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十四钗
“你妈你跑什么?”
“你不懂。”顾蛮生平稳呼吸,表情归整严肃。
顾父因一条“投机倒把罪”一去十年,所以唐茹一朝被蛇咬,不仅坚决反对儿子从商,连生出一点这样的想法都不行。顾蛮生感念她的恩情,即使早有了下海掘金的念头,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也一直把它藏得很妥,很深。可刚才,他在围观的人群里看见唐茹了。
紧随顾蛮生而来的摊贩们汗水涂地,好些个跑得太急,东西都散落在了半路上,他们瞪着眼睛四下张望:“哪有城管?哪有城管?”
顾蛮生这才注意到由他而起的这场混乱,饶带歉意地对大伙儿说:“不好意思牢各位受累,我请大家喝茶。”说着就从今天的营收里抽了两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最先跟着他瞎跑的小广东。
两百块抵得上汉海一位普通职工半个月的工资了,曲颂宁斜眼打量这人:“你倒大方。”
“钱么,能花才能挣,千金散尽万金来。”顾蛮生回头再看曲颂宁,敛了笑容,一张脸陡见认真之态,“先回学校,你刚刚说的问题我来解决。”
曲颂宁觉得这人还挺仗义,也就收起起一副来挑事儿的态度,跟着他一起回了学校。刚走到寝室楼下,就看见七八个男生堵在了宿舍门口,齐声冲楼上高喊:“顾蛮生,快退货!”
“你找来的?”顾蛮生扭头看了曲颂宁一眼。
“不是。”场面很乱,怕再闹下去又得引来校领导,曲颂宁摇着头,面色凝重。
学生中一个人的随身听出了问题,大伙儿都觉得买了次品,加上开学晚会上那点旧恨,所以一齐跑来吵嚷着要退货,非把事情闹大了不可。
一个个脑袋从宿舍楼的窗口探出来,显露一张张等看好戏的脸,就连往来的女生也驻下脚步,围观者越来越多。顾蛮生临危不乱,吩咐朱亮把东西拿上楼,自己则留下来面对气势汹汹的同学们。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今天挣来的一叠人民币全拿出来,表示可以当场拿钱退货,但随身听的质量问题他必须弄清楚,如果大家愿意耐心等上三天,三天之后倘使他解决不了运动中随身听跳音的问题,一定双倍退款。
时近黄昏,太阳的余晖像金色麦芒,一线一线洒下来,刺挠在顾蛮生与一群大男孩中间。顾蛮生没了一贯佻浮与嬉戏的态度,面上纹风没有,影子被这麦芒似的斜阳拉得很长。他挺着腰板迎难而上,对大伙儿掷出一句响亮的话——
我来解决。
三天解决随身听一震动就跳音的问题,听来颇不可信,曲颂宁的室友就是上门的男生里打头的,他从曲颂宁的眼神里得来一个肯定的信息,于是决定为了双倍退款也等一等。待人群散去,顾蛮生拿着所有有问题或可能有问题的随身听,回头看了看曲颂宁,对他说:“能不能把你的Walkman借我三天?”
曲颂宁也想看看这人如何三天内化腐朽为神奇,于是将自己的随身听大方出借。顾蛮生一刻不待,拿了随身听就回宿舍,没想到曲颂宁快步跟上,随他一起上了楼。
顾蛮生回头,疑惑道:“你又不住这栋楼,也要跟着来?”汉科的男生来者是客,住得是新造的宿舍楼,也离“七公主”们的女生宿舍更近,没少惹来瀚大男生的不愉快。
曲颂宁不答反问:“你知道你为什么被迫写了人生当中第一份检查吗?”顾蛮生不解其意,反问对方为什么。
“不是因为你拆了你邻居的收音机,而是因为你拆了以后复原不了,这才留下把柄,被人捉贼捉赃了。”曲颂宁似乎对顾蛮生那点解决问题的伎俩了若指掌,拆了再研究,不就是日本人率先发明的“逆向工程”么。他耸耸肩膀,半真半假道,“我当然得跟着来,我这沃克man千把块呢,我怎么也得亲眼看着你‘完璧归赵’。”
曲颂宁陪着顾蛮生倒腾了三天。顾蛮生拆起千把块的机器果然毫不手软,不一会儿,两人眼前就只剩下零散的壳料与电路板。
“还ANTI-ROLLING MECHANI□□,不就是橡胶垫圈么。”顾蛮生很快就破解了其中奥秘,索尼磁带机的防震设计就是能够保证磁带对位的金属卡簧与保证机盖压紧的橡胶垫圈。虽说对比国产随身听,只是蜗角蝇头的一点点改进,但带来的防震效果非常出众,足见日本制造业的设计细腻,巨细靡遗。
顾蛮生手边没有橡胶垫圈,便顺手拿了陈一鸣洗澡用的海绵,剪了使用。然后他索性将准备退货的八个随身听全拆了,极其仔细地调整了线路板上引线的长度,用海绵固定电池盒盖,用钳子弯曲卡簧,提高固定磁带的弹性。
