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小火腿
人群拥挤,进了三层,才算好一些。走廊上有一排塑料椅子,高大的身影就坐在那里。西装外套敞开,露出略显凌乱的衬衫领口。
姚安一步步向前,随着熟悉的面孔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被压抑了一路的情绪也开始一股脑往外涌,连带着无数问题一起井喷。
“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没走?”
“发生了什么,衣服怎么乱成这个样子?”
钟浅锡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擦了一下身旁的椅子,示意姚安坐下。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其实今天早些时候,钟浅锡是上了飞机的。
头等舱和平时一样,安静无比。
他准备利用这趟旅程稍作休息,没想到登机刚刚结束,空姐就领了一个独自旅行的小男孩过来。
看年纪,那孩子不过十岁出头。穿着一件白衬衫,拘谨地绞着手,四处张望,估计是要去美国探亲。
“钟先生,实在抱歉,经济舱和商务舱卖超员了,能不能让他暂时坐在您的隔壁?”
当然。
钟浅锡礼貌地点了下头。
男孩欢呼了一声,在座位上坐下。第一件事就是趴在舷窗上,好奇地往外望。
钟浅锡坐在时间的这一头,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
窗外是路易斯安那,是洛杉矶,是达拉斯,是一切他终将逃离的城市。
命运衔成一个环,看上去就要周而复始。
但等等。
一切并没有继续下去。
因为起飞之前,空姐给了那个孩子一小袋零食。
“那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对坚果过敏,吃了两颗,就犯了哮喘。”钟浅锡讲到这里,抬起手,指了指急救室的绿色标识牌,“我抱着他上了救护车,衣服估计也是在那个时候弄乱的。之后不是很放心,还是更改了行程。”
哪怕是独自出行,未成年人也应该由机场的工作人员看护,根本轮不上一个中文都不会说的陌生人送他过来。
既然如此,钟浅锡为什么又要跟到医院?
面对姚安的质疑,JSG对方很坦诚地回道:“没错。和那个孩子没有关系,也许……是我并不想离开北京。”
顿了下,他把探寻的眼神投过来:“那你呢,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个好问题。
回答钟浅锡的,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
而是一阵急促的抽泣。
钟浅锡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一直待在急诊室,根本没有看新闻,不清楚那架飞机发生了什么。看到姚安哭了,只能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抽出两张,帮她拭去泪水。
“怎么了?”他问。
姚安摇了摇头,没吭声。
劫后余生的后怕、重逢的幸运、对命运的感恩——种种情绪交织,她描述不出来,也不想再重复自己刚刚经历的恐惧。
不如就让他们这样安静地相处一会儿。
她把额头抵在男人身上,泪水太多,纸巾也不管用。不仅打湿了钟浅锡的肩膀,还蹭得他昂贵的衬衫皱皱巴巴。
钟浅锡倒是没有嫌弃的意思。
就像在相互依偎着的五月里,每一天他都会做的那样。钟浅锡环住姚安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似的轻拍着。
半晌后,他想起什么,忽然开口:“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时也是飞机遇上气流颠簸,姚安的耳石症发作。委屈、难过、惊恐,狼狈不堪,和现在差不多。
姚安回忆起那一幕,脸有些发热,狠狠抹了一把眼睛:“不许再提那件事了。”
“好的,不提了。”钟浅锡只是感慨,没有嘲笑她的意思。
说完低下头,把姚安搂得更紧些:“时间过得真快。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是我老了。”
“你才三十五,也没有很老。”姚安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点小小的护短,让钟浅锡衷心地笑了。
所有怀疑与恨意,都化成了一声长途跋涉过后,终于能够休息的、满足的喟叹。
*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关于爱情,大抵也是如此。
比如秋天过去。
入冬的第一周里,苏粒在交友软件上划到了一个理想型,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恋爱。
“我简直一天都离不开他。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他,吃饭的时候也要给他发消息,看见什么都想给他买。哦对了,他住在纽约,我现在把手机时间都调快了三个小时,过的是纽约时间。”苏粒在电话里幸福地冒出粉红色泡泡,一路从洛杉矶飘到北京。
一番描述下来,听得姚安都开始好奇:那个男生能把身经百战的苏粒迷得神魂颠倒,是不是长了十八块腹肌?
