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
整个包厢里忽然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怼一次也就罢了,怼两次,要说只是公仇没点私怨才见鬼了。
就连国际猎连几个美国人不太懂中国文化,这会儿也都从众人的表情里品出些不对劲来,带了点不安,不再说话。
只有“来充数”的庄择,因早年就与裴恕熟识,对他和施定青、林蔻蔻的关系一清二楚,此刻亲眼目睹饭局上上演起如此精彩的母子对决戏码,不由充满了看戏的兴奋,恨不得叫个交响乐团来给他们助兴,好再撕得响亮一些。
施定青脸上原本毫无破绽的笑容,有了一分僵硬,只是她看了一眼裴恕旁边空着的那张椅子,终于还是流露出几分锋芒:“裴顾问真是年轻人,气也盛。不过我还是比较青睐你们公司现在的林顾问,人缘好,脾气好,今天这种场合,她没来真是可惜了。”
裴恕原本就没什么温度的面容,几乎瞬间封冻。
旁人听了只以为是施定青明褒林蔻蔻暗贬裴恕,说他不如林蔻蔻会做人。
然而裴恕盯着施定青那一抹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话里有话,在暗示什么。
一顿饭结束,林蔻蔻也没现身。
裴恕与施定青却在众人离开包厢后,留了下来,隔着一张偌大的圆桌,面无表情地对视。
施定青坐着,裴恕站着。
他一手插着,身形峻拔,声音里不带半分情感:“就算找来庄择,也救不了航向。我说过,你在你来,我就会打到哪里。”
施定青只道:“我很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点长进也没有,一点也不像个成熟人的处事。”
裴恕皱了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对她的厌恶,甚至轻蔑:“只是不像你罢了。毕竟这世上跟你一样,看见相处过二十年的人倒在地上动弹不了,还能只看两眼转身就走的人,的确不多见了。”
施定青淡淡纠正他:“我打了救护车,你应该感谢我。”
裴恕冷冷道:“他是追出去送你才摔下楼的!”
施定青只道:“那又怎样呢?能救人的只有医院,只有医生。我留下来看着他,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裴恕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刚将车开出车库,接到邻居的电话,回到家便看见裴远济后脑着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而施定青不见踪影。
直到人从ICU出来,他回了家,查看当时装在门口的监控录像,才发现当时施定青就站在裴远济旁边。
他是追着她出来时,不慎摔倒。
但施定青弯身查看了片刻,只是低头打了个120电话,给隔壁邻居留了个信,便拖着行李箱离开,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哪怕一眼……
而裴远济说不出话来,却一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直到昏迷过去。
——这就是施定青,极致的理性,带来令人战栗的悚然!
一旦忆及往昔,裴恕心里便戾气横生:“用处?对,在你眼里,不管是一件东西,还是活生生的人,都只需要用‘有没有用处’来衡量。你在学校拿到教职了,他就没用了,拖你的后腿了;航向蒸蒸日上,发展起来了,林蔻蔻也没用了,可以卸磨杀驴了;等将来庄择没用,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他。在你心里,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舍弃、不能替换的吗?”
施定青冷酷道:“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裴恕道:“你真让人感到恶心。”
施定青却忍不住笑了:“恶心?你说得这么义正辞严,可你身上除了心软这一点像他之外,又有哪一点不像我呢?”
这个家庭里,母亲扮演的更像是父亲,强势、理性,处处要求完美无缺,父亲却似乎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宽厚、容忍,甚至有些懦弱。
裴恕是在施定青那一套近乎严苛的标准下长大的。
她不容许自己儿子输给任何人。
而人总是慕强的。
尽管裴恕心里充满了反感,却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潜移默化地模仿了施定青的大部分行事风格,而他也在一次次的自我审视之中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裴恕看着她,慢慢道:“正是因为像,我才更感到恶心。”
施定青:“……”
至此,她终于微微色变。
林蔻蔻堵了一路的车,终于回到酒店,来到包厢时,看见的就正好是这一副对峙的场面。
于是脚步忽然停下。
她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施定青,也看着里面的裴恕,一时竟充满了恍惚的错觉。
施定青看见她,坐着没动。
裴恕看见她,却是直接收回目光,一句话也不愿多讲,径直从她旁边穿过。
林蔻蔻怔了片刻,抬步便想追上去。
然而,包厢里,施定青淡淡道:“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
林蔻蔻复又顿步,回过头看向她,但静默许久,没有说话。
施定青便问:“你还好吗?”
她这话的语气,是如此稀松平常,甚至透着一种自然的熟稔。
就仿佛还在当年一样。
林蔻蔻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复杂,声音却平缓无波,只道:“如果你指的是我终于知道了这些事,那我还好。”
施定青道:“你不后悔当年帮过我吗?”