曲颂宁愿意跟着来,一开始抱着的还是看戏的心态,可这会儿已是完全被顾蛮生的创新思维与动手能力折服。他看见钳子、剪子与海绵垫在他手指缝间翻飞、起落,简直像在播种秧苗,能预见此后一片野蛮生长的春天。当顾蛮生埋头改进这些随身听时,曲颂宁仔细打量起顾蛮生的宿舍环境,跟自己收拾的房间比不了,倒也不算脏乱差。他看见书桌上一盘磁带压着一张信纸,拿起一看,beyond去年的专辑《乐与怒》。
曲颂宁道:“内地摇滚乐也不错,何勇窦唯,你都可以听听。”
“你还知道何勇和窦唯?”这下换顾蛮生惊奇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曲颂宁,仍觉得这人烟不碰酒不沾、满嘴马列毛一脸书生气,横竖不像个听摇滚的,“我觉得你的随身听里应该是那些歌吧,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什么《红星照我去战斗》。”
曲颂宁轻哼了两句窦唯的歌,随手又拿起了先前被磁带压着的信纸,上头写着的并不全是歌词,看样子顾蛮生是跟着粤语歌在学粤语。顾蛮生竟像是突然露了怯,一把从曲颂宁手里把那信纸夺了回来,笑着揉成了团。
“先用海绵这么将就着,”言归正传,顾蛮生对自己的改进成果相当满意,拿起一只随身听在灯下反复观看,“改明儿我就亲自跑一趟东莞,跟那位王老板说一声,只要多出一份人力,只需一点点改进,以后咱们的随身听也能打上这个标识了。”
听上去王老板就是这些山寨随身听的生产商,曲颂宁问:“你们很熟?”
顾蛮生点头:“熟到家了。”他跟这王老板都是先拿货再结款的,两人间的信任关系不言而喻,确实熟到家了。
他认真地向顾蛮生提议说,能不能带我见见那位王老板。
顾蛮生疑惑地问:“见他干什么?”
曲颂宁故意卖了个关子:“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跟你一起创个业。”
这话总算令顾蛮生来了兴趣。其实打从曲颂宁将千把块的随身听慷慨相借,他就觉出了对方没恶意。想了想,故意打趣道:“威武不能屈,我这人不吃软也不吃硬,但要换个漂亮的女同志过来,兴许我就全招了。”
“就你这样还说我是汉奸?你要生在战争年代,不用上刑就叛党卖国了。”曲颂宁都快被他逗笑了,“不过这么说,我倒是认识一位漂亮的女同志,跟你还挺熟的。”
曲在百家姓里不算大姓,顾蛮生这会儿终于起疑,他斜睨着眼睛上下打量对方,还真从这双俊俏打眼的眉眼间觑出一丝熟悉的味道:“难道你是……”
曲颂宁眼底笑容加深:“曲夏晚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第6章 深圳
顾蛮生成天瞎忙,确实有阵子没想起曲夏晚来。但是青春那点悸动,就是花满地、月朦胧,一旦想起来了就很愉悦人心。这一来,曲颂宁的事情就是小舅子的事情,曲颂宁的要求就是小舅子的要求,所以顾蛮生真就给那位刘老板打了个电话,约定了趁着即将到来的五一假期,带个同学一起上门拜访。
刘老板全名刘传富,出生汕头,眼下人在深圳。顾蛮生原本对这次出行不怎么上心,这一听就非去不可了。说不上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对那座他从未去过的城市充满难以名状的好感。
曲夏晚知道后也闹着要同行,曲颂宁拗不过姐姐的软磨硬泡,只好答应。姐弟俩在父母面前互相打了个掩护,就收拾行囊,跟着顾蛮生一起坐上了南去的火车。
先去广州,再由广州转深圳,即使是特快列车,路上少说也得二十几个小时。软座也坐得人腰酸背疼,曲夏晚弯腰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子,肿了。
火车车轮轰隆转动,摇头风扇像苍蝇挨食似的嗡个不停,一种浓重的混杂各人体臭的味道充溢车厢,车窗却只能上下开启。一车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的说,笑的笑,吃东西的吃东西,睡觉的睡觉,仿佛在这狭仄空间里过起了家常日子,一点不以奔走为苦。
曲夏晚几乎从没离开过汉海,她是这座城市的女儿,出生至今一直享受着它的精致、便利与条理井井,所以顾蛮生对深圳的狂热令她不解、不适,甚至隐隐不安,她问顾蛮生:“你为什么对深圳这么感兴趣?”
