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九
露台上最后几个人也奔跑着进了酒店。
薛睿发现纪封的眼神从刚刚开始就好像在被什么东西牵引,虽然他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薛睿顺着纪封的眼神也看了出去。
他看到不远处有两道身影,是两个女人,一个在前面走,另一个在后面追着说着什么。阴天的风雨中,他看不清那两人的面容,但前面那个人的身影看着倒是很熟悉。
身材很好,纤瘦苗条,有种莫名能催发人心头一点摧残欲的柔弱劲儿。看到她就忍不住想欺负欺负似的——薛睿觉得,老板纪封对那个身形的主人,在潜意识里恐怕就有这么一种感受。
等那身形在风雨中又挪近了些,薛睿终于确认,那人就是许蜜语没错了。
而跟在她身后的女人,年纪比较大,看起来是上一辈的人。她追着赶着地在对许蜜语说话,噼里啪啦地又是埋怨又是责备,字落得比雨点还要密。
从穿透风雨冲过来的说话声判断,她应该是许蜜语的母亲,那个之前抢过电梯的女人。
自从存着二十万的那张银行卡被焦秀梅抢走之后,许蜜语不再接听焦秀梅的电话。
她想过焦秀梅总有一天会来找自己兴师问罪,所以今天当焦秀梅冲到酒店来找她时,她并不觉得意外。
上班时当前台用对讲机呼叫她,告诉她前厅有人找的时候,她心里已经十有八九地猜到了来人会是谁。
她乘着电梯下楼,在大堂里看到焦秀梅那一刻,不由在心里对自己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猜对了。
来找上她的,果然不会有什么意外的美好的可能。
焦秀梅和许蜜语一照上面,人就立刻向许蜜语冲过来,大嗓门也不管不顾地亮开,根本不在乎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听见之后是否会投来异样眼神。
“呵,许蜜余,你还知道下来?你怎么回事,怎么不接我电话呢?哟,瞧这小西服穿的,够精神的啊!是不是升官了?你可真行,一升官连亲妈都不认了是吧?”
许蜜语被焦秀梅的大桑门喊得头皮发麻,几乎快要无地自容。
她想得赶紧把焦秀梅拉去哪个没人的地方才行。
第一想法是门外。可门外刚好停下两辆旅游大巴,一整个旅行团的人依次下车,散落在门外各个角落。那么多人办理入住需要时间,门外一时半会人都不会散。
许蜜语只好再飞快地想除了门外的地方。
焦秀梅还在大嗓门地拉着她问:“哎我说小多余,你哑巴了?来我问问你,怎么的,我打给你的电话有毒啊?你接完就会中毒身亡怎么的?真是给你惯出毛病来了,还敢不接我电话!还非得逼我不辞辛苦地亲自来找你一趟,你就不怕你妈我被你逼得来当你面跳楼吗?”
许蜜语在焦秀梅的嗓门里,害臊得想自己先去跳楼。
来不及更仔细地想,她拉着焦秀梅下意识就往酒店二楼的露台上走。
刚上了露台就开始变天,前一刻还风和日丽的天气,一下变得阴沉起来。
许蜜语自嘲地想,这可能是老天爷都知道焦秀梅来找她没什么好事,于是专门为她配上狂风暴雨的背景画面。
但也托了阴天的福,露台上的人都开始往酒店里面跑,这样倒少了外人对焦秀梅大嗓门的围观。
许蜜语想在露台上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再由焦秀梅去唠叨。
可焦秀梅不如她的愿,从上了露台开始就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念叨。
“许蜜余,你给我站那听我说话!你给我说清楚那张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刚把卡给我的时候我去提款机上查过,密码是对的,里边有二十万整,我回家之后当天就把它交给你弟未来丈人当彩礼了,他们当时查询余额的时候也没问题,可怎么你弟刚跟你弟妹办完婚礼,你弟丈人再想往外取钱就说密码错误了呢?您赶紧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别搞得像我们家在骗婚似的,现在你弟妹收拾行李都回娘家去了,说不把彩礼的事说清楚就不回家来!
焦秀梅连珠炮似的轰炸了一大串,喘了口气给大嗓门蓄足力量,然后继续轰炸:“我就想跟你问明白卡的事,但怎么我一给你打电话你就挂断?你就非逼我当面来问你是吧?小多余我说你可真行啊,敢这么对你老娘,你知不知道你那张破卡这回害惨你弟弟了!”
许蜜语听得满心的烦。焦秀梅来了,对她一句问候关怀都没有,张嘴就是钱钱钱卡卡卡。不管她活得到底多难,她的死活似乎永远不在焦秀梅考虑的范围内。
她不耐烦地回了句:“什么叫我给你的卡?那张卡明明是你从我这抢走的!什么叫我害惨许蜜宝了?明明是他自己没本事还非要讨老婆!”
