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尾
万清语重心长地说:“我没你说的那么优秀,你别老在群里捧我。你说大姨二姨她们都有孩子,表哥表姐们都在群里呢。你说有能耐挑别人,没能耐被人挑,说嫁不好刷锅洗碗当保姆……你含沙射影说这些干什么呢?”
老万心虚,背过去钓鱼,“事实胜于雄辩。”
“我看表姐朋友圈晒孩子,晒美食,晒一家人的生活挺好的。”万清靠坐在折叠椅上,双手环胸地说:“你还说周景明自负自大,你都十来年没接触人家了,怎么就武断地评价人?”
老万不同意,“她那叫啥好?你表姐夫都失业几个月了,才找了份给幼儿园开校车的工作。”
万清反问:“我也失业了呀,你怎么就在亲戚圈里选择性隐瞒?”
老万笑了,“我闺女能一样吗?你想上班随时都可以……”
万清打断他,“前一阵猎头问我三年内是否有婚育计划。”
老万生气了,“哪家企业呀,去投诉他!国家说了,用人单位不得询问妇女婚育情况 。”
眼见话题要扯远了,万清有些头疼地说:“爸,趁我妈不在,咱俩好好聊聊行吗?”
老万显得意,“你终于发现还是咱俩聊得来了?”
万清认真地说:“爸,你们给我的压力很大。甚至你们在亲戚圈夸我,我都会产生羞耻感。”
老万很意外,“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爸你知道本科毕业生人口占比是多少?硕士以上学历占比是多少 ?”万清缓缓地说:“本科全国人口占比大概是 5%,硕士以上占比大概是 0.7%,我就在这 0.7%里。”
老万夸她,”所以说你优秀。”
万清沉默着,半天才说:“我如今羞耻就羞耻于我是这 0.7%,我总隐隐觉得我应该要有所贡献,要有些社会责任和担当,可我整天能做的和关注的都什么破烂事儿?”
“我一直想要自己更优秀,利国利民的大事干不了,但能让家人以我为荣,让你们在亲戚们面前有面子也是好的。我自己不能满意自己,让你们满意我也是好的,但我发现行不通,特别当你们捧我的时候,只是为了贬损他人……”
“以前“努力就会成功”这套逻辑在我人生中是能成立的。我一生都在给自己设立目标,一步步往前追逐,成为想要成为的人。如今我细细回顾,再三审视,觉得我每一步都没有错。眼见要熬出头了,眼见要立足买房了,可我为什么没有想象中的春风得意,只有身体被掏空似的筋疲力尽?”万清茫然地看向父亲,“爸,为什么我每一步都没有错的人生,最终使我陷入了虚无和平庸?”
“我常常怀疑自己一无是处,以前他说我容错率低,说我刚愎自用,说我斗筲之器……有时候认真想想,我也觉自己挺糟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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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傍晚,在舅舅家吃过晚饭后,万清拎着喝剩的半瓶红酒,悄无声息地步行回市区。她只身走了两个钟,越走越热,索性脱了身上的 T 恤搭在肩头,露出里面的美背内衣,也露出肉肉的小肚腩。餐桌上统共喝了两瓶酒,红的白的,各个都喝得差不多了。
一个小时前喝了两杯红酒躺去房间休息的母亲电话她,问咋没见她人?她说约了车回市里了。母亲叮嘱了两句,说家属院那片管理乱,要她睡前反锁门。她应下,说妈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她妈说你先说,我听听是啥。她说:“你能别喊我爸秃瓢儿么?”说完大笑。
喊他秃瓢儿也没错啦,但考虑到他薄弱的男性自尊,能不能别在人前喊?
她妈也笑,也借此给她提了个要求,将来你对象咋样都行,但绝不能是秃瓢儿。
在通往市区的昏黄的乡镇公路上,零星交错着骑摩托的情侣、骑着电瓶车匆匆归家的母亲、开着夜班出租的父亲,一个身穿大美背,手持红酒瓶背影寥落的女青年,边走边喝边大笑边通电话。
她听到声音频频驻足,回望,无尽地深夜处什么也没有,只虚张声势地传来一声叹息。
同一时间周母在厨房教儿子怎么卤鸡脚,怎么炸卤蛋。她做的卤食一绝,从前做一大瓦罐,这几个孩子围在餐桌前能一顿吃个光。她对这几个孩子没别的意见,就是太能吃。儿子从小就愿意分享,常常把她藏起来的娃哈哈一拿拿两板儿,一板四瓶,每人分一瓶。她说这么分下回就没得喝了,他说没关系,没了他就不喝。
她这会困顿了,打着哈欠泛着泪花,给煮好的鸡蛋改着刀花问:“今儿是七夕,你也不出去?”