林蔻蔻便想,他们的确是母子,连问的问题都相差无几。
于是突地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笑。
她想起了那一年,坐在学校教学楼外的长椅上,师生两人都久久没有说话。末了,是她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无论最终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而现在……
林蔻蔻注视着她,道:“无论今天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认为当年的那个施定青是在欺骗我。每个人对痛苦定义和忍受力不一样,有人觉得刀砍到身上是痛苦,有人觉得自己不够有钱是痛苦;有人可以忍受每顿咸菜泡面,有人一顿不吃山珍海味都受不了。你忍不了,不想忍,就有权利做出选择。我不会为我过去的选择后悔。”
施定青又问:“现在呢?”
林蔻蔻只道:“现在我只是要为过去的选择支付代价罢了。”
施定青看着她,忽然沉默下来。
林蔻蔻也并无再与她叙旧的意思,说完便快步顺着走廊而去,终于在电梯前面,追上了裴恕。
裴恕不看她,按开电梯便要进去。
林蔻蔻冷冷道:“你对你该恨的人,就这么仁慈,见了面都得绕着走吗?”
“……”
裴恕瞬间停下了脚步,终于回头看向她。
林蔻蔻懒得废话:“你不是对沈心的Case有意见吗?那我告诉你,我不可能改变我的策略,也绝不会阻止候选人离婚。”
裴恕瞳孔微缩。
林蔻蔻却一扯嘴角,竟将刚才带上来的文件夹递向她,近乎挑衅地一笑:“这是资料,我给你。贺闯已经抢了我一个候选人,你要有本事,不妨放马过来,看看这个候选人你抢不抢得走!”
第126章 拉拢
蓝色封皮的文件夹,被林蔻蔻一手拿着,横在两人中间。
裴恕盯着她看了许久,但竟没有伸手去接。
林蔻蔻正待要问,他已经转身进了电梯,只道:“你或许有你的算计,但我并不想参与。”
说完已将电梯门按上。
林蔻蔻就这么看见他消失在那道渐渐合拢的缝隙之中,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怕她布下了什么阴谋险境,不想踩坑?
“我风评有那么差,像有那么多心眼子的人吗?”她不禁反观自身,自省了一遍,然后看看手里那份没递出去的候选人资料,嘀咕一声,“不过,不上当?真能不上当吗……”
林蔻蔻摇头笑了一声,只道这差不多就是自己所能做的全部了,剩下的听天由命,谁也管不了。于是干脆将那份文件夹收了,回到酒店房间休息。毕竟第二天一大早还约了灵生珠宝的陈逸见面,会是一场硬仗。
裴恕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却是左思右想,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林蔻蔻那句挑衅的话一直回荡在耳旁。
他第二天清晨起来,都还有些心不在焉。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庄择见他一个人站在中餐区那边等面,眼神一闪,便走过去,也点了一碗面,然后就站在裴恕身边,不无奚落地道:“没了新搭档,一个人在这儿等面,看着是有点凄惨呢。”
裴恕不回头都知道是他,并不理会。
庄择便道:“你当年离开香港要回去做猎头的时候,我就说这是一条不归路。现在你看到了,这帮猎头拿着资本家的钱号称为候选人提供工作机会,干的事却和我们干的没有任何区别,也不比我们高尚。怎么样,不考虑回来吗?”
裴恕冷冷道:“施定青知道她给你钱让你干猎头,你却跑来拉拢我吗?”
庄择一身白西装优雅极了,满不在乎地笑笑:“航向早都被引力集团收购了,给我开工资的又不是施定青。”
裴恕:“……”
给他开工资的不是施定青。
听到这句,他终于回头看了庄择一眼,深灰色的眸底一片审视的晦暗。
庄择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若无其事道:“我还是觉得以前的你比较有意思,手起刀落,稳准狠辣,全港找不出一个比你狠辣的刽子手……”
盛着细面的漏勺被厨师从滚沸的水里提出来,面倒进早已准备好的汤碗里,再撒上些小葱紫菜虾皮之类的点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便被推到了裴恕面前。
他盯着面碗里升腾起来的热气,许久没说话。
庄择却想帮他回忆回忆往昔。
那一年经济形势不好,有一家跨国公司被迫收缩业务,想要裁撤深圳代工厂的规模,将主要的零部件加工迁往更廉价的东南亚地区。
业务恰好分到了裴恕跟庄择头上。
客户希望他们以最小的代价,裁掉深圳工厂三万名员工。
可想而知,没那么好裁。
在中国这片土地上,高管白领不难裁,最难裁的是底层工人。
平日里都靠劳力养家糊口,脾气又比较生猛,听不得那些冠冕堂皇的虚伪道理,又没有太多东西可失去,想裁掉他们有时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
他和裴恕也不例外。
“我还记得,我们去工厂了解人员情况的第一天,就被堵在了办公室里,三千块一条的领带被人揪成了破抹布,你甚至被人拿扳手砸破了脑袋。”庄择想起来,甚至觉得有点好笑,“我当时都以为这单完了,没想都还是你有办法。”
没有人愿意丢掉工作。
面对工人的愤怒,裴恕没有选择硬碰硬。他的策略,是当面跟这帮人装孙子,好话说尽;背地里,却联系了挑头闹事的那几个代表,想办法收买,把好处给够,甚至替他们安排好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