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尾
老万很高兴,说这榴莲有多好多好,贵是贵了点,但闺女吃就不贵。万清觉得好笑,你又不吃榴莲,怎么知道它多好多好。她问今天钓到鱼了吗?老万说钓了二三条呢,这会正被那谁剁了扔油锅里炸去了。接着感慨还是当人好,不然投不好胎就得下油锅。
老万说想吃啥了就说,爸都给你买。万清说你工资卡不是我妈管着,你有钱?
老万得意,爸有小金库,钱多着呢。之后实在忍不住了,支支吾吾,就那啥,上回回去我咋见家里多了一条男人的裤衩?
他极力解释:爸不是打探你隐私,爸是关心你的个人生活。
万清也没瞒,说这是周景明的。她爸惊掉了下巴,咋是他?沉默了得有一分钟,说你们俩在处啊?
万清含含糊糊,“还没呢。”
知女莫若父,他当下问:“你不愿意还是他不愿意啊?”
万清很委婉,“我们俩有点别的事儿。”
老万心里有数了,心情复杂,脱口说:“他哪儿好了?小时候就一结巴。”
万清说:“你不挺待见他吗?说他有主心骨,说他未来不可限量。”
老万学着周景明小时候的结巴样儿,“我…我…我当年…眼…眼拙。”
万清看镜头里的他,“爸,你们真的很不尊重人。我妈也是,转发了他视频到群里让你们评头论足。”
老万收了笑,面上有些挂不住,摸了把头皮说:“女追男隔层纱,很容易的。”
万清顺着台阶下,“哪儿那么容易呀。”
老万说:“很容易。”接着认真同她分析男人的心理,教她,“男人是喜欢漂亮的女人,但更喜欢性格服帖的女人。譬如说哪天你们喝了两杯,你就凝视他,用崇拜迷恋的眼神深深地凝视他,你先满足他的雄性自尊,让他膨胀让他获得成就感……就这时候,你找了理由撤,再冷上他几天,让他抓耳挠腮的那个着急呀。”
“就这么一招,男人分分钟拿下!”老万指点她,“你先掖着点,男人不喜欢有个性的女人,那会让他产生挫败感。看见老鼠你就要瑟瑟发抖,喊哥哥哥哥,激起他对你的保护欲,你绝不能骂老鼠的祖宗八代,然后拎着扫把追它。”老万着重强调,“闺女,你先掖着点,等把他死死拿下了你再原形毕露。记住爸的一句真理——猎人往往都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万清望着手机里那个慷慨陈词、洋洋得意的秃瓢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隐隐的油腻和爹味从何而来了。她肺腑地说:“爹,您真是我亲爹。”您要不是我亲爹,我能钻手机里把你拽出来一顿暴打。
老万很得意,摸一把锃亮的光头,说:“你这俊模样,跟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万清母亲在一侧要呕了,当年咋看上这么个男人。老万挂了视频,提提自己的裤腰,朝着妻子得意地说:“还得我来,闺女还是跟我更亲。”
万清母亲催他,“别废话了,问出来了没有?”
他说:“是周家那个傻小子,周结巴。”接着恨铁不成钢,“兔子都懂不吃窝边草……”
万清母亲不想听他多说话,转身去了厨房继续炸鱼。
周景明小时候确实结巴,也不知道为什么结巴。去医院都没查出具体原因。直到小学二三年级忽然就好了,更是没头没脑。
会展中心被封控了,他们当晚做了核酸后被安排酒店隔离一周。这一周群里挺热闹的,张澍有空了跟他聊,江明珠有空了也跟他聊。周母也没被瞒着,都麻了,在酒店隔离还想啥?有空调吹,又有热水澡洗。周母让他顾好自个,家里一切都好,万清上午有空了就来教她练车,下午她去驾校练车,双管齐下,马上她就要考科目二了。
她也有点烦烦的,她想驾证到手了就去自驾游。那个嘴快的万清把这事跟她妈说了,她妈来联系自己,商量着自驾了能不能算她一份。她求之不得,也太好了,路上住宿也算有个伴。但转头老万也联系自己了,说也算他一个。她瞬间没热情了,不想去了。
这天周景明回来后她还嘟嘟囔囔,说他一老爷们整天粘着老婆……周景明忙着烫正装,下午还有个会议。他烫好穿上准备上班,周母想不明白,“你们俩这么些年,兜这么大一圈是图啥?”
