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橙
班盛视线停了一下,半晌才开口:“不记得了,踹了几脚吧。”
最后一个进来的人是丁立,他也是郑照行的小弟之一,也是一样的说辞,都老实交代了自己打人的事实,并说班盛也参与了这起事件。
所有的供词都在指向同一个人——班盛。
就连班盛都指认自己。
在一旁沉默已久的老刘终于开口,他跟女警笑笑:“我来跟他谈谈吧。”
“丁立。”老刘喊他。
“干嘛——”老头一直不让他走,丁立此刻有些烦了。
老刘看着自己的学生开口:“你妈今天又打电话给我了。”
“她打电话给你干吗啊,”丁立烦躁地拨了一下头发,“还说读书那档子事?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不是,你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她已经把在郑照行家里的保姆一职辞掉了。她跟我说,不希望你以后要成什么大器,买大房子给她住。她只希望你健康,做一个善良的人。”
是的,丁立从小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娘俩一直相依为命。他也是受社会关怀进深高的,他母亲知道后一直念叨着让他好好学习。
丁立每次都不耐烦地回:“读书有什么用会赚钱就行了,以后买大房子给你。”
后来丁母工作的制衣厂倒闭了,阴差阳错地去了郑照行家里当保姆一直当到现在。
少年原本嚣张跋扈的气势消失了大半,肩膀塌了下来,沉默了半晌,最后选择把事实说了出来。
班盛又被重新叫回临时审视室,老刘倒了一杯水给他,开口:
“班盛同学,你有没有听说过罗生门的故事?”
“您想说什么?”
老刘作为一位语文教师,说起故事来速度放缓很多,也条理清晰。他说《罗生门》是黑泽明拍的一部电影,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短篇故事《竹林中》。
故事讲的是武士带着妻子真砂前去若狭,途中妻子受到侮辱后失踪逃亡清水寺,武士被杀。公堂围绕这一案件开始对当事人,目击者等一行人进行,审讯。
樵夫,云游僧,捕役,老妪,多襄丸,清水寺女人,鬼魂借女巫,每个人都在公堂上做出了不一样的陈词。
每个人的陈词都不同,妻子和多襄丸都各自说是自己杀死武士的,而武士的鬼魂却托梦借女巫之口说自己是自杀的。
“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每个人的陈词都不同,看起来又都站得住脚。你们这帮学生也是,每个人出于不同的动机各执一词,编造谎言,还原了欺凌梁嘉树的现场。”
“只有丁立反水说了真话,他看见了一切。他说的和警方调动多方人力刚调查出来的结果一样。你并没有殴打梁嘉树,更没有参与这场欺凌事件。拎他的衣领是想让他站起来。你出去接了电话后,再回到泳池发现人都走光了,再找,你发现梁嘉树被关在游泳池隔间——”
老刘喝了一口茶看着班盛说道:“你去给他开了门。”
老刘为什么相信班盛,去劝丁立。是因为刚才的问话中,真正欺凌别人的人,又倒霉遇到梁嘉树出车祸死了,那天发生的事他们一定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所以他们能准确地说出具体打了梁嘉树哪里,条件反射不会骗人。
班盛却说不记得了,随便打了几下,显然是撒谎了。
每个人的行事动机不同,说出的陈词也不同。像郑照行跟班盛有过节,一直对他怀恨在心,当然要趁机反咬他一口。
其他小弟自然是跟着他一起拉班盛下水。
又比如方加蓓,她虽然没有看见事件的全程,因为想维护班盛,觉得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所以给他打掩护。
没错,方加蓓是暗恋班盛,从高一开始。那个时候班上很多男生给她取外号叫鱼麟妹,在她所经过的地方会故意发出哄笑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班上的人开始排挤她,孤立她,叫她怪物。
很多次,方加蓓在晚上会偷偷反省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被针对。想不出来,她走在路上开始驼背,把脖子缩进衣领里,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样,就没人嘲笑针对她了吧。
渐渐的,方加蓓成了班上的一个隐形人,像是墙上的一滩阴影。她作为班上的一分子,有时缺席集体活动也没人在意。
也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
有一次,方加蓓的作业被那帮男生恶劣心起藏起来了,后来不知道怎么被丢到班盛桌子上。
那会儿班盛正趴在桌上睡觉,阳光落在他露出的一截后脖颈上的一排棘突上,显得有些透明。
她从他身边经过,阴影擦了过去,哪知班盛竟然喊住了她,低淡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
“方加蓓是吧,你的作业。”
方加蓓脚步顿住,转身接过他递过来的作业时,心跳如雷,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方加蓓想起来,在所有嘲笑,排挤他的男生们中,班盛从来没有加入过他们。在班上的人都叫她怪胎,鱼鳞妹时,只有他准确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方加蓓从来不期盼这份暗恋能有回应。
有些人远远看着,默默守护就好了。
高二林微夏转学过来,方加蓓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在梁嘉树墓地上多次出现的女生。
一开始方加蓓是提防着林微夏的,还警告她离班盛远点。但后来她多次出手相助,做了很多帮助大家的事。方加蓓问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她说“因为我和你一样”,方加蓓所经历的,她都遇到过,也都懂。
所以方加蓓才邀请她去家里看漫画。
然后方加蓓把视频给了林微夏,条件是要林微夏把关于班盛的画面处理掉,她答应了,但最后却食言了。
因为林微夏不想错失真相。
所有人的问话告一段落,结果已出。
女警整理好记录本站起来,看向眼前长相英俊的男生,完全处于私下的好奇心问班盛:
“我有一点不明白,据其他同学说,你之前还帮过梁嘉树几次,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成恶人?”