“给你们念首诗吧,”没有正面回答,顾蛮生反倒抑扬顿挫念起诗来,嗓音又脆亮又好听,“深圳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室九空人离去,村里只剩老和小。”
曲夏晚笑了:“你哪儿听来这么混不吝的诗?”
顾蛮生也笑:“我练摊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广东,他说这首诗传遍南粤,说的就是改革开放前的深圳,可现在的深圳却是歌里唱的春雷滚滚、金山座座,我这人疑心大,不亲眼看看不相信。”
曲夏晚的注意力压根不在“春雷与金山”上,一听“练摊”二字,立马转晴为雨,蹙着眉头道:“我妈有回在天桥底下看见你了,回家以后就很不高兴,说你流里流气,不务正业。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为什么老摆地摊啊,看你平时大手大脚的,也不差这点钱。”
顾蛮生答得理所当然:“学东西。”
“学什么?”曲夏晚已完全掩不住鄙夷之态,撇嘴道,“那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还能学到东西?”
“能啊,能学的多了去了。比如天桥下有个给人算卦的老头,我就跟他学看相,还问他讨了一枚这个。”顾蛮生伸手往衣兜里一掏,掏出一枚十分古拙的银币来。他把银币摊在掌心里,递到了曲夏晚的眼皮子底下。
一枚流通于民国时期的“袁大头”,正面是袁世凯侧身像,背面是壹元字样,环着稻穗组成的嘉禾纹。顾蛮生掌心里的银币,袁世凯头像朝上,曲夏晚对这枚罕见的民国货币心生好奇,想拿起来也看看背面。
“不能看,看了就不灵了。”顾蛮生一下将掌心合拢,收回手掌,他故弄玄虚地说,“这种有些年代的银币都是拿来占卜用的,一件事情干或不干、成或难成,算得奇准。”
不解释还不打紧,这么一说曲夏晚反倒来了兴趣,非夺来瞧瞧不可了。她整个人扑上去,使着蛮力去掰顾蛮生的手指,结果反倒被顾蛮生一下捉住手腕,动不得了。
“替你看看相。”顾蛮生一根根掰开曲夏晚攥紧的手指,让她洁白的掌心摊在自己眼前,装模作样地瞧起来。手指在细嫩皮肤上比比划划,掌心被挠得很痒,曲夏晚笑着挣脱:“我不信这个,我不算!”
