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宋
他从衣帽间的角落拿出那副半成品的油画,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前,其实这幅画在之前的很多年里,一直放在储物间落灰,后来被周姨收拾好放在了他的房间,他又把它扔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夜色如水,四下寂静,时傅的目光落在画上,他拿出刚买来的颜料,慢慢地画出小女孩的脸,记忆也随之回到二十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燕园。
那天,朱安作为燕园的女主人,以这个身份最后接待了一次客人,是江婉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
那年他十四岁,她十岁。
她笑着站在他面前,说着一口蹩脚的中文:哥哥,你真漂亮。
时傅轻笑:漂亮是形容女孩子的。
小女孩儿古灵精怪的,又指着自己笑道:那我真漂亮!
时傅低头看着这个突然造访的漂亮小女孩儿,她说中文实在费力,他主动用英文和她交谈:你叫什么名字?
他用英文和她说话,她也潜意识地转换成了英语:我叫Jessica,哥哥你有英文名字吗?
他犹豫了两秒,看着她说:没有。
她笑着开口:那我给你取个英文名字吧,妈妈最近在给我读一本书,里面有个男人叫Rhett,我好喜欢他,长大以后我也要嫁给一个像Rhett的男人,哥哥你就叫Rhett吧!
她的小嘴说个不停,喜笑颜开的,灵动极了,都没有注意到他全程用英文和她交流,怎么会没有英文名字,其实时傅是有英文名字的,只是现在他早已经不记得了。
时傅正调着颜料笑了笑。
嘉因,你那时候真是傻得可爱。
那天恰巧燕园的环山公路上要换树木品种,李叔运来一些梧桐,午饭后他们在院子里玩,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蹦蹦跳跳的,像一只花蝴蝶。
她看着工人栽种树木,对他说:哥哥,我们也来种一棵树吧!
时傅应声,让李叔搬来一棵树苗,他们在院子里用小铲子挖坑,挖了很久,她的精力实在旺盛,累的额头都是汗,还不让人帮忙,最后终于挖好了坑,他们放进去树苗,填好泥土,也浇了水。
时傅和她站在阳光里,看着眼前的小树苗,确实很有成就感。
成功把小树苗种好,她的白裙子也早已经沾满了泥,她没有带换洗的衣服,他妈妈只能找出来他很久很久以前的衣服,让她先换上,然后又遣人去买。
而她的那件白裙子,现在还放在他衣帽间最底层的柜子里。
燕园很久没有这么欢乐过了,那天的阳光很好,时傅似乎现在都还记得,但随着他们晚上离去,一切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在时傅的记忆里,他父母的感情并不好,虽然他们会在他面前假装很亲密,但是他经常在夜里听到他们吵架,他们以为他睡了,其实他没有。
那天晚上,在江婉一家离开后,时傅回房间画画,他很喜欢江婉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因为他们为燕园带来了温馨和欢乐,而这种温馨,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他想把那天画下来,只是画到一半,时傅又听到了楼下的吵架声,他的笔停在那里,没再继续。
那天的欢笑和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儿,像梦一样不真实,还没等他醒来,就已经消失了。
时傅突然厌倦了,厌倦了这种表面的和平。
第二天早上,时傅下楼发现他们依旧在冷战,他走到他妈妈面前,说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句话,他说——
妈,既然在这个家不开心,为什么不离开?
朱安看着面前的儿子,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涩,直到眼眶慢慢发红,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然后回房间拿了几个证件,出来后站在了时秋铭面前。
朱安看着时秋铭:“走吧,离婚。”
时傅和时秋铭都愣住了。
“你听我说……”时秋铭确实动过离婚的念头,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他突然慌乱了。
“走吧。”朱安打断了他的话。
“你先冷静一下。”时秋铭沉声说。
“我现在并不冲动,况且冷静之后的选择也不见得是最好的。”朱安淡声开口,她已经被各种因素羁绊太久了,被孩子,被这油尽灯枯的婚姻……
就如朱安所说,有时候人在冲动时做的决定才是最正确的,最利己的,等冷静下来,会考虑诸多利益,会委曲求全。
时秋铭从愣怔慌乱到逐渐冷静下来,他想起过去几年的生活,最终点了点头:“先请律师来分一下财产吧。”
“我什么都不要。”朱安穿上风衣,率先走出了门。
从始至终,她没看时傅一眼。
时秋铭也跟着出去了,房间只剩时傅一个人,刚才发生的一切太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脑海里只回荡着他妈妈那句“我什么都不要。”
她什么都不要,也不要他。
去民政局的路上,时秋铭的手紧紧攥着,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在争吵的最激烈的时候,他确实想过离婚,但过后的无数次,他更想和她重归于好。
但是,她的性子多烈啊,他阻挡不了。
两个小时后,两人办完手续回家,朱安取出结婚时的婚纱,在那棵海棠树下烧得干净,熊熊的火光烧得树皮发黑,也把她曾经的爱情和婚姻烧成了灰烬。
从后院回来,朱安收拾了几件衣服,提着小行李箱下楼:“其他的扔了吧。”
“这张卡你拿着。”说好的一辈子,说好会忍受她所有的好与坏,到头来他还是食言了,时秋铭心里五味杂陈。
朱安低头看着那张卡,侧身过去了。
“妈!”时傅心里很慌,这几个小时他坐在沙发上不曾动过,看到他们这么快回来,他以为他们后悔了,没有离成。
然而看到她提着行李箱下楼,那么小的箱子,能装下什么?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离开的时候只有一个箱子吗?一个箱子就装完了吗?
