情看似不是一般的好。
这单琮容从小乡村里一路打拼出来,如今在京城脚下扎根,于学术界也刚耕耘出了几分成果,便一刻不缓,拖家带口地把老婆孩子从老家全捎带来北京。
如果夫妻感情不好,凭着单琮容今日的成就,在北京城里找几个像模像样的小姑娘,一腿把老家的糟糠蹬了,也不是不成。
由此可见,他们夫妻二个感情确实好,就连吾翠芝都在旁边搭腔什么炖牛鞭,这样一来,她便更对段汁桃放心了些。
总不能沈海森父女两个,挂念旧人,看上良家妇女,还要强抢吧?
段汁桃心里怪怪的,一下就恍然大悟过来。
难怪这华秋吟刚刚眼睛一刻也不离地打量自己,原来是因为自己长得和沈海森的亡妻有几分相像,只不过刚刚在巷子口唠的时候她怎么不说?
阴沉沉的憋在心里,这会到孩子面前倒大方坦然起来。
光是这一招,便让段汁桃觉得这女人温温软软的笑容里藏着刀。
第17章
段汁桃又打量了一眼隔壁院里的女孩,果真如单星回说的,生的雪肤细眉,眼睛如同星子一般,瞳仁比寻常人要大得多,一双眼睛能汪出水来一样灵活。
这家的闺女在国外长大,轮廓仿佛也入乡随俗的和洋人一般深邃,高挺秀巧的鼻梁,搭配她那一张花瓣粉唇,确实整张面容巧夺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