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64章

作者:退戈 标签: 现代言情

  苍白的脸染血的唇, 配上这个看似释怀的笑容,有种额外的破碎的美感。

  或许就是这种东西吸引了对方,让对方作恶后仍旧堂堂皇皇地在她身边出没。

  “开始一两次陶先勇没放在心上, 后面他说的多了,陶先勇真的对我和颜悦色起来, 起码表面上是的。”陶思悦唇角下沉, 眼神迷离地回忆, “偶尔他会心血来潮问我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不过不会记在心上。在给陶睿明买礼物时,会想起家里其实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捎带着买一点别的礼物一起送给我,虽然我并不喜欢。因为他是我爸爸,所以他可以独断专行地决定我的喜好,并且告诉所有人都是这样。”

  “他们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以为我喜欢蛋糕,喜欢裙子,喜欢可爱漂亮的东西,表现得像是很爱我,可是我都不喜欢,我只觉得厌恶。”

  她说得流畅起来,不再像先前那么断断续续。

  越过最抵触的桥段,这场自我剖白从她最隐秘的地方升了起来,自我欺骗维持住的假象跟初春的污雪一样融化,彻底袒露出下面丑恶的真相。

  比起那个中年男人,家人给她的伤害其实更深。

  王熠飞也忘了自己原先的问题,他握紧刀柄的手骨骼根根外突,问道:“他到底知道吗?陶先勇。”

  “我不知道。”陶思悦说,“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这件事情?他从来比我聪明,懂得怎么权衡利弊,知道该怎么让我闭嘴。”

  过了数秒,她长睫下阖,用阴影盖住眼底的神色,又说:“可能有猜到吧。毕竟他那么会察言观色,怎么可能不懂。”

  陶思悦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可是无法确定。

  陶先勇会在不经意的情况下,譬如喝醉酒的时候,同她诉说自己生活的艰辛,讲述自己在外打拼时的压力,握着她的手,说自己为了家人什么都可以付出。

  又会说他们目前需要依靠那个男人,所以他只能表现得卑躬屈膝,希望陶思悦不要瞧不起他。

  他们坐在灯光昏黄的沙发上,彼此依靠,互相宽慰。

  陶先勇周身都是浓重的酒气,随着窗口的夜风在空气里涤荡。

  他红着脸哭过一场,用纸巾擦干后,又跟陶思悦描述美好的未来。说等他们以后有钱了,弟弟可以上更好的学校,长大后给她提供富足的生活。

  陶先勇那技巧营销出一种欢乐和睦的诱人假象,陶思悦难以逃脱这种陷阱,屡次将想要出口的控诉闷了回去。

  “我会自欺欺人。”陶思悦说,“我擅长这样做,不然我活不下去。”

  陶思悦承认,她是一个病态的人,她在一个不正常的环境里长大。

  她父亲是强^奸犯,母亲是受害人。

  因犯罪关系而组建的家庭永远都不可能趋向和平,何况两人结婚时都尚处在冲动莽撞的年纪,没想过承担责任,陶思悦不过是他们青春腐烂后的副产品,继承了母亲的懦弱跟父亲的自私。

  连江照林都深知她家庭关系的变态扭曲,对她表以同情。

  可惜江照林救不了她,她同样无法克制自己。

  她想要家庭,想要得到陶先勇的认同,想要获得母亲的关爱,想跟陶睿明一样可以天真浪漫,而不是畏畏缩缩,害怕让所有人得知背后的真相。

  她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囚犯,刀已经嵌入脖子,却还剩下一口气,睁着眼睛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罪名是痴心妄想。奢求不可存在的亲情,妄图得到不切实际的关心,没能及时准确认清自己的身份,想做一个幸运的普通人。

  她该知道自己不配。

  她无法抛掉陶先勇女儿这个身份,弱小、怯懦,容易被伤害。在持久的自我谴责跟反思中,她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以至于她在这段沉沦的过程中不断重复错误的选择。

  男人后来又找过她几次,给她买礼物。陶思悦不敢收他的东西,找各种理由跟他保持距离。

  于是他会旁敲侧击地透露自己给陶先勇投资了多少钱。在将陶先勇调去外地出差的几个月里,用各种理由威胁她跟自己见面。同时保证自己下个月就要离开A市了,给陶思悦留下一点可悲的希望。

  频率虽然不高,可是男人有某些性癖,喜欢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有次陶思悦去办公室找老师,夏天的校服比较宽松,她弯下腰搬作业本时,变形的领口往下滑,露出锁骨上的一道红痕。