时傅不想让他们彼此折磨,他想让她幸福,而不是整天郁郁寡欢,冷冷清清,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他舍不得,时傅没想到,她连他也不要了。
朱安的脚步顿了顿,她回头看着时傅。
平日里,只有在面对时傅的时候,朱安才会露出真正的笑容,她教他读书,教他画画,教他弹钢琴,可以说,时傅是她的全世界。
但她没想到,她的全世界现在要让她离开。
朱安红着眼睛最后看了时傅一眼,然后关门离开了。
时傅眼红得掉下了泪,14岁的少年,永远失去了他的妈妈。
他们离婚三天后,嘉因的妈妈找上门,指着他父亲大骂,其实在时傅的印象里,这个温柔的阿姨是说不出那些话的,但那天,他看着江婉一边哭一边骂他父亲,而他父亲没说一句话。
在江婉离开前,时傅跟着她跑到院子里。
“婉姨,我妈在哪……”时傅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不知道。”江婉是真的不知道,朱安走了,什么都没带走,逃离了这里的一切。
时傅垂下了眼,他看着那棵梧桐树苗,才刚刚栽下两三天,却一切都变了。
“如果我妈联系你,麻烦婉姨告诉我。”时傅看着江婉说。
江婉看着眼前的男孩儿,长得比她还要高,她心里五味杂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放心吧,婉姨会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时傅点了点头,最后,江婉还跟他说了一句话,她说——
因为你,你妈妈的性子改了不少,但她还是她啊,那份倔强不曾变过。
时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他把江婉送出门,回到客厅后坐在他父亲对面。
“你们为什么吵架?”
“你妈怀疑我出轨。”
“你有吗?”
“没有。”
时傅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但从那以后,他就出国了,和父亲的关系不咸不淡,他再也没有得到过母亲的消息,却无数次期盼着,在国外的某个街角,和她不期而遇。
到那时候,他会说声对不起,然后紧紧抱着她,不让她离开。
但时傅再也没有收到她的消息,钱包里的照片泛黄了,手机里的短信却从来没有回复。
后来,大学的一天,父亲飞到美国看他,说找到他妈妈了。
时傅和父亲飞到爱丁堡,隔着咖啡店的玻璃,他看着对面高大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女人捧着一本书,齐肩的碎发像个少女,一条阿拉斯加听话地窝在她腿边。
随后,从幼儿园里跑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一下子扑到女人怀里,女人笑着收起书,亲了亲女孩儿的额头。
时傅从思念中抽离,眼痛得无法从那个小女孩儿身上移开。
她有孩子了?
他不在的时候,她有了别的孩子。
时傅的眼红了,酸了,疼了。
这时,一个男人又进入画面中,他自然地拉起母亲的手,小女孩儿和狗在前面嬉戏,他们在后面跟着,一起离开。
之后的很长时间,时傅都没有去学校上课,每到幼儿园放学的时候,他都坐在这间咖啡店偷偷看着她。
毕业后赚的第一笔钱,时傅在他们别墅的对面买了套房子,每次她生日的时候他都会去,他也有过无数次的冲动,想出现在她面前,但时傅又怕她不想见他,再次消失。
时傅上一次和母亲一起吃饭,是在二十年前的燕园,这一次,是在二十年后的爱丁堡。
时隔二十年,两次,她都在。
时傅最后一幅画就是眼前的这幅半成品,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拿过画笔,时傅生疏地调着颜料,小心翼翼地把这幅画补完。
如果说他有多喜欢那天的小女孩,倒也不至于,他只是怀念那天的燕园,怀念那天的母亲,而那天的燕园,最后的笔触落在了她的白裙子上。
但如今,当得知她就是她,时傅突然不想放开了。
最后一笔画完,时傅注视着这幅画,看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把画放在房间的阴凉处。
夜已经很深了,时傅坐在书桌前,他看着窗外那棵夜色里的梧桐,已经从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而小女孩,也长成了大女孩……
时傅翻开笔记本缓缓写下一行字——
嘉因,这一天,我开始相信命运。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事实证明,冲动果然是魔鬼。
林嘉因从爱丁堡回来,回家后洗了个澡,她围着浴巾坐在床边,看着床头柜子上震动的手机,捏了捏眉心。
他们之间的误会并不深,他撞她,她撞回去了,他低头解释了,她差不多也相信了。
之所以误会不深,是因为感情不深,经过之前的事,想回到最初的关系似乎也不太可能了,但再往前进一步,林嘉因又觉得麻烦。
林嘉因边擦头发边笑了笑,她好像是一时冲昏了头脑,只贪图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