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川澜
中午的阳光很足,但病房里遮光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怕晃到病人的灯亮着,照不到秦砚北身上。
他一动不动,站得笔直挺拔,垂眼注视秦江川的脸。
秦江川一辈子叱咤生意场,但如今垂暮,面对这个年轻的长孙,心里不得不承认有恐惧。
他胸口艰难地起伏几下,坚持说完:“你的第一次发病,不是受了母亲死亡真相的刺激,是没有什么诱因,突然就发作的,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老人自问自答:“意味着,你母亲遗传因素的影响太大了,你出生的时候就是有病的,不用找任何外部原因,你本身就是一个被遗传的,重度躁郁症患者。”
“所以我想告诉你,”他费尽力气绕了一大圈,终于道出真正想说的话,“砚北,你对下一代的遗传几率也会很大,这一点,你跟云织谈过吗?她知不知道,她如果嫁给你,以后生下的孩子也有很大可能是个病人?”
“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在婚姻里,要面对一个不稳定的丈夫,还要迎接随时可能会发病,不受控制的孩子,她对你有多少爱?理智考虑过之后,真能接受得了吗?”
“连我都接受不了,我在带你回秦家的时候,以为你能治好,如果早知道你会把自己逼成这样,我根本不敢让你继承秦家。”
秦砚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像停止,骨骼匀长的手在身侧无声攥住,手背苍白,血管隆得发青。
他侧过头,沁出微红的眼尾扫向病房虚掩的门,想去关紧,让云织听不见,但已经来不及了。
秦江川犹豫片刻,还是把最终的目的说出口:“砚北,云织其实没见过你真正发病到恐怖的样子,对你的病况,也没有一个完整的认识,她看见的,都是你在她面前,被她安抚拯救过,美化过的状态,所以她不怕。”
“但如果,我把你这些年里发病的录像给她看看?尤其是你被强制治疗的那两次,连医生都吓得不敢跟你在一个诊室里待,你想让她直接面对吗?她看了就会知道,她未来几十年要一起生活的人,真实状况到底是什么样,她要生的孩子,也可能会如出一辙。”
“砚北,你肯吗?要是不肯,就答应爷爷放你四叔一马,留他条命,别让他坐牢,爷爷保证,那些东西会永远消失,咱们秦家尽快操办婚礼,让云织嫁过来。”
“她是个责任感强的姑娘,只要婚结了,过后再怎么样,她也没那么容易离开你。”
长久的凝滞,氧气稀薄到喘气困难,秦江川张口呼吸,已经趋于稳定的心脏又开始剧烈震颤,他依然死死盯着秦砚北的反应。
只是光线不够清明,他五官隐在半明半暗的灰影里,老人浑浊的眼睛看不清楚。
秦砚北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唇边翘了翘,哂笑了一声。
“人人都爱用云织来威胁我。”
“都知道,没有她我活不了。”
“秦董口口声声说着对不起我,最后兜了一圈,还是想告诉我,不放过你儿子,你就不会放过我。”
他缓缓俯下身,漆黑双眼盯着秦江川,已经看不出是失望或者痛苦:“不管是谁,随便怎么对我都可以,但如果拿云织来当筹码,我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去回报,秦董还是不够了解我,我能让四叔走投无路,同样的,我也能不管你的死活。”
病床上的老人嗬嗬喘气,胸腔出发出破风箱的粗哑声响。
秦砚北的身影压迫着,笼罩住秦江川的视野,声音放低,如同耳语:“云织是嫁给我,不是嫁给秦家,用不着你操办什么婚礼,她非常爱我,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你能想象的,不管我什么样子,她都不会改变,你有多少录像随便播,但很可惜,她看一分钟,你儿子身上的罪就会多加一等,不怕秦震在监狱里太早折磨死,你尽管来。”
秦江川攥住床单,艰难往起抬着身体,想抓秦砚北。
秦砚北瞳中冰冷,抬手按下医生的呼叫铃:“放心,不会让秦董死在我手上,云织要嫁给一个精神病人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能再添上杀人犯的罪名。”
“无论你后不后悔,秦氏已经是我的了,我不做任何人的奴隶和走狗,等国内第一架自主研发的大型客机上天试飞的时候,希望你还活着,能亲眼看见。”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那个传家的玉镯,我会让人转交你。”
医护往这边赶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秦砚北转身,离开病房之前,最后说了一句。
“秦董,我这辈子没亲缘,孑然一身,多谢你,把云织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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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织听到一半就已经有点受不了,默默走出病房的范围,站在走廊窗边透气,后面有关童年经历和遗传的话根本没有听到。
她爷爷早逝,奶奶很年轻就独自一个人,总是独来独往地生活在小县城里,唯独对她亲近,但也不是那种温存慈爱的类型,奶奶对她有期许,偶尔也会严厉,到今天她才知道,奶奶有那段往事。
门第悬殊的恋人,要走进婚姻太不容易,不是冲动的爱就可以抹平一切,即使秦砚北跟秦江川完全不同,他不会受制于任何人,但她要和他谈婚论嫁,就跟秦江川说的一样,是在给他减分。
她没有妥帖的家庭,自己也不够强大,对外提起,大多数人的反应都会是,秦氏太子爷怎么能娶她。
云织深深吸气,至少……
至少应该等她拿到全国大赛的金奖。
等她确实在自己的领域里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位置,这样无论对谁说,秦砚北的未婚妻,甚至太太,站在他身边,都不至于那么违和不相配。
电梯在云织的左侧面,这时候“叮”的一声门打开,里面站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哭得眼睛通红,可怜巴巴抿着嘴,一看到云织就摇摇晃晃跑出来,扑到她腿上。
云织一怔,小家伙抱着她委屈地抽气,话也说不全,她弯腰摸摸他头,轻声问:“是跟家长走散了吗?”