结果对方的照片发过来一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长得很干净,但和苏粒之前交往的健身教练比起来,模样上相去甚远。
“你懂什么,这是不加修饰的自然美!”苏粒如是说。
姚安只能感叹情人眼里出西施,古人诚不我欺。
又比如十二月末,圣诞节来临之前。
达拉斯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米勒抬起头,看到西装笔挺的访客之后,立刻站起身,试图把抓得乱蓬蓬的金发理顺:“很抱歉,乔治先生。老板这两天没在达拉斯,是的,他刚刚又去了北京,恐怕下周才能回……”
没想到话没说完,乔治先生就打断了他:“我不是来找钟的。”
那是来找谁?
“找你。”乔治先生说着从背后变出一捧玫瑰花,含情脉脉地看向米勒,“有空的话,要一起吃个晚饭么?我知道一家很好的俱乐部,圣诞节会有特别表演。”
米勒看着眼前的彪形大汉,又低下头瞅了瞅自己的□□:“……???”
再比如,隔开数个时区的同一天里。
临下班之前,公司的同事问姚安:“我刚刚看系统里,你申请了下周的年假?”
姚安穿好羽绒服,背上挎包,把椅子推回到电脑桌下:“对,我想休息一下。”
“去旅游吗?”
姚安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往下望,看到公司门口停着的车之后,很快地点了一下头。
自从那个孩子脱离生命危险,钟浅锡就回了美国。
这是时隔三个月,他再次来到北京。
达拉斯的任期没有做满之前,出于时间和政治上的考量,他们并不能经常见面。甚至忙起来,一天才能通一次电话,问的也大多是“晚餐吃的是什么”。
钟浅锡有他要做的事情,姚安也有自己的难处。两个成年人只能在年底挤出一周,拼凑出一个共同的假期。
经历天差地别,信仰也不同,甚至都没有生活在同一块大陆——很难说这是普通的恋爱关系。
可谁规定地球上七十亿人,都要按一种模式相处呢?
多少人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一条被子,还要趁伴侣睡着、翻过身来偷偷给出轨对象发信息。
和日夜相伴比起来,相互理解对于姚安来说,也许是更弥足珍贵。
钟浅锡从来不会干涉她的生活,那么相应的,她也不会强迫他去选择。
说到这里。
姚安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
“明天松城的老乡们要聚餐。”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对钟浅锡说,“你要来吗?”
钟浅锡探身,在她的唇上留下一个吻:“祁航会到场吗?”
姚安点了一下头。
男人思考了一下,认真回道:“那我不去了。我很讨厌祁航,怕再见到他,又会做坏事。”
话说得不中听,但好歹是实话,也算是一点微小的进步。毕竟诚实对于人近中年的钟浅锡来说,是一门崭新的功课。
饭局讨论不下去,姚安干脆换了话题:“下周放假的话,你想去哪里?”
出国要办签证,来不及。国内转转的话,时间还是充裕的。可以去松城,或者往南边走,去更暖和一点的地方。
钟浅锡踩下油门:“我没有意见,都听你的。”
“怎么能听我的呢?”姚安不解。明明是钟浅锡之前自己说,要去找他的城市。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唰唰的细响。
钟浅锡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挪下来,和姚安十指交握:“我已经找到了。”
姚安睁大了圆眼睛:“什么时候?”
钟浅锡笑笑,没有回答。
爱的表达和诚实一样,都需要他一点点去学习、去摸索。
那个字虽然没有明确讲出来,可当她和他驶向无尽的街道的时候,握着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去哪里都无所谓,再多的地方,都不过只是一个代名词。
繁花似锦的巴黎,冰雪不化的赫尔辛基,坚定的伊斯坦布尔,黄金铸成的洛杉矶。
在一座座恢弘的城池面前。
穷人,富人。男人,女人。虔诚的教徒,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管存在多大的分歧、秉承着怎样的立场,都是最渺小不过的个体。
和永恒的土地比起来,人们终有一日会死去。
但是在那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