回答她的是一片静默,只有审讯室里说话的回声在响。
这下他们再怎么问也问不出结果了。
第56章 乌合
郑照行, 丁立等一干人被带去警察局进行进一步调查。
虽然案件是两年前的了,但得益于公安部门和各部门的重视和有力的联合调查,最后判定的结果——郑照行, 丁立若干人对梁嘉树进行欺凌殴打, 致其轻伤,属于故意伤害罪。
根据相关法律,丁立等若干加害者被判处六个月以上的拘役或管制, 并记录在案。至于郑照行,受害者纷纷站出来指责他的恶行,经多方调查,判郑照行故意伤害等多项罪行,数罪并罚,被判处最高拘役期。
学校的人见最郑照行最后一面, 是警察将他们押走时,郑照行一行人面如土色, 垂头丧气。
所有人想到一致想到的一个词是大快人心。
这件事总算落幕。
教育部门因此在市学校开展了大规模的反对校园暴力活动,深高也设立了心理课程,专门用来开导, 疏解那些因此遭受心理创伤的青少年。
一进深高, 到处挂满了红色的呼吁条幅, 而事件的中心端——三年一班的课堂上, 老刘告知了大家事件结果。
全班沉默,每个人低下头, 又心事沉沉,气氛比任何一次沉重。
老刘摘下眼镜, 擦了一下上面的镜片, 开始说话:“我一直说你们是我带过比较特别的一届, 确实是这样。我之前一直在公立学校教书,后来为了养家,辞职来到了深高这所私立学校,我在这里带的第一届学生就是你们。是我对于你们的疏忽,才会造成今天的结果,但是,孩子们——”
“你的人生选择刷什么样的副本?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但当你寻找仇恨时,仇恨也会找上你,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暴力,黑暗,愤怒,恶意,它们会同样会把你吞噬干净。而那些受到你们伤害的人,会长大,参加工作,和朋友聚会,但依然会在某天从噩梦中醒来痛哭,你们做下的恶,为什么要善良的人永远替你们背负?”
刘希平重新戴上眼镜,静静地环视台下每一个学生,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还有,精神霸凌也是校园暴力,心理上的伤痛等级并不比生理疼痛少。”
明明是不重,还算温和的话,却砸在了每一个学生身上,心底像被重石压着,半晌有人发出很小的哭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
是醒悟,也是忏悔。
万幸,你们还有机会。
姑妈知道这件事后,怕自家小孩会因此受到影响,已经给林微夏办了转学处理,但因为流程繁琐,她还要在深高待两周。
这一系列的事件过后,深高那种对立的氛围消失,大家醒悟过来,也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不再玩那种孤立,拉帮结派的游戏。
方加蓓的刘海梳了上去,她扎起了头发,露出一双清秀的眉眼,不再穿那些暗色调的衣服,换上了亮色系的衣服,整个人看起来阳光又清新。
“鱼鳞妹”“怪胎”这种称呼消失,大家开始叫她方加蓓。她也有越来越多的朋友,一起上下课,可以一起看漫画的那种朋友。
所有人都在正向变好,除了一个人。
班盛一直没出现。
虽然那则视频马赛克掉了所有人的脸,但还是有恶意者散布谣言,舆论让班家公司的声誉还是受了损。
听说班盛父亲关了他半个月的禁闭。
也有人说,班盛要出国了。
林微夏做着作业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哭。
梁嘉树是超越朋友,亲人一般的存在。
林微夏多次摇摆,她没有上帝视角,看不到所有事情的背面,只能站在自己立场思考,然后去做这些事。
不是没有犹豫,但一件又一件的事像迷雾,她看不清,为了真相,竭力选择保持理智和冷静,曝光了所有人。
所有的事情里,林微夏没有做错,知道真相后她唯一愧对的是班盛。
离高考时间越来越近,大小模考越来越多,常常是下课铃一打,只是枕在桌边闭眼补下觉的时间,再醒来,桌上堆满了试卷,手臂压在学校自己打印的试卷上。
一醒来,手腕上蹭到了黑色的油墨。
高三生取消了文体课和选修课,这些课常常被其他主科老师霸占。一看见数学老师的身影,大家哀嚎得不行,把刚拿出来的音乐书塞回了抽屉里,拿出了试卷。
很忙,林微夏也适应这样高强度的学习节奏,这样就不会有空闲时间去想别的。
只是偶尔,会想到他。
刻意压制住的那些念想,一旦从心底的某个缝隙钻出来——
便会如窗外疯长的棕榈枝叶,肆无忌惮地往上蹿,压也压不住,当枝叶挡住头顶仅有的一片阳光时,呼吸困难。
林微夏做完作业肩颈发酸,下意识地会往窗外看。
不再有个一身痞坏气息的男生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玩他的无人机,故意恶劣心起开个可乐吓跑搭讪的女生,然后惹得一帮人笑着逃窜。
又或是女生站在那里仰头假意扮可怜冲男生撒娇,男生也不揭穿她,抬手在众目睽睽下捏住她的脸,笑着挑眉说“老子舍得让你哄吗?”
而是几个学生凑在一起边休息边对考试答案。
林微夏倏地感觉心脏一阵抽痛,收回视线往左手边确认,那张空荡荡的桌子很快被人占领,上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书和试卷。
上面躺着一片琴叶榕的落叶,应该是窗外的风吹进来的。
一周过去,已经泛黄。
林微夏开始给自己买牛奶,每天上学买早餐路过便利店的时候她都会买一盒晨光的牛奶,下了晚自习也会买一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