周景明按比例配着卤煮的大料,说:“你去睡吧,剩下我弄。”
“配料不着急,你先把鸡脚的指甲给剁了。”她指挥着说:“有一回小春吃到个指甲,给她恶心的再也不吃鸡脚了。”
周景明挨个剁鸡指甲,本身厨房不大,他俯着身在那儿剁,显得空间尤为逼仄。周母自言自语地说:“上回考完科目一,清说抽空了教我练科二,现在也没信儿了。”接着闲话,“也闹不懂这丫头,老碰见她光着脚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晃,一点都不像正经高材生。咋跟街里那大专生没区别?”
“你见她光脚了?”周景明挺直腰问:“高材生是什么样?”
他妈嫌他抬杠,“穿个呱嗒板儿不就是光着脚?高材生啥样我不知道,但也不能像个退休老头似的街上晃吧?上回见她拎着只鞋子站在那抠鞋底,我问她咋了,她说踩到口香糖了。”
“有时候又觉得……说不上来,看着你们也怪心疼人的。明明你们日子越来越好,不愁吃不愁穿,但咋感觉远不如我们年轻时候呢?我们那时候整个社会都是蓬勃向上的,我跟你爸干一天活也没觉着累,我最喜欢坐那床头数钱,就百十块的毛票,我能来来回回细数。数着数着彩电也置办了,洗衣机也添了,冰箱自行车也都有了,日子越过越红火……”她不说了,太困了,上午去驾校练了车,下午去明珠奶奶那儿,见她坐在那缝棉花被,她也帮了一下午忙。
母亲回房间歇了。周景明看着火,至少得卤一两个小时才入味。他卫生间冲了澡,换了衣服出来喊邻居家的猫,把煮好的鸡内脏剪碎到盘子里给她吃。随后看见那一株漂亮的粉蔷薇,他过去观察长势,回屋拿了磷钾肥,接着网上查一回施多少。
忙完他坐院里看视频号,万清父亲前一段整个了普法号,他正襟危坐在镜头前,字正腔圆地科普民法:如常见的欠钱不还怎么办?如一时冲动打赏主播,能追回打赏吗?如小孩年幼,家人因新冠疫情隔离,谁来照顾他?
评论区不少熟人捣乱,其中有个喊:姐夫你红嘴唇真好看,你是不是开美颜了?
他点开这人头像,发现他是万清舅舅,两个小时前的视频中他们一家人在吃晚饭。他镜头给到了万清,说这是他上海的大本事外甥女,万清手挡住脸不给他拍。
鸡脚卤好都快十一点了,他也困了,他关火回房间休息。傍晚时他收到了万清的微信,一张落日照,一句:【你什么想法呀?】
他没回。他自然清楚这句话的深意及分量。
他没回是觉得自己没能力满足她的期待,他知道她要什么。
如今他的世界更大更广阔了,他不会再像十年前那样纯然和热忱地去期待每周五的一通电话;他也不会因为忽然顿悟了《白马啸西风》里的——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地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时而在街头不知所措了;他再也不会在一天天的深夜里想到她,而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了。
这些浓烈的情感都不会再有了。
当初他内心更怨恨的是自己,那天他说忽然的断交也是一种自我惩罚。他曾无数次想过,假如时光逆流他会不会向她明确地表白,会不会追去上海挽回她?
尽管他觉得这么设想没意义,但他的回答依然是:不会。
那个阶段的他太弱小了,他也曾试图向她表白,但就是说不出口。他曾在梦里向她表白过,他拿着一捧玫瑰,有些结巴和涩然地说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得到的回应毫不意外,她笑吟吟地望着他,说你开玩笑的吧?你不是说快烦死我了?