“别动,‘三不灵五不看’,你吵得我心烦意乱,这相就看不准了。”顾蛮生还真干啥像啥,唬谁谁信,他行话术语张口即来,俨然一个算命先生,“我看出你命格带福,一生贵人如云,生活无忧。”
“还有呢?”因为看相的这个姿势,两个人不免离得很近。曲夏晚一直瞪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顾蛮生,望着他低垂长长睫毛,如俯首花丛般深情认真。
装模作样瞧了会儿,顾蛮生又说:“我还看出你命里定有良婿,你将来的老公一定会大有作为。”
曲夏晚笑着“呸”了一声,旋即心弦一动,决定哪壶不开提哪壶,激一激顾蛮生:“你说刘岳?他倒真挺符合你算的这一挂,年少有为,还有魄力卖房子扩张他的寻呼事业,将来的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小舅子,你劝劝你姐,这么鲜亮一朵花,就算不考虑我,也别把自己往那‘刘’粪上插。”顾蛮生松开曲夏晚的手,转头看向坐在他们身前的曲颂宁,“姓刘的小子居然还打算把房子卖了,这些搞寻呼的都太逗了。”
“是挺逗的。”同是学电信技术的,知道BB机被取代是早晚的事,曲颂宁一下就听懂了姐姐没听懂的,嘴角轻勾道,“就前两天上课,老师说如今寻呼机行业火爆,人人扎堆淘金,一个他认识的老校长就跟着下海搞寻呼台,随便用了个频段在机场附近发射信号,结果占了人家飞机塔台通信的频段,干扰了起降,飞机全在天上盘旋落不下来,警察都怒冲冲找他公司来了,他还一脸莫名呢。”
曲颂宁颇有冷面笑匠风范,曲夏晚都前仰后合了,他还是一脸心气特别高的平静镇定。顾蛮生发现,姐弟俩长得虽像,性子完全不一样,姐姐爱笑爱动,弟弟却十分好静,你不主动跟他搭话,他能一路都不吱一声。难得对方主动开口,顾蛮生便趁机问:“对了,小舅子为什么一定要见那刘老板,这会儿能说了吧。”自打那天曲颂宁说要跟他一起创业,那话就一直在他心坎上撩拨,刺挠好半天了。
三人都在车上了,曲颂宁便也不再掩藏,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顾蛮生经销的这些“walkwoman”不比别的山寨随身听音质不堪入耳,如今又解决了国产随身听厂商都没意识到的防震问题,完全可以成立自己的品牌,不求品质赶超日本的索尼,至少能在性价比上跟它们较一较劲。他这次来深圳,就想劝刘老板转做“正规军”,自己出钱,顾蛮生出力,他们一起做他的合伙人。
顾蛮生一下严肃起来。他没想到,曲颂宁瞧来一介白面书生,居然还有这么远大的抱负。而这抱负乍听天方夜谭,再一细想,就意识到不是不可行。他先前参观过刘传富那间作坊似的小工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还知道刘传富的随身听出自一条成熟的生产线,各个环节的生产组装都分工完成,生产力是靠谱的。
“你这野心太大了。”顾蛮生噤口半天,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倒不是野心,我这人爱较真,也爱较劲。我留学日本的时候,跟一个日本同学打了赌。他爸就是索尼的高管。”
曲颂宁没详细往下说,但顾蛮生好像听懂了。他会意一笑,挺直并拢中指食指,做出一个京剧中的剑指动作,又亮嗓来了一句《单刀会》中关羽的戏词:
“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三个人在去广州的火车上将将对付了一宿,顾蛮生与曲颂宁都很能随遇而安,仿佛种子哪儿落地哪儿生根,毫无怨言。但曲夏晚不行。曲大小姐既不任劳,也不任怨,一路上抱怨不停,最后拿顾蛮生的肩膀当枕头,歪头靠着才勉强入睡了。
待坐上广深特快列车,曲夏晚倒又来了精神,她说她一早就将深圳的景区打听好了。深圳河蜿蜒如龙,小梅沙碧海金滩,还有珠三角第一峰,都很值得一去。
顾蛮生却道:“不准,你也得跟我们一起去谈生意。”
“我不想去,我又不懂你们的生意。”曲家姐弟骗父母是利用假期出来旅游的。而对曲夏晚来说,她还真是来旅游的。她对两个男生的宏图愿景丝毫不感兴趣,只想洗个澡,睡一觉,第二天把深圳玩个遍。
“你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懂,就直板板地坐在那儿,跟蒙娜丽莎似的微笑就行了。”顾蛮生笑道,“舍不得媳妇逮不着流氓,你笑得刘传富那老龟蛋意乱神迷,我看这事就成了。”
曲夏晚撇头看向弟弟:“你就让人这么欺负你姐?”
曲颂宁一本正经道:“你们这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不参与。”
三个人放开了说笑,在心理上缩短了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倒不似先前坐车这么劳累。抵达深圳时,天已经黑透了,但城市完全没有入夜的迹象。他们被铁路新客站凶猛的人流推搡着往前走,特区经济高歌猛进,到处是急着发财的人,像雨天碌碌的蚂蚁。
顾蛮生摸出身份证,在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里开了两间房,他与曲颂宁一间,曲夏晚单独一间。热水冲洗掉一路的风尘与疲惫,顾蛮生洗完澡,坐在床头,瞧着跟自己同样构造的曲颂宁,颇觉扫兴:“要不你跟你姐换一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君子坐怀不乱。”
曲颂宁眼睛一睨:“你是君子?”
