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张小纸片
校园里组乐队的不少,长期会来排练的却不多,所以黄杨树乐队几乎单独占用了其中一间排练室。
排练室里的唱片机和唱片都是沈西淮从家里带来的,淮清的唱片行基本被他跑了个遍,偶尔在排练室等其他成员,他就坐那儿拿纸笔画图,盘算着以后把纸上的唱片行给开出来。
唱片行画完了,成员还没来,他只好在下一次故意把排练的时间提前半小时,让他们也尝一尝等人的滋味儿。
他不耐烦等人,和他一块儿走的人但凡走得慢一点儿,他也不愿意停下来等上几分钟。
他习惯快刀斩乱麻,好比文理分科表发下来,他填完第一个交上去,而同桌即便早就确定学理,也要等到截止时间的最后一刻才慢慢悠悠地写上两个字。
前桌苏津皖比同桌痛快,等她把表一交,铃声响起来,两人一块赶去排练室。半路上苏津皖又被班主任喊走,他在旁边略一停顿,继续大步往前走。
等进了活动楼,一步最少跨过两级台阶,到三楼,他脚步忽然慢下来。
以往嘈杂的三楼此时竟意外地安静,只一阵钢琴声远远传过来。
第77章
他小时候接触过不少乐器,最不感兴趣的要属钢琴,他对钢琴的认知很少,也不怎么听钢琴曲,此刻的琴声听起来却格外耳熟。
他脚步在转弯处一顿,原地停驻几秒,随后转身往走廊另一头走了过去。
他步子不自觉慢下来,琴声随着距离缩短逐渐清晰,透明的玻璃在视野中越来越完整,直至一整面暴露出来。
他在窗前停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视线缓慢落进去,先触及的是一道窄瘦的侧影,落在琴键上的手指缓慢跳跃移动,发尾随着动作扫过她颈后的校服衣领,琴凳是暗褐色的,坐在上面的人微低着头,彻底沉浸入了音乐,表情看起来莫名有些哀伤。
她眼眸低垂,身体配合手臂动作,自然地前倾又立直。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了暂停,彻底停滞下来,四周的建筑仿佛不复存在,只有那一架钢琴和弹钢琴的人逐渐深刻,音乐仍旧在自然地流动,每一次落键,都像在用力拨动着什么,让人忘了呼吸。
窗前的人久久未动,下一刻琴音戛然而止,四周的物体又忽然变得清晰具体,紧接着屋里的人侧头望过来。
白皙脸颊,清澈的眼,舒适的脸部线条,以及略微惊讶的表情,统统呈现在那一块薄薄的玻璃上。
沈西淮彻底愣住。
那些烦躁的、困顿的、不安分的因子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潮水退却,听不见蝉鸣,树叶愈加葱郁,史无前例的夏季也不再闷热。
直至身后再度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终于回过神来,像是被当场抓获的窃贼,第一反应是转身走人。
他脚步飞快,穿过长长的走廊,越过面前的人,仍然是一步几级台阶,落荒而逃般地闯进排练室。
呼吸急促又猛烈,心跳声越来越清晰,他弯腰捞起贝斯,身后梁逢君不知说了什么,他随意应了一声,低头去调音。
等苏津皖小跑着进来,乐队开始合练。Oasis的《Idler's Dream》,可以参考的Live版本少之又少,他自己编了贝斯进去,加进吉他和鼓,反复调整几遍仍然违和。
梁逢君参考原来的编曲提出建议,“钢琴搬不动,要不到时候搞个键盘吧。”
程前不太赞同,“不是编曲的原因……”
她总觉得贝斯合起来奇奇怪怪,可往常沈西淮几乎不出错,她一时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有没有出问题。
她把面前的谱子翻回开头,“再合一遍吧。”
电吉他的声音先出来,她凑近话筒,立即调整情绪。
“My heart it skips a beat when I behold,
The light that's shining through your eyes of gold……”
只唱两句,她察觉到不对劲,回头一看,只见沈西淮正扬手卸贝斯肩带,再迅速往地上一丢,那把被他宝贝得不行的贝斯即刻磕在地面,发出“嘭”一声响。
紧跟着面前身影一晃,沈西淮快步朝外头跑了出去。
几人一时迷茫,纷纷喊他:“你干嘛去?”
没人回应。
沈西淮压根听不见,耳边有风声掠过,他越跑越快,等下到三楼,百米冲刺般地朝着钢琴房疾冲过去,紧跟着一个急停,在那块玻璃窗前匆忙刹车。
入目仍是那架钢琴,但弹钢琴的人已经不在。
整个钢琴房空无一人。
他心一沉,转身迈向防护围墙,视线先往下,再落向远处,将可以看见的地方统统扫过一遍,来往的人并不多,他焦急地一一确认,确认无果后又立即冲向楼道口,不过十几秒就出了活动大楼。
往外跑出几步后他倏然停下,面前好几个方向,他压根不确定该往哪个地方找。
旁边有塑像,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脚踢了过去。
晏清中学的面积算不上多大,但教学楼林立,几千几万的学生被合理地安排进各个教室,沈西淮分身乏术,从没有这么绝望过。
他短暂停驻几秒,下意识转身往教学楼跑,然后去图书馆,中途又返回活动楼,最后跑往校门口。
背上有汗在沉默地往下淌,呼吸声越来越重,最终他脚步一顿,手撑膝盖,在校门口停了下来。
四周像是在天旋地转,等万物归位,耳边似乎传来沉沉一声响,他直起腰来,慢步走了回去。
饮料是无意识买的,再回排练室时,另外几人也刚回来,劈头盖脸问他:“去哪儿了你?”