周景明仔细看她,“你化妆了?”
“啊。”周母有些不自然,“描了眉毛跟眼线。”
周景明说:“挺不一样的,很有精神。”
周母笑了,心里怪美。往常像个笨狗熊似的,关键时候怪会夸人。她在网上跟着美妆博主学了一周,才画的像个样儿。她反应过来猛抽他肩,问你话呢,你们俩兜兜转转这么大一圈是图啥?咋跟你老子一个德性?
上班路上周景明同一辆城市洒水车并行,且都停在了十字路口等红灯,他偏头久久地凝视那辆洒水车。
灯绿,他左行;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洒水车直行。
有时记忆就很荒诞。有些事反倒在发生的当下记忆是零碎和错乱的,直到若干年后才逐一明朗。如小春的意外——当年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他目睹了整个事故场面,但回家睡一觉后记忆就全错乱了,甚至质疑自己是否到过现场。直到这几年那些画面频频涌现,他才确信,当年的自己的确去过现场。
他记忆深刻的不是那些血腥的、难以直视的;而是躺在地面上那一只孱弱的、无助的、微微颤动的手。
到公司后他给万清微信:【洒水车的音乐换了。】
万清回:【我知道。】接着问:【你回来了?】
周景明回:【昨晚到家都十二点了。】
这些日子他们俩没在群里聊过,几乎都是私聊。聊得也不多,三两个来回就结束了。如万清经过哪家甜品店,看见出新品会拍照给他;如周景明工作繁忙时站在窗前放松,会拍他精心养育的小番茄藤给她。他养育了三四个月,终于开花结果眼见丰收,全被财务大姐给摘回家烧菜了。
他们也都大半个月没见了,联系的也不频繁,偶尔想起对方就问候几句,各自都很安心和舒适。
第41章 对酒当歌(二)
因为干烧烤的原因,江明珠的日和夜常年是颠倒的。其实也不尽然全是。好像早在她生下芃芃后,她就讨厌一片死寂的夜。
她的眼睛大而圆,经常在一个又一个的黑夜里渴盼天亮时的晨光。
她除了害怕死寂的夜,她更害怕在那一个个漫漫长夜里听到婴儿的啼哭。每每听到啼哭她都要扭头看躺在一侧沉睡的孩子。后来时间长了,她分不清现实和幻听,经常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她安然地躺在一侧望向窗户。
这时候奶奶就会骂她,恼极了也会打她,她则完全无动于衷。
她那时候唯一的渴盼,就是在夜里等待光,在光到来的时候安心入睡。因为只有在光里她才是安全的、她的世界才是平静的。她也不敢长时间看孩子的脸,看着看着孩子的五官就会扭曲,就会变成一只怪兽,她本能地就想要攻击她。
具体哪一天不知道,奶奶带着她们搬去了另一座城市,她坐在搬家公司的货车上,望着街头一张张陌生的脸,她才对这个世界又有了感知。
后来奶奶手把手教她穿肉串,教她怎么挑食材,教她怎么烧烤,她一天天机械般地照做,时间久了奶奶会夸她,做得真不错!再后来她逐渐能挑出奶奶的错了,嫌她手脚慢了,嫌她肉串烤糊了,嫌她明明不识字还乱教芃芃认字。再后来的后来,因为暴雨天暂时歇业,她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耳边没再传来婴儿的啼哭。
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东西死掉了,是如何也生长不出来了。在那一天有男食客醉醺醺地站在马路上小便,她无意看见后大吐特吐,连续三天忆起那个画面她都生理反胃。
就像她睡不着会听张澍的播客,张澍讨论什么她都无关痛痒和不置一词,唯独不能听她谈论男人和性。特别有一期她们的标题是“何谓性张力”,张澍在播客里明确表达她渴望爱情也憧憬爱情。谈到性她也明确表示两个人共同获得的性体验要远远高于一个人。
她当时就觉得恶心,她本能留下了一条评论:离开男人你就活不成了?
但仅仅五分钟后她就删评了。她删评并非尊重言论自由或认可了她人观点,而是看见了评论区热评第一就是在骂主播和嘉宾,言辞激烈程度远高于她。她出于逆反心理就给删了。删了后她还跑去热评第一里骂对方。
她的逻辑简单粗暴:我的朋友只能我来骂,你骂她我就骂你!