小孩儿重重点头,问他家长叫什么,他又说不出来,一个劲儿黏着云织,张开短短的小手想让她抱。
云织无奈,蹲下身拿纸巾给他擦脸,准备哄一哄就送去护士站,小孩儿却一点不认生,软乎乎靠进云织怀里。
秦砚北走出病房,没有第一时间找到云织,那一刻的脚步突然乱了,他刚要打电话,转过拐角就看到她半蹲在阳光倾泻的窗边,怀里温柔搂着一个陌生孩子,颊边有笑意。
心口上鼓胀到极点的那个血泡,在病房里,秦江川说了那么多的情况下他都能撑得住,但这一幕突然出现在眼前,云织耐心给孩子擦脸的轻缓动作,如同长满倒刺的利器,把他贯穿。
云织感觉到灼人视线,一抬头对上秦砚北的眼睛,赶紧站起来,没等说话,另一部电梯就打开门,方简匆匆出来,一见着那孩子,长舒口气,再一瞧揽住孩子的是云织,有些啼笑皆非:“是你啊,抱歉抱歉,我小侄子,给你添麻烦了。”
“方医生?”
方简把小孩儿拉过来,跟她解释:“听说秦董醒了,跟砚北见面,我怕万一有什么话会刺激到砚北,不放心就干脆来医院守着,底下那些人认识我,就放我上来了,只是这小屁孩今天没人看,我本来带他过来是想请护士帮个忙,没想到他——”
话音未落,他就芒刺在背,扭过脸正撞上秦砚北的目光,吓了一跳:“砚北你出来了,没事吧。”
秦砚北没回答,拧眉扫了眼哭哭啼啼的小孩儿:“把孩子领走,别缠着她。”
云织直觉他情绪不对,对小孩儿好像抗拒到厌恶,她上前两步握住他手,一摸才发现凉得过分,于是用双手把他包住,想用自己体温给他暖过来。
秦砚北低头看她,把她往怀里带,扣着她腰。
力道太大,她腰间有些疼,没有挣扎,安慰地抚了抚他绷直的背。
秦砚北哄着云织先下楼回车里等他,等电梯下行,他才看向方简,低声问:“我的病,是不是彻底没有办法了。”
方简见他严肃,也正经起来,沉默一会儿说:“药物确实不起什么作用了,不过要说办法,也不是完全没有,MECT你还没做过,这个我们以前就达成过共识,没到最走投无路,你自杀可能性太大的时候,绝对不碰。”
“你也知道,MECT是电休克疗法,属于比较极端的治疗方式了,处理不好,或者承受能力不够,容易造成脑损伤,记忆也会受影响,虽说英国那边针对这个有突破,但你的头脑太重要,生产线上那万众目睹的大飞机还等着你最后收尾,你不能涉险。”
“再说了,有云织在,你的状态应该可以稳住,再说这不就快订婚了吗?”
