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56章

作者:退戈 标签: 现代言情

  “我是你妈。”郑尽美沙哑地问,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他们好像天生是不对盘的人。

  她的眼泪不能叫对方感同身受,她的关切与诚恳也换不来对方的包容。

  纵然她把话说得再漂亮,再温和, 郑显文还是不会喜欢。

  郑尽美问:“你为什么总觉得韩松山好呢?”

  “我没觉得他好啊。”郑显文耸了耸肩,“他也觉得我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吧, 否则为什么要害我?”

  郑尽美忍不住道:“你知道他害你, 你就离他远一点。”

  郑显文觉得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极为的刺耳:“你离他远一点才对, 你不要总是去敲诈他!”

  郑尽美瞳孔颤了颤, 以为是自己听错,满是不敢相信,差点要站起来,她拍着自己的胸口道:“我敲诈他什么了?把你养大我靠的是自己,我要是想敲诈他,我不用过得那么辛苦!而且韩松山那不要脸的人怕什么敲诈?他还怕丢脸吗?他在乎有你这么个儿子吗?”

  郑显文身形往后一靠,捂住耳朵,以表示自己强烈的抗拒。

  郑尽美备受刺激,拍了下桌子,哭着对他吼出声:“害你坐牢的人是他,你还帮着他说话!你以前没有那么不正常!可是你不务正业就算了,眼里只有钱!你为了钱你良心都丢了!你还犯法!你知道被你骗的人有多可怜吗?”

  郑显文见她这模样也来了火气,怒喝道:“什么叫骗?我没有骗人!难道那不是他们自己贪心吗?我告诉你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大家都一样地卑劣,难堪的是失败!可是你从来只把错怪到别人身上!”

  狱警闻声走过来制止:“不要那么激动,都冷静一点。”

  郑尽美难以呼吸,猛地抽了口气,声音含糊地说:“那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

  郑显文挥开狱警的手,冷笑森森地说:“你有事没事就去找他,让他帮忙。那个什么姓江的两姐妹你认识吗?你大街上随便拉个不搭嘎的人都去找我爸,让他给安排工作。我要是他我也觉得你在敲诈!”

  “你把自己说得那么好你帮到过我吗?你一次也没有帮上过我!你只会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什么都是我的错!你满意了吗!”

  他说完站起身,甩手就走了。

  郑尽美愣在当场,目光中只剩下呆滞的愕然。她喃喃自语了几声,直到有人催促,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不甘心,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郑显文没回头,眼泪又落了下来。

  郑显文过了很多天才接到郑尽美的死亡通知。他从来没想过那个坚强的女人会自杀。

  她总是卑微,总是落魄,总是像要在风雨里夭折。

  可也总是强大,总是坚韧,连病痛跟贫苦都没有击倒过她。

  郑显文听到消息时,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空洞失魂的状态。

  他不想见的这个人,开始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他世界里。夜里做梦,听狱警说话,都有郑尽美的影子。

  然而再也没有人对他提起这个名字。郑尽美消失得一干二净。

  也再没人过来探监。

  独自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家人了。而他见郑尽美的最后一面,如此的荒唐。

  何川舟说了几句,见他没有认真在听,索性停了话题。

  人已经死了,扒出她生前的潦倒也不见得会有人心疼。

  郑显文回过神来,眼珠转了下,看着她说:“是这样啊……”

  他扯扯嘴角,笑容寡淡:“真惨,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

  何川舟嗤笑一声:“你真是孝顺。”

  郑显文无所谓她的嘲讽,缓声说:“她跟我提过你好几次,所以我对你印象特别深。她总说你是一个好人。你是唯一知道她底细还愿意帮她的人。”

  何川舟给她存了一个号码,在窗户边安慰了她几句,郑尽美记了数年。

  虽然何川舟什么也没为她做过,对这个孤立无援的人而言却成了一种精神支柱,也成了她往后少数可以无所顾忌跟他人闲谈的事例。

  这显得她那么可怜,又那么善良。

  可惜的是何川舟最后没能帮上她。

  何川舟一直以为自己跟她只是萍水相逢,当下意外得知这件事情,莫名觉得难过。

  这么多年一直有个沉累的念头压在她心上,她偶尔会怀疑如果自己当时的态度不那么生硬,或许郑尽美就不会走上绝路。

  这种想法在此时更浓烈了一些。

  她眸光闪烁,喉咙因嘴唇干涩滚动着吞咽,舌尖只品到隐约苦味,抬起下巴,摆出更冷厉的姿态,开门见山地问:“郑显文,韩松山是你杀的吗?”