很难分析当时的复杂心境,就是说不出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快十二点了,他收到条万清的微信,他装了烟拿着手机出来。
万清有些狼狈地站在他家院门口,他见她只穿了件美背,问她,“你 T 恤呢?”
她 T 恤原本搭在肩头,路上给弄丢了。
周景明背个脸点了支烟,问她,“刚从乡下回来?”
她说:“才回来。”
周景明看她,“乡下凉快么?”
“挺凉快的。”万清有些晕乎乎地说:“下午我们去河坡玩儿,那一片全是乘凉的人,河水里泡着小孩儿。”
“下午还挺热的吧?”
“热啊,但家里限电了也没别处去。”
周景明抖抖烟灰,也没再问。
万清原本来问他为什么不回那条微信,想想没问,问了别的,“如果当时张澍的包没划到你倒车镜,你会主动联系我吗?”
周景明把烟抽完,脚碾灭,如实说:“应该不会。”
万清懂了,如她所料。
俩人都没再说了,之后沉默了得有五分钟,万清想回家了,临走前她还是决意要说出来,“当年你来学校找我我特别开心。”
周景明点头,“我知道。”
万清望着他眼睛说:“我那天……我那天包里还装了好几个避孕套。”说完不严肃地笑出声,继续道:“学校里发的,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全装包里了。”
周景明也笑了,“我看见了。我们逛海洋馆的时候你从包里拿纸巾掉出来了一枚。”
万清诧异,“我怎么没发现?”
周景明轻轻地说:“我怕你尴尬用脚踩住了。”
万清还是笑,而后问他,“我跟你去招待所你真不懂意思吗?”
“懂啊。”周景明摸出烟点上,说:“但那天你状态不正常,招待所条件又差。”
“我那天是挺亢奋的。”万清问他,“我要状态正常你会吗?”
“会。”周景明笃定地说。
万清点点头,问他:“后悔过吗?”
周景明想想,摇头,“我不会趁人之危。”
万清玩笑他,“你亏大了,我那是第一次。”
周景明还是那句话,“那我也不会。”
万清捏过他手里烟,就着抽了口,还给他,“你第一回 是什么时候?”
“跟你断交两年左右?”
“什么感觉?”
“忘了。”周景明失笑,“好像太快了。”
万清爆笑,之后刨根问底,“多快?”
“几分钟?”
万清垂眸,看地面上合二为一的影子,望着他灼灼地说:“我认为你超厉害。”
周景明回视她,没做声。
万清夸他,“你优点很多。”
周景明本能问:“这些优点会让当年的你选择我吗?”
万清有一刹那的出神,认真想过后告诉他,“不会。”
周景明点点头,没多问了。
万清喊他,“周景明。”
周景明看她。
万清郑重地说:“对不起。”
“我为当年伤害过你的感情道歉。”
“无论如何我都应该主动告诉你。”
第38章 旧雨重逢(二十九)
这天都晚上八九点了,张澍在群里约喝酒,还自作主张地点了俩小菜,约来万清家喝。万清问她咋不约你家?她说自家干净,不适合造。
等江明珠忙完过来,那她俩已经喝一会了。她随口问周小明不来?张澍说他有事儿。江明珠也没说别的,拉开餐椅坐下。
张澍心烦意乱,这些天她要被各银行的催收电话烦死了。堂弟的信用卡全部逾期了,联系人电话填的是她。她扯了很多有的没有,最后才烦闷地说她妈谈恋爱了,竟然闹着要结婚,对象还是她四十二年前的同学,这是不是很荒唐?
为了证明她妈很荒唐,她说了自己偷偷跟踪她妈的事。说对方就一司机,都小老头了,家里还在农村,是近乎空壳化、不可逆地将要消失掉的农村。接着她就说那些文艺片导演,老诗化农村,农村就是农村,是只有老弱病残和留守儿童的农村……她愈发情绪激动和言辞刻薄。
万清问她,“如果你妈这男朋友又帅又鲜又多金,你就同意?”
张澍一愣,那也不同意。接着她又说了,说她主要担心她妈被骗,说她妈现在已经和这男人公然出双入对了,说他们去游泳,说他们去看电影,说他们一把年纪旁若无人地牵手,说他们……她想到母亲脸上的笑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明亮笑容。
她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