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晚欲
走到水坝一半,孟菱忽然开口说话。
陈遂默了默,问:“这样的时候会想妈妈吗。”
“……”孟菱缓缓抬头,看了陈遂一眼。
她的眼神是很疑惑的,也许是因为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她,也许是因为这么些年几乎从没有人这么问过她。
孟菱一笑:“你是不是知道我们家所有事?”
陈遂想了一秒,如实回答:“至少别人知道的,我都知道。”
比如她的父母是怎么死去的,他们一家是如何卖了房子和土地,她是如何被孙程宽欺负,爷爷的腿是怎么坏的,学费是怎么五块十块钱这样凑出来的。
他都知道。
“嗯,我知道你有能力解决孙程宽的事情,就有能力查出我家的点点滴滴。”孟菱并不意外。
她随手薅了一根狗尾巴草,在坝上坐下,面朝着夕阳,纤细的小腿一荡一荡晃在水坝上。
陈遂把狗子放在水坝的水槽里,自己则就地坐在孟菱旁边。
孟菱说:“你看到了吧,我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子。”
“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是么。”孟菱笑笑,“这里的人朴实,愚蠢,直接,落后,迂腐,踏实……我的确和他们不一样,那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单纯不起来。”
陈遂皱着眉头听完孟菱的这句话。
他一时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不敢轻易接话,怕说得不好,会令她更心灰意冷。
仔细想了那么几秒,他才说:“孟菱,不单纯并不代表坏,不单纯代表你是一个无邪却不天真的人。”
孟菱有点意外,偏脸看他一眼,这次没有很快移开目光。
又听他说:“我一直觉得,我能遇见你,不是一个随机事件,而是命运的特意安排。”
夕阳照在他的脸庞,柔和的橙黄使他显得特别温暖:“如果不是你,我会爱上谁呢?”
他这样问。
又自言自语:“我的经历你多少也知道一点,单纯的人或许一开始会吸引我,但是和我走不远的。复杂的人,会让我的痛苦加深,我一开始就不会选择靠近。就算靠近,纠缠久了,也就疲惫了。”
他说到这忽然想到两句话:“爱的本质是一种直觉,爱不是处心积虑的产物,爱是突然发生的。”
这句话孟菱曾经写过,后来作为废稿被舍弃了。
再次听到,却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她不由感到心尖颤动。
这段时间她也想了很多,终究是爱这个字眼的杀伤力太大,才导致他们今天的结局。
她太想要爱,可他太害怕爱。
她相信爱是可以永恒的,哪怕人的肉.体消失了爱还是可以存在着,就像她的爸爸妈妈一样。
他相信爱是转瞬即逝的,任凭我们怎么努力都只能留住一瞬间的爱,就像他的爸爸妈妈一样。
这种观念太坚固了,是从童年期,伴随着骨骼发育,而渗入血肉的东西。
孟菱直到现在还是不信陈遂会变,因为她还没有变。
“陈遂,张涓和钟太太的事让我很悲观,不是对爱悲观,是对生活悲观。”
孟菱面朝着残存的余晖和西方天际的一粒孤星。
“你有没有想过,她们这样的人是没有精力去关心爱的,对她们来说需要比爱重要。她们需要婚姻,需要家庭,需要下半生的安稳。有时候看着她们,我会感到害怕,我和张涓就像平行时空的两个人,如果我没选择读书,没坚持文学梦想,我很大可能和她一样,愚昧而胆怯,在小城镇里磋磨一生,为了给爷爷奶奶更好的照顾而妥协于一场无爱的婚姻,哪怕对方随地吐痰重男轻女,我也得忍,因为我需要婚姻给我庇护,就必须交换女人的权益和尊严。”
她说了很多很多话,而陈遂静静看着她的侧颜,认真听着,不曾打断。
“而钟太太呢,她就像是张涓的中年写照。如果张涓同意结婚,她会怎样?我不是说她一定会经历家暴,但是婚姻里的不幸是相似的,她运气不好头胎生了女儿一定会被要求生二胎,二胎还是女儿一定会去生三胎,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再说,万一她真的被家暴呢?如果于超出轨,她也只能被迫接受吧。你想啊,年轻漂亮的时候都没勇气分手,人老珠黄又怎么会有勇气?”