  “是我杀的。”郑显文回答得非常痛快,“我们可以先聊聊其他的吗?”

  何川舟问:“你想聊什么?”

  郑显文沉默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妈死了以后,我真的觉得我不大正常。哭也哭不出来,难受又说不大准。她一走,跟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只有你还记得她。”

  郑显文诚心地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自杀啊?”

  何川舟没有回答,与他四目相对,忍着满腔的怒火反问了一句:“你真的不知道?”

  纵观郑尽美的一生,充满了苍凉跟玩笑。

  年幼时不懂事,主动要辍学帮父母分担家务。

  成年了仍不成熟,被韩松山轻而易举地哄骗,怀孕后又被抛弃。

  独自一人养大了儿子,结果面对的是更艰苦的人生。

  她不够聪明,总是在与正确的选择失之交臂。也不幸运,遇到了几个不善良的人。

  她的死亡在郑显文的玩世不恭面前,更像是一场人为的悲剧。根源来自于两父子一脉相承的冷酷,发酵于她的不洒脱。

  何川舟觉得,她如此努力地生活终了却孤苦伶仃,死因不是农药,而是绝望。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那天见过我后她就自杀了。我对她说的话真的残忍吗?”

  郑显文仰起头,注视着天花板。

  “是的。”他自问自答,“我该死。”

第64章 歧路64

  郑显文很想跟别人说说母亲的事。

  等他从那荒谬的傲慢与自私中清醒过来, 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冷静思考,发现对比起韩松山, 或许还是自己更为的面目可憎。

  韩松山对郑尽美的影响, 在18岁之后就暂时封存了,而母亲要背着尚不能开口说话的他开始新的生活。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没有经历过高等教育, 缺乏生活常识,甚至不怎么识字,要怎么在陌生的城市里立足?

  那种慌乱跟动荡郑显文一辈子无法体会。

  他开始懂事的时候,郑尽美已经有相对稳定的收入,虽然那种收入是母亲一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换来的。

  他也有过听话的时期, 不过很短暂。上幼儿园、小学之后, 发现自己跟身边人之间存在着莫大的差距, 说的话逐渐变得不动听。

  “我一直觉得我妈太卑微, 好像天生低人一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谁都低声下气, 明明不是我的错却非要我隐忍。”郑显文回忆着, 眼神陷入恍惚, 低声细语地说, “小学的时候, 老师说做人要有骨气。对是对、错是错,要敢于坚持自己的想法,敢于维护正义。我当时一听, 心里头很自卑,认为我妈是那种没有骨气的人。她承受不了任何困难, 也熬不住什么酷刑, 遇到什么考验, 她肯定是第一个放弃的人。”

  他并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 只是需要一个独白的空间。

  脖子撑得酸了,郑显文低下头,接着说道:“我刚上小学那一年,她在学校附近的一栋自建楼里租了个小小房间。只有三十多平米,没有独立厕所,也没有独立厨房,不过房租便宜,一个月只要80块钱。房东动不动就说要赶我们走,给我们立了很多规矩。”

  他指了指手臂上的一处不明显的疤痕:“有次房东的孙子欺负我,我气不过跟他打起来。我扯他的头发,他咬我的手。我妈闻声过来想要拉开我,又不敢动对面的人,只能不停掰我的手指,抽打我的后背。对方有恃无恐,下嘴特别狠,直接咬出了血,我也倔强,死活不肯松手,后来家长都围拢过来才把我们分开。”