  女老师给她帮忙时恰好看见,先是扫了一眼,没有作声,等她要出门时,又将她叫住,将她带到厕所边上的工具间,反手关上门,想看她身上的伤。

  陶思悦吓得面无人色,条件反射地拍开她的手,朝后蹿了一步。

  女老师愣住了,从她的反应跟腹部瞥见的暧昧痕迹中生出警觉,脸色陡然阴沉下去,不过很快又调整得不着痕迹。

  不足两平米的空间里,两人只能面对面近距离地站着。女老师没有再伸手碰她,用很轻的语气跟她说:“你跟老师说,发生了什么。”

  陶思悦处在应激的状态无法说话,回避她的视线,只顾着摇头。

  女老师温声细语地道:“怎么回事?不用害怕老师。是你爸爸打你了吗?”

  家暴应该是相对好结果。

  陶思悦犹豫片刻后点了下头。

  女老师当即义愤填膺地道:“给老师看一下。家暴是犯法的,你应该大胆说出来。”

  陶思悦推开她的手,后仰着头,整个人已经紧贴在后方摆满扫把的墙面上。

  “好吧。”女老师面不改色地道,“那你先回去上课。再有什么事,一定记得跟老师说。”

  陶思悦小步从她身边挪开,打开门口,逃也似地跑了出来。

  老师躲在教室后面观察着陶思悦,等她人不在的时候,喊江照林出来。

  先例行关心了下江照林的学习,然后突兀问了一句:“你是陶思悦男朋友吗?”

  “不是啊。”江照林紧张摇头道,“老师你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朋友!陶思悦人很好,愿意帮助我,可是她那么漂亮,怎么可能喜欢我!”

  老师盯着他的眼睛,审视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再次询问:“真的不是吗?”

  江照林语气坚定地说:“不是!”

  老师顿了顿,又问:“那你知道她最近有交男朋友吗?”

  “没有吧?”江照林只犹豫了一秒,就笃定地说,“不可能。”

  老师若有所地点点头,严厉警告他不要在高三阶段谈恋爱,然后让他回去。

  工作日的时候,女老师请了一天假去做陶思悦家里做家访。恰好当时陶先勇夫妻都在。

  陶思悦歪着脑袋,因困惑思考沉默下来,数秒后才眨着眼睛说:“她当时情绪特别激动,可能是代入了自己,不等老师说完,就歇斯底里地说要报警。然后在我爸阻拦的时候跟他打了起来。老师被吓懵了,在一旁劝架,闹得兵荒马乱,连楼下的邻居都跑上来帮忙。等人走了之后,她还是去楼下找电话亭报了警。”

  陶思悦面带讽刺地笑了下:“她可能觉得自己是在保护我,我从小到大受过那么多伤害,她都没有想过要保护我。这次她正义地、果决地,说要帮我讨回公道,我是她的女儿,她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欺辱我。”

  “我被临时叫回家,好几个警察围着我,有阿姨进我的房间,要看我身上的样子。我当时……太害怕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任何心里准备。”

  她呼吸再次急促起来:“我只觉得秘密暴露了,感到无比的羞耻,好像我没穿衣服站在大街上,所有人都知道我做过的事。听到他们小声议论,我觉得头皮发麻,天旋地转。”

  陶思悦眼皮跳了下,喉咙吞咽了一口,麻木的脸上再次出现一抹痛色,她张开嘴,艰难地说:“我说我要见何叔。我当时觉得只有他能救我,所以我坚持要见他。”

第75章 歧路75

  本质来说, 陶思悦跟何旭并不熟,两人没有见过几次面。即使碰面, 也没有在私下有过独处。

  只是江照林经常会向她讲述何旭的事迹, 并进行一定的形象美化,让她对这个长辈有种莫名的信任。

  何旭是她有限认知中最正面最成熟的社会人士,也是她遇到困难时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而这事实本身, 就是一件可笑又悲惨的事。

  屋里屋内全都是人,陶思悦觉得狭小的空间过于逼仄,沉闷的空气快要将她压垮,何旭到了之后,她主动走出去。

  两人去了楼梯间, 站在无人的转角平台, 开了通风用的小窗, 确认上下楼的人都不会听见他们的谈话。

  何旭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说话的时候眼睛笑起来, 明亮又温和, 让人生不出戒备心, 他亲切地道:“来, 跟何叔叔说说, 发生什么事了?”