“不是,我属狼的。”顾蛮生挺诚实地回答,“前半夜勉强忍得住,后半夜可能连你都不放过。”
曲颂宁笑了:“这会儿时间还早,咱们合计合计,明天见了刘老板怎么说。”
曲颂宁有这念头不是心血来潮,自打跟高桥打了赌,他就一头扎进音频设备领域,做了不少功课。他侃侃而谈,从产品外观到广告宣传再到如何开拓市场,从追求体积小、续航时间长的高性价比产品再到加入台式音响才会用的元器件、将钽电容替换普通贴片电容,打造音质出众的高端产品……
他们是学电信工程的,课上学过制图,都能画两笔。顾蛮生起初听得不敢眨眼,后来也亢奋起来,拿出纸笔一通写画,“你看我这设计,比那walkman帅多了,干脆就叫walkking吧……”
这一夜,三个年轻人做了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河堤边,整个世界过于安静,只有河水奔流有隆隆之声,灿若鲜血与黄金。曲夏晚多半是还惦记着三山环抱的大鹏湾小梅沙,但顾蛮生与曲颂宁没这个理由。三个人天刚亮就出门,在公交车上互相说了自己昨夜里的梦,也都感到神奇。
第7章 都想
顾蛮生跟王传富约的是上午十点,去深圳一家老字号茶楼喝早茶。南方城市热得早,太阳一冒头便吐露火辣的舌尖,万物打蔫。天黑的时候没发现,白天一看才觉出这座城市的生猛来,高楼林立,街边摊贩成堆,马路上人挤着人来来回回,解放路天桥下那点人流根本不够看的。曲夏晚看见一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的女摊贩站如圆规伶仃,正指着一位男性城管的鼻子破口大骂,听口音还不像本地人,双方几番唇枪舌剑,外地女人一点不落下风。她既吃惊,也不屑,拉了拉顾蛮生的手问:“这里的女人怎么都这么彪悍?”
“野蛮生长,适者生存,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所有梦想家的丛林,像你跟你弟这么斯文的,一天都活不下去。”顾蛮生笑笑,抬手往不远处的一栋高楼指了指,“看,深圳第一高楼,赛格大厦。”
电子工业是整个深圳的龙头产业,顾蛮生如数家珍,似乎对这块地方了若指掌,他又朝另一片密集的楼房指了指:“这片低层与多层楼房都是电子元器件厂或电子产品的来料加工厂,后头一片高楼则全是电子配套市场,这条叫华强北路,这条叫深南路,想组装家用电脑的,十之八九都得到这儿来。”
曲颂宁听着听着就笑了:“你不说你第一次来深圳么,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望着满街攒动的人影,顾蛮生热血沸涌,莫名感到兴奋,“我有预感,总有一天这里会成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电子产品中心。”
曲颂宁循着顾蛮生的视线望出去,街区里拉着两条巨幅横幅,一条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一条是“二次创业铸辉煌”,红底白字非常气派,在湿热的风中猎猎抖动,仿佛下一秒,就将拉开一场大戏的帷幕。
三个人进了茶楼,王传富先他们一步,已经到了。一眼看见顾蛮生朝自己走过来,忙起身相迎:“好耐冇见啦!”
顾蛮生用学了一阵子的粤语回他:“王生,呢段时间过得顺唔顺吖?屋企人好唔好吖?”
王传富切换回普通话,用力拍了一把顾蛮生的肩膀:“行啊,这粤语说得,都快听不出你是北方人了。”
“我也刚学这么几句,糊弄糊弄人。”顾蛮生笑着向王传富介绍曲家姐弟,很自然地说,“一个是准老婆,一个是准小舅子。”
王传富殷勤地向曲颂宁递来一只手掌,曲颂宁也就顺便多看了一眼这个男人。王传富深眼窝宽鼻根,肤色黝黑下颌方正,原本该是张端正近乎木讷的脸,却硬生生被生活糊了一脸的油猾气,确实像商人的样子。
早茶被穿红旗袍的服务员摆上了桌。王传富是这里的老食客,服务员笑盈盈地跟他打招呼,多送了一盘豆豉蒸凤爪。凤爪相当酥烂嫩滑,入口即化,连成天嚷嚷减肥的曲夏晚都筷不离手。
“别看这茶楼装潢一般,这里的早茶是出了名的,外省人没来这尝过肠粉与凤爪就不算真正来过深圳。”王传富起身布菜,把一屉肠粉放到曲家姐弟面前,忽地抬眼冲他们狡黠一笑,“我等老半天了,你们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认识的顾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