他不想说话,逼自己开口:“饿了,去吃了碗面。”
“还以为你发什么疯呢……”
他听不进去,继续排练的效果极差,几人最终郁郁散场。
回家前绕路去了附近的影碟店,到家后初中生沈西桐带着数学卷子缠过来,他没心思教她,将房门一闭,任由她怎么敲门也不应。
连续几天,他将《海上钢琴师》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每每熟悉的钢琴旋律响起,电影画面随即消失得干干净净,出现在面前的是那天的琴房,坐在琴凳上的人似乎具备让人安心的魔力,纤细的手臂微微晃动,还有那张略受惊吓的脸,明明只看了短暂的一眼,细节却仍然那么真切。
他又去了很多次琴房,只要一有空就往那边跑,但再也没有见到那道身影。
经过其他班级时他会本能地扫过几眼,甚至抱着希望跑去其他教学楼,一间一间看过去,期待屡屡落空之后,期末考试如期而至,两天过后,整个校园便彻底陷入沉寂。
在读大学的斯瑞哥放假回来,小路撺掇着大家一起去法国,跟他去他家的葡萄园捉虫,沈西桐收拾出两个行李箱,连他的贝斯也积极地帮忙装好,司机在柴碧雯的嘱咐下等在家门外,下一刻就要出发,他坐在沙发上却怎么也不愿起来,沈西桐的哭声从外头传来,然后在一阵引擎声中渐渐消失。
沈西桐那辆硬尾山地是隔天从屋里推出来的,他仔细擦了灰,调整好座椅。白天骑着往外跑,去学校,去琴房,穿过淮清的大街小巷,再原样骑回来。
钢琴也被他擦拭过,琴谱上《Playing Love》那页几乎要被他翻烂,下班回来的柴碧雯偶尔看着他,大概认定他是个傻子,从波尔多回来的沈西桐起初会来打岔,后来捂着耳朵求他好歹换一首。
他试过弹别的,隔会儿反应过来,却已经无知无觉弹了回去。
烦躁,无措,消沉,以及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充斥了那一年的整个暑假。
他逼自己花很多时间在院子的泳池里游泳,偶尔不再骑着山地车出去,徒步跑过路边一排排高大挺拔的银杏树。
晚上熄灯后又爬起来,一遍又一遍在纸上临摹那道侧影,又一遍遍在右下角写下固定的时间。
2009年6月3日,沈西淮在琴房遇见了一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孩。
一直到九月份开学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
第78章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一个身处青春期的高中生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
肩膀变得宽阔,臂腕愈发具有力量感,只是随意的舒展动作,精实的身体上便出现灵动而深刻的线条。个头不经意往上蹿,本就局促的校服裤认命地短了一截,绷起的脚踝暴露无遗,仿佛能看见皮肉下沸腾的血液。
然而人是随性的,潦草的,灰淡的。
一切又变得无聊起来,和原来的日子别无二致。
以往习惯踩点的人破天荒早到了一回,校道上寥寥几道陌生的身影,空旷得有些过分。
班群里早早公布了分班名单,原来的实验班统共五十人,除却一人转去文科,另一人被挤出班级,两个空位被补齐,其他完完全全保持原样。
沈西淮大步拐进教学楼,一步迈过两级台阶,直奔原来的班级。
书包挂在肩上,随着迅疾的步伐一下一下打在背上。
实验班靠着楼道,他一个转弯往前几步,轻车熟路地要往教室后门进去。
然而门还紧紧锁着,他抬脚往前,视野里不经意出现一道身影,他视线在摇晃中一定,心脏霎时狠狠抽了一下。
被重新粉刷过的白色墙面之前,一身校服的人微微仰头,正查看张贴在上头的学生名单。
他呼吸止住,脚步慢下来,起初以为是幻觉,随着距离缩短,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的身影渐渐与眼前那道重合。
身体是无比纤细的,背脊立得极其笔直,黑色的头发和记忆中一样高高束起,似乎长了一些,以致于发尾越过肩膀,落在身后的黑色书包上。
他始终不敢呼吸,径直从她身后经过,然后在转身进门之际停住回头,视线继而精准落定,与对面的人相撞。
刹那间,一切由模糊变得异常具体。
视野里是一张苏展大气的脸,眉眼干净得超乎寻常,鼻子高挺而秀气,光影落下来,沿着五官线条顺畅地转折。
短暂的这几秒钟像是狂热的浪潮铺展而去,在炽亮的日光当中被无限地拉长。
四周是静的,身体却无声地叫嚣起来。像是兵荒马乱,海水群飞,一切事物呼啸而过,脑袋里有野草在疯长,荒野化作绿洲,猛烈的风打过繁茂的枝叶,发出猎猎声响。
鼓噪之下只有一个念头,他竟然再一次见到了她。
即便呼吸错乱,表面仍然波澜不惊。
他听见自己淡淡开口:“早,是转来的新同学?”
他心脏狂跳,本能地不愿意听到任何否认的答案,不,就算否认也没关系,他还可以问她在哪个班。
然而对面的人点了下头,“嗯。”
他心跳再次加速,手指甚至在隐隐发麻,他竭力稳住情绪,往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示意,“不进来吗?我给你找位置。”
对面的人略微迟疑,“老师通知我去办公室等,但是那边还没开门。”
她眼眸明亮,声音听起来却十分低落。
“不然你先进来坐一会儿,老师估计还在开会呢。”
她看上去有些为难,“谢谢你,我还是去办公室门口等吧。”
沈西淮还没来得及确认,她是不是冲他笑了一下,面前的人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他视线紧紧跟着,脚步不受控地往前,又很快停住。
下一刻,他小跑着跟了上去。
等她感应后回头,他慢下脚步,呼吸有些急促,低头看她:“你知道黎老师的办公室在哪儿么?”
她仍是冲他点头,“知道。”
“我是说……咱们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