  陶思悦的头发被窗外的风吹得凌乱,她忐忑地问:“何叔,能不报警吗?”

  何旭略一沉吟:“你不想立案性侵, 是吗?”

  陶思悦点头。

  何旭没有勉强,大概是能察觉到她绷到极致的神经, 很爽快地答应了:“好的。你是成年人了, 可以自己做决定。但是如果你不是自愿的, 而且对方还在骚扰你的话, 你可以相信叔叔,相信警察。”

  性侵的罪名就算成立,刑罚也不高,很多女性不愿意报警,担心会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何况是陶思悦这样的学生。

  何旭的允诺无疑给陶思悦减轻了巨大的压力,她骤然放松下来,仿佛被解脱。看看何旭,又越过扶手栏杆的空隙看向自己的家门,眼泪险些要落下来,说不清缘由。

  何旭没有阻止她难过,也没有说些空洞的安慰的话,而是等她哭了会儿,才温柔地问:“那你能不能悄悄告诉叔叔,那个伤害你的人是谁?”

  陶思悦摇头。

  何旭低低“哦”了一声,说:“没关系的。”

  陶思悦当时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工作、年龄,只知道他是陶先勇的老乡,以前曾经过继给爷爷奶奶养,是陶先勇攀关系时的半个哥哥。

  这件事情听起来那么魔幻,陶思悦不知道何旭会不会相信。不过何旭是个善良的人,不会因自己的观点给她带来不安。

  何旭见她不停啜泣,看着十分无助,想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

  陶思悦余光中扫见一只手,勾起记忆中的惊怖,本能地后退。可是平台很窄,她忘了自己就站在楼梯边上,一脚朝左迈去直接踩空。

  何旭忙扶了她一把,等她站稳,很快地松开手,说:“小心一点。”

  又安抚她:“没事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来,何旭率先进屋跟家属说明交谈后的结果。

  陶母还没听完,直接不甘心地叫道:“这怎么可以?不能不报警!”

  她大步穿过人群,抓住陶思悦的手臂,瞪大眼睛看着对方的脸,魔怔似的劝说道:“你不要害怕,你跟警察说,这不是你的错,不能就这么算了!”

  陶思悦被她掐得生疼,又对她的疯狂感到畏惧,红着眼睛叫道:“妈!”

  何旭跟同事立即上前劝解:“女士,你先放松一点。”

  陶母被迫松开手,见陶思悦躲到警察后方,侧着身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对她的逃避感到痛心又愤怒,扭头将这股悲愤发泄到何旭身上,冲着他怒吼道:“你们警察怎么回事?你还是警察吗?你存的是什么心啊!你是不是要包庇罪犯?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勾结好的!没一个好人!”

  何旭好脾气地带着陶母到一旁做思想工作,耐心给她解释,说如果陶思悦不配合的话,警方无法取证。而陶思悦目前的状态不适合进行强迫,首要还是先保证她能继续上学,其余可以慢慢开解。

  陶母听不进去,她推攘着何旭赶他离开,嘴里骂着各种诽谤刻薄的言词。好像是在为当初的自己申诉,可惜是又一次的不白之冤。

  走到门口时,她倚着门框痛哭出声,慢慢失力滑坐到地上,埋着头哭得撕心裂肺,要将沉积了十多年的委屈借由这个合理的渠道发泄出来。

  有邻居被这庞大的阵仗惊动,远远站在楼梯口张望,跟身边的人打听情况。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陶思悦脑子发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劫难。她上前想将母亲拉起来,被母亲甩手挥开。她回头看了眼楼梯,有一瞬想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何旭跟同事上前劝说:“大家都散了吧,普通家庭纠纷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又大声跟陶思悦说:“孩子进屋去,不用管大人的事。”

  陶思悦呆滞地站在原地,被何旭拉了一把,生出种失重的错觉,这才陡然回过神来。

  外头的风声忽然变得猛烈,屏幕里的陶思悦朝声音的来源转了下头,目光空虚地望过去,半晌没挪开。

  她的额头跟鼻尖都是细密的汗,眼眶干涩,流不出泪来,却酸得发红。

  “他们从来只会在乎自己的心情,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却不是真的关心我。”陶思悦不知道该向谁提出这个疑问,“他们为什么不会为我感到一点点心疼?我不是他们生出来的吗?”

  爱护子女难道不是生物的本能吗?如果不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样告诉她?让她在类似的谎言里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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