孟菱的一个个问号就像铁钩子似的挠人心。
陈遂懂,人的悲剧是有迹可循的,就像写小说,伏笔早在一开始就埋下。有些人以为自己只是失去了第一次的勇气,可殊不知,勇气这回事,分明是再而衰,三而竭。
孟菱还在继续:“你说,她会有工作吗,就算有,她是不是在负担工作的时候还要做家务带孩子……可她会反抗吗,你要知道,忍着忍着人就麻木了,就习惯了。”
孟菱说起这些,语气是平静的,没有惋惜,没有同情,也没有怒其不争。
她说:“只有梦才是甜的,是娇的,是轻盈的;生活是苦的,是浊的,是沉重的。”
陈遂听罢,张张嘴,只觉喉咙有些哽痛,开口时声音都哑了几分:“那天听你对张涓说‘被他们扒皮抽血,还不如死了’,我很惊讶。”
“因为我熟悉你的性格,你不是一个浓墨重彩的人,但这句话太过尖锐凌厉。但就是因为这句话尖锐,我才能更直接的感受到你的心情。你太不甘心了,不甘心张涓的人生就这么毁了,所以才想她能勇敢反抗。”
从来到水坝上,孟菱一直都是平和的,哪怕刚才宣泄似的吐露这么多的心里话,她的语气也都是很淡很淡的。
可听到陈遂的话,她控制不住,眼眶起雾。
“而我佩服你的是,你想帮张涓,并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不帮她做决定,你是把话说尽,然后让她自己决定。因为你知道,如果不是她自己想站起来,早晚是要再次跌倒的。”
他没有觉得她有所保留是不真诚的。
相反,他看得到她的大局观。
孟菱忍不住吸吸鼻子,被理解真是让人好想哭。
陈遂又说:“我终于明白,当初你选择和我在一起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如她所说,她是在现实环境里浸泡着长大的,面对他的追求,应该会觉得不切实际吧。可即便知道未来有可能面对他的变心,抛弃,乃至其他的一地鸡毛,她还是爱了,并且一爱就是毫不保留。
陈遂深深羞愧。
爱是最强的盾,也是最利的矛。
他本该当她的盾,却成为了对准她的矛。
“孟菱。”
他喊她的大名:“我想到一句歌词——我会与你抱拥,雨再降,也当吹吹风。”
陈奕迅的《致明日的舞》。
他说:“不说什么肉麻的话了,你记住这一句就行。”
风轻轻吹着,暑气之中夹杂凉意。
霞光万丈,仿佛只为衬这一秒钟爱意倾泻的辉煌。
这样的时刻,人生并不常有。
孟菱不敢看他,怕对视一眼就会失去理智,而这个时候做什么决定,都难说不是被情绪怂恿。
她轻轻摆弄手上的狗尾巴草:“那就看风景吧。”
人生还有风景可看,也挺好的。
后来他们一直到天际最后一抹亮光消失,才往家的方向回。
从水坝上走下来,跑到田埂上,狗子又开始撒欢,陈遂在后头追,说你跑慢点。
孟菱不急不慌走在最后,看着他们嬉戏。
一席田埂快走完,手机响了,又是张涓。
她隐隐激动:“孟菱,我想好了,我不要做那只屏风鸟。”
作者有话说:
·张涓的畏畏缩缩的确让人生气,但是想从待了20年的泥沼里爬起来,本身就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她的反复恰恰证明过去一些加在她身上的东西是多么恐怖,希望大家别骂她。
·然后我真的要说,终于到了这一章!!!
这几章写了很多现实因素,这里算是一个总结吧,钟奇之于陈遂,张涓之于孟菱,钟太太之于张涓……是一个完整的东西。
然后,我就是要让陈遂亲眼看看孟菱的生活环境,让他知道张涓的人生有50%的概率发生在孟菱的身上,让他知道钟太太的人生其实是很多人的后续,只有这样,他才明白他的女孩是用怎样的愿力才走到他面前的,只有看到这些落后和迂腐,看到这些贫穷和黯败,他才能痛。
就是要他疼,知道疼,就知道怎样去爱她。
第75章 温暖
张涓决心打掉这个孩子, 待生米煮成熟饭,她再和家里摊牌。
孟菱决定陪她一起去。
为防止撞见熟人,她们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坐公交车跨区去做, 二人直接在医院门口碰面。
这件事孟菱没告诉陈遂。
第二天,孟菱和张涓一前一后来到医院,两个人碰面的瞬间,张涓忽然扑过来抱住孟菱,大哭:“菱, 我本来不怕了, 可是来的路上,公交车三五分钟报一次站, 越接近医院我越怕。”
不是谁都有勇气跳出生活的怪圈, 尽管我们总是抱怨自己的人生一团乱麻。
孟菱安抚的拍了拍张涓的后背:“你别害怕。”
张涓的眼泪打在孟菱的后背上:“你快说几句话让我坚定一下吧。”
孟菱把张涓松开,直视着她的眼睛:“涓子, 很抱歉我不会再说任何左右你想法的话了。一来我不想你按照我的意见做决定, 不然万一你未来后悔了会埋怨我的;二来, 你也不能按照我的意见做决定, 这是你的人生, 能做决定的永远都只有你一个。”
她淡然的有些淡漠,但却是诚恳的。
也不知道是命运安排, 还是怎样, 她话音刚落, 医院门口忽然路过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
其中一个问另一个:“你真要高考完就出去打工啊?”
女生说:“是啊,家里还要供弟弟妹妹读书, 我是老大, 应该牺牲的。”
“……”
张涓听到这些, 明显动容。
她没有考虑太久, 很快下定了决心:“我就赌一次吧。”
后来很久之后,孟菱和张涓聊到这一天的事,孟菱问张涓为什么突然这么坚定,张涓给了孟菱一个并不意外的回答——女生的话让我想到自己辍学的经历,然后就想到我弟,一想到我弟,就想到我的彩礼给我弟买房了。然后我就开始恨,一恨就有决心了。
总之后来手术做了。
离开的时候她们奢侈了一把,打车走的。
明明不能受风,可是路上张涓把车窗打开了,她靠在窗上,任凭风吹拂着长发。
孟菱看着她,莫名想到《观音山》,最后火车吹风,轰隆隆驶向远方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