“如果订婚还不够,就抓紧结婚,等彻底安定下来,你就更能好转了。”
秦砚北站在窗口渗进的日光里,全身却像结满冰棱。
织织还不爱他。
甚至还不知道,他至今奢想着她会愿意嫁给他,没有取消订婚。
她很可能已经听见了秦江川的那些话,明白跟他结婚意味着什么,她是喜欢小孩儿的,而他,这辈子也许都不配让她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会遗传的精神病人。
他居然是到今天,才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
如果……织织肯要他,他在婚后一定能尽力康复,像个正常人活着,如果她接受不了,他就去做MECT,把所有能试的都用这副身体试完,哪怕再好转一点,他也不想让她那么失望。
秦砚北下楼回到车里,云织拉着他问:“下午还要忙吗,我今天学校没什么事了,可以回家——”
她急着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有点脸红,觉得自己这也太暗示了,又轻轻改口:“回家去画海报。”
秦砚北喉结动了动,把她揽到腿上抱紧。
“我晚上回去。”
她还这么主动地亲近他,是不是代表不在意秦江川的话。
秦砚北不敢深想,他只知道,下午要去取重新定制的订婚戒指,晚上到家,他想问她,可不可以不取消那场订婚。
南山院不是家。
他做梦,都想让她给他一个真正的家。
云织回怀城这么多天,没怎么在南山院好好待过,今天一回来,忍不住楼上楼下跑了好几圈,最后停在她跟秦砚北的卧室中间,纠结到底晚上应该怎么睡。
虽说前些天都是同房,但毕竟情况特殊,秦砚北忙得根本不能睡整晚,都是陪陪她就走了。
今天晚上,是真正意义上回家以后的第一次过夜。
云织也不想,但满脑子都是唐遥那些□□里面的片段,描写实在太细致,还挂着秦砚北和云织的名,她觉得自己已经要坏掉了。
晚上秦砚北回家之前,云织紧张地翻遍衣柜,把现有的家居服都试过一遍,哪个都看着不太好,最后小心翼翼穿上一件昨晚唐遥硬塞给她的,性感纯欲款。
唐遥网购的,全新没拆过,直接给了她。
云织深吸气,忐忑地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映出的人,黑发红唇,肤白腿长,因为家居裙的剪裁,衬得腰极细胸很大,比她正常的胸围size看起来要大上一码。
她红着脸,越看越羞耻,白净脚尖蜷起,最后还是顶不住,决定脱下来换上普通款。
然而家居裙是背后拉链的款式,拉上去还好,等她想脱,拉链头却卡住,怎么也弄不开。
云织有点心急了,额角沁出汗,低头抬着手臂,拼命往下拉,心思全在裙子上,根本没注意到楼下有人回来,径直上楼,靠近她半掩的房门。
“织织。”
等听到最熟悉的那道嗓音时,云织赫然发现秦砚北已经到了门外,门板正在被他控制,徐徐往里推。
云织脸颊当场充血,想阻止已经晚了,秦砚北推门进来,一眼看到卧室里的情景。
床的侧面靠墙放着一块大号穿衣镜,女孩子这会儿正半跪在床边上,努力侧过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抓着颈后的拉链头。
裙子很短,堪堪盖住腿根,奶油白的丝缎料子,极贴身地勾勒出线条轮廓,长发都绕在一边,完整露着纤秀细腻的脊背,指尖因为用力,已经泛出大片嫣红。
他闯入的一刻,她耳朵颈侧,肩膀胸口,都涌起血色。
云织来不及考虑该不该解释,身体已经不自觉紧绷起来,他的存在感太强,只是站在门口,视线凝在她身上,就如同扔下火星,到处点燃。
云织窘迫得说话都不够连贯,尽量镇定:“我……我就是,试一试,唐遥昨天送我的……结果拉链拉不开了,我没想到你会提前回来……”
啊啊啊这话欲盖弥彰啊!
要是不想穿的话,怎么会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间里试!
这不是越描越黑吗,明摆着是有心思想穿给他来着!
她清纯大学生的人设在男朋友面前万一保不住怎么办啊啊啊啊!
他会不会觉得她太不矜持!
云织满脑子乱糟糟,赶忙把手松开,想去找个外衣披上,把这件不正经的小裙子遮一遮,身体却突然僵住,感觉到男人靠近。
她干涸地咽了咽,转头要看秦砚北,秦砚北抓着肩把她转过去,手指捏住那枚拉链头。
他指尖的皮肤若有若无碰到她脊柱。
云织手一紧,好像有细小电流从那里窜起,到处蔓延。
天已经黑了,她窗帘拉了一大半,开着床边的落地灯,算不上多亮,因为身后那道强势荷尔蒙的存在,平添上让她呼吸加快的旖旎。
秦砚北向下一用力,卡住布料的拉链就哗的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