因为激动她的声音有点大,引来从露台跑进酒店途中客人的回头一瞥。
许蜜语顿时感到局促和羞赧。她赶紧找别的地方,想离酒店和露台的接口远一点的地方。
焦秀梅紧跟在她身后,唠叨和责骂声像堵躲不开的墙,把她团团困住。
“哎,小多余,你往哪走呢,我跟你说话呢!我告诉你我现在可是跟你压低音量呢,你再这么爱答不理的别怪我给你打开大嗓门啊!”
许蜜语真想从二楼露台上跳下去,摔不死也最好栽进泳池里淹死自己,一了百了。
焦秀梅吼得就差全酒店都听到了,就这还叫没打开大嗓门?
许蜜语很想感谢眼前这场突来的风雨。要不是它们冲散了一些焦秀梅的音量,恐怕连酒店里面的人都听得见露台这边的声音。
焦秀梅永远有一百种方法能令她轻易社死。
风刮得越来越大,雨点大颗大颗落下来,开始是稀疏,渐渐就落得密集起来。
许蜜语使劲往露台一角走,那里最背阴,就算焦秀梅声音再大些,酒店里面的人应该也是听不见的。可是在半途中,她被焦秀梅一把扯住。
“雨下这么大,你还打算往哪走啊?你想让雨拍死你老娘啊?”
焦秀梅不容分说,拉住她就往一个伸出来的房檐下挤。
“别瞎走了,就跟这站着吧,这还能挡挡雨。”
许蜜语赶紧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一家小书店的外面,书店的玻璃门外挂着链条锁。看来是天气不好提前打烊了。
确定里面没有人,许蜜语松口气。
雨越下越大,密集得像一块块布从天上垂下来,遮天蔽日的。透过雨幕向外望出去,书店隔壁那家茶室,只隐约瞧得见在外面竖着一把大大的遮阳伞。
这么大的风雨,想必没有人那么闲,会在那把伞下喝茶吧。
许蜜语妥协下来,没再坚持往露台一角的背阴处走。
“许多余!”风声雨声的阻力下,焦秀梅又打开了大嗓门。她大声叫着许蜜语,态度已经不耐烦,“别瞎走了!赶紧把卡的事给我解释清楚,要不然我饶不了你!”
卡的事,许蜜语心里很清楚,但她一点也不想对焦秀梅解释。
那天她从派出所里出来,确定了想通过报警从焦秀梅那里把卡和钱要回来行不通,一时间她茫然地不知道该怎么办。(29)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她只好先赶回酒店继续上班。
直到晚上下班时,她终于想出个办法来。
她想起之前薛睿给她打过电话,她试着按照那个号码回拨了过去。谢天谢地,电话居然接通了!
薛睿在通话另一端问她:请问您是哪位,请问您有什么事。
她赶紧告诉薛睿,说自己不小心把那张银行卡弄丢了,卡的背面有取款密码,为了防止钱被陌生人提走,她请薛睿直接把那张银行卡挂失掉。
薛睿回给她一句“我看下卡的情况”后,挂断了电话。
不一会儿她收到薛睿发来的一条信息。
薛睿告诉她:我刚刚查过余额,卡里还是二十万,一分没少。所以不用挂失,我直接帮你改了个新密码。新密码是******。
许蜜语看着信息想,虽然卡没有挂失——她觉得卡挂失掉就相当于自己把钱归还给纪封了——但密码改掉了也好,这样焦秀梅就只是白拿着一张卡而已,里面的二十万还是安全的。
从卡的密码改掉那时起,她不再接听焦秀梅的电话。她怕自己被焦秀梅骗去新密码。也是从那时起她觉得早晚有一天焦秀梅会杀过来找自己——当她发现卡的密码被改掉了、卡里的钱一分都取不出来的时候。
眼下焦秀梅果然来了,带着她的不可理喻。
风中雨中,焦秀梅对许蜜语埋怨地大喊大叫:“小多余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妈我顶风冒雨大老远地赶来,你不给我安排个房间歇会儿,就一劲儿把我往这么个挨雨浇的破地方领,怎么的你是想找个僻静地方谋杀亲妈啊?赶紧去给我开间房,我好好地坐下听你给我个解释!”
许蜜语听着焦秀梅地无理要求,只剩下冷笑:“你当我是酒店老板吗?说开房就开房,说给你休息就给你休息?我就是个臭打工的!给人家铺被子换床单的,给人家刷厕所洗浴缸的!”