  郑显文用手指摩挲着平坦的皮肤,曾经被他视为证据的伤口早就已经愈合,除了颜色有些泛白之外,看不出原先狰狞的伤势。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妈问也不问,按着我的头让我道歉。我不同意,她红着脸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斥我。这事儿我永远会记得,不过多少年都烙在我心底了。我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把尊严踩在地上,是我妈带给我的。”

  黄哥欲言又止,想起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孩子,该懂的道理都懂,不再需要开解了。

  郑显文兀自往下说:“我妈的生活特别忙碌,我平时也要上学,不常见到她。早晨不到5点她就起床了,打完工回家给我做午饭。不过时间一般跟我对不上,只有晚饭我们能凑到一块儿吃。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不想跟她一起吃饭,总是等她吃完了才上桌。我妈起初会等我,但她犟不过我,只能放弃。这个习惯维持了两个来月,我们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郑显文以前会对自己的倔强感到骄傲,因为无往不利,每每看见郑尽美为此神伤,还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却从不去思考背后的原因。

  郑尽美对自己的伙食从来都是对付了事,大多数时候吃的是馒头跟咸菜。潦草填饱肚子后,又要匆匆赶去餐厅帮忙洗碗。

  她异常的瘦弱,头发枯黄,穿着十几块钱的地摊货,还几年都不换一件新衣服。

  那段时间她经常坐在门口,无声地注视着郑显文,眼神深沉隐晦,带着一种难言的迟疑。

  郑尽美或许很想跟他道歉,可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需要先解释自己的处境,然后才能阐述她的理由。可是紧跟而来的是社会的阶级跟规则。

  她没有办法告诉她儿子,在人人平等的社会里,钱有时候也能决定人的地位。

  她只能在夜里用力抱着郑显文,关心他的伤口,以此表示自己的愧疚。

  不过她确实后悔了,没过两个月,就带着郑显文搬了家。

  她以为这事可以就此翻篇,对郑显文来说,显然不行。

  郑显文说:“因为搬家,她丢了一份相对轻松的工作。不过好在小学的花费不高,她攒了一部分存款,供我上初中。”

  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些微妙,不过勉强还能维系。简单概括是单亲妈妈跟他的叛逆儿子。

  郑显文虽然有些看不起郑尽美的懦弱,自觉还是爱她的。

  问题出在初三毕业那一年。

  郑显文的中考成绩一般,没能继承到什么优良的学习基因,只考上一所末流的高中。郑尽美为了方便他求学,又把家搬到学校附近。

  郑显文对她效仿孟母三迁的做法感到可笑,认为她在无谓强求自己做一块好料。但是他在帮忙搬运家具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张韩松山的照片。

  郑尽美将照片藏在缝纫机的小格子里。

  那台机器历史悠久,几次损坏又被抢修,早已承担了远超它工作年限的压力。郑显文本来想扔了它,不料发现这张郑尽美年轻时的照片。

  里面的郑尽美笑得腼腆又温柔,将头靠在韩松山的肩膀上,后者的表现相对淡漠,只有唇角很浅地向上勾着。

  郑显文对着上面的人脸看了许久,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长这个模样。

  他一寸寸摸着自己的脸,比照着面部的骨骼跟轮廓,心下觉得自己跟韩松山长得很像。

  郑尽美对父亲这个身份的说辞是对方已经死了,连名字都没向他透露过。郑显文猜这人要么是真的死了,要么是个负心汉。

  他偏向于第二种可能。

  毕竟他跟着母亲姓,而郑尽美对自己的丈夫从来羞于启齿,偏又悄悄留着他的照片。举止耐人寻味。

  不过他想郑尽美长得不漂亮,脑子也不灵活,估计遇不上什么有钱人。这个男人不仅缺乏责任心,多半还很贫穷。所以只在私下感受了几天来自血脉亲情的呼应,就将事情抛之脑后。

  高二的时候,他在电脑课上随意搜了下写在照片背后的名字,搜索引擎跳出诸多的相关新闻,他看清内容后吓了一跳,才知道韩松山这个人是世俗意义上挺了不起的成功人士。

  郑显文怀着失速的心跳反复辨认着网页上的照片,发现韩松山虽然胖了,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五官原先的特征也被弱化,但还是能依稀看出原先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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