许蜜语狠狠地踩踏着自己。她仿佛从其中能得到一丝释放和宣泄。这是她每天的样子。她活得这么累,一点都不轻松。她把这样生活着的自己摊开给焦秀梅看,希望母亲能从她的自我踩踏中看到,她也需要关心。
可是焦秀梅的眼睛和心只能看到许蜜宝。
“你少给我卖惨!我还没喊不容易呢,你倒先给我放上赖了。以前你挺好的啊,怎么现在成天就知道跟我嚷嚷你没钱?不过你啊,我算了解了,你这孩子就是不能给你好脸,就得逼一逼你才知道什么是孝道!你给我赶紧的,别废话,解释清楚那张卡总密码错误是怎么回事!搞得在蜜宝丈人那,我们跟个骗婚的诈骗犯似的,老许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许蜜语心累得烦躁,她跨出一步,走出房檐,直接站进雨里。
大雨凉凉地包裹住她,冲刷着她。
她站在雨中,浑身湿透,转身冷笑着告诉焦秀梅:“你可不就是诈骗犯,是你从我这里把那张卡诈骗走的。实话告诉你,那二十万不是我的,你不要想着再打它的主意了!”
焦秀梅冲她喊:“你发什么疯?好好地说话,你冲雨里去干什么?用脑子去接水啊?什么叫我别打那二十万的主意?怎么你还真想看你弟被他丈人家难死啊?我还就不信了,你说那二十万不是你的,那卡怎么会在你那?许多余今天你不说清楚,我干脆、我就拉着你,咱娘俩等会儿一起从这跳下去!你不想让你弟好好活,那干脆咱们就都别好好活了!除非你把那二十万私房钱赶紧给我吐出来!”
焦秀梅在大雨中抬高了嗓门,一连串地对许蜜语说着。
这一刻许蜜语的心又冷又寒。
她站在雨里大声问焦秀梅:“我说了那卡里的钱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为什么你还要逼我拿出来?我到底还是不是你亲生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到底要压榨我到什么时候?请问焦女士你对你的女儿到底还有没有心啊?”
问到后面,她几乎有些情绪崩溃。声音像被风给撕裂了一样,哑而悲怆。
焦秀梅却不为所动,甚至翻脸翻得更狠:“许多余我告诉你,你少跟我来哭天抢地这套,我看你就是挨打挨少了!哄着你不行,非得跟你来硬的是吧?”
她边说边抬手去戳许蜜语的额头:“我不管你那卡里的钱到底怎么来的,但既然卡在我这,里边钱就是我的!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正确的取款密码!”
她把许蜜语的头都戳歪了。
许蜜语站在雨中冷笑,对焦秀梅大声说:“这次你真的别做梦了,我不可能把密码告诉你的!”
焦秀梅一下变了脸,她像失去了所有忍耐力,气极败坏地抬手要扇许蜜语耳光。
许蜜语一动不动站在雨里。她闭上眼睛等着焦秀梅来把她心里对亲情的最后一点温度都打散。
但那个巴掌最终却没有落在她脸上。
她在雨中睁眼,惊诧地看到居然是纪封不知道从哪里走到檐下来,握住了焦秀梅的手腕。
她愕在雨中,怔怔看着纪封的脸。
他也转过头来看她,脸上全是厌恶的表情,紧皱的眉心里也是满满的嫌弃和不耐烦。
他就带着这样的表情,看着她压低声音问:“你是傻子吗?就算她是你妈,她打你你不会躲吗?”
许蜜语闻声更加愣住了。
纪封松手把焦秀梅甩开,又探手到雨里抓住许蜜语手腕,把她抓回到檐下来躲雨。
然后他站在许蜜语身前,不着痕迹地把她挡在身后。
焦秀梅揉着手腕,没好气地冲纪封大声嚷嚷:“你谁家教出来的孩子啊这么没礼貌?上来就跟老太太动手的!我看你是想犯法吧?我告诉你我和我闺女聊我们自己家的事呢,你少管闲事赶紧让开,要不我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纪封不为所动。
焦秀梅更来气了,大声问:“你这人怎么回事?你到底谁啊你?”
纪封居高临下地看着焦秀梅,冷声开口:“我是这个酒店的住客,很巧,前阵子我丢了一张银行卡,里边有二十万,我一直在找,今天才发现,原来应该是你女儿趁着做房间卫生的时候偷了,然后她把卡给你了,是吗?那你和你女儿就是合伙作案的小偷了,今天你们谁都别想跑,我现在就报警。”
他边说边掏出手机,然后继续恫吓焦秀梅:“二十万,从法律角度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今天一定要让你们这对贪心贼坐牢受罚。”
焦秀梅听完纪封的话,立刻心里打起鼓,气势也矮了下去。
但她依然逞强地一抻脖子:“你得了吧你!你在那唬谁呢?怎么这么巧我们娘俩好好说着话,说到二十万就不知道从哪蹿出个你来啊?我看你才是想骗钱那个吧!”
纪封冷笑一下,懒得和这胡搅蛮缠的女人多做无谓争论,直接说出了一串银行卡号。这是他刚刚临时问了薛睿记下的。
这串号码一出,焦秀梅一下有点愣住。
正是她从许蜜语那抢走的那张卡的卡号,这阵子为了查询里面的余额她愣是把它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