也自此以后,她先看评论区再听播客内容,只要有骂张澍的,无论对错她全劈头盖脸骂回去。
譬如这回,下午四五点了,她一面在后厨切肉一面戴着耳机听张澍最新一期的个人播客。张澍的个人播客也是她顺藤摸瓜扒出来的。她先看一眼评论区……统共就四五条评论,这才开始听内容。这回张澍聊到了倾听与理解,她说大部分的人还是做不到真正地倾听,从未设身处地的为普通人想过,哪怕大家都是普通人。她说普通人想要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中活得积极豁达、充满热情,这得需要多么完整的人格、多么巨大的个人能量——
江明珠觉得张澍真矫情,自己都管不好,还管那么多破事儿!谈论些什么明星性侵案,职场猥亵案等。上一回她招骂,说是自己在哪个路口看见了一位执勤交警,此后为了那个交警特意绕了好多的路。说也奇怪,别人骂就骂,丝毫不影响她的表达。
正听着收到微信提醒,万清在群里问谁有 b 站的会员?她没有,她哪个视频平台的会员都没有,她日常不看剧不追剧。
群里那俩人抠抠索索地商量着,我买这个平台的会员,你续那个平台的会员,这样两个平台都能看。她二话不说,直接甩了红包到群里。
万清回:【……】
张澍回:【……】
她放了手里切肉的刀,编辑着回:【你们去充会员吧。】
那俩人惊了老半天,最后万清发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叩拜图:【谢谢老板包养。】
她心里有了丝趾高气昂的小欢乐,金钱的力量,她回:【不客气。】
奶奶正跟两位阿姨等着穿肉串,半天不见切好的肉端出来,见她在那儿玩手机说了她一通。早年奶奶就给她立了规矩,无论将来店面铺多大,生意有多好,有些事必须亲力亲为。如切串,如烤串。某种程度上奶奶怕她有钱了膨胀,怕她不学好,怕她忘本。更怕自己时候不长了,不好好压着她点,将来自己离开了她指望谁呢?
她常挂嘴边的就是:你要自强自立,你不自强将来指望谁呢?你爸指望不上,你妈指望不上,我年纪大了只能帮你引路,将来路怎么样全靠你自己。
江明珠收了手机认真切肉,任手机一声声震动。她没什么微信群,除了万清她们四个就是学校的家长群。家长群她开了消息免打扰,她们四个人的群没有。
群里的万清又去了舅舅家,打算傍晚才回来。张澍则提议明晚去明珠的烧烤店聚,开张这么些天了,她们都还没聚呢。约到了明晚十点,那时候也不忙了,她们坐那儿喝她们的,明珠忙她的,空了也能过来喝两杯。
万清从舅舅家回来,装了五泡沫箱的蔬菜。先给小春家送了箱,她大大方方地送了去;周景明家也送了箱,周母自己在家,周景明还没下班;接着她去了江明珠家,奶奶才从烧烤店回来,刚给芃芃煮了些饭。老人家见谁都亲热,拉着万清坐在沙发上聊了好大会。她看着那箱蔬菜,笑眯眯地说明珠爸在寿光呢,也三五不时发些蔬菜回来。说完觉得不大有意思,拐个弯就转了话,要她们以后多来找明珠玩儿。
万清打量着房子的格局,睹物忆往昔,房子还是从前的房子,住在房子里的人不再是从前的人。也许是她的某种情绪无意冒犯到了奶奶,奶奶随口就说了,说本来想装新区的房子,但她又不情愿住那么高的楼,还是老房子住着舒坦,夏天阴凉嘛。
万清也就势问了,新区买哪个楼盘了?奶奶说买哪哪哪儿了,当年回来买门面的时候一并就买了。说是张澍妈照顾着买的。奶奶说门面可大了,上下楼呢!现在租给了一家银行,签了多少多少年的租赁合同。买的住宅也可大了,有四个卧室呢!买的时候多少多少钱,如今翻了快一番呢。
……
奶奶越说越有劲,心里也愈发有底气。她听说万清家现在的老房子挂出来了,想卖了给万清在上海买房。这几个孩子里说了周景明,就数万清最有能耐,偶尔她站在街边跟人唠嗑,街坊就会拿这几个孩子比较,说万清多大出息多大出息。她每每想要提及自己的孙女,想说她有多能干多能干,凭自己本事买了门面和住宅……可往往话刚出口,就有街坊嘴一撇,那能比吗?人万清是在上海做大事的,是为社会创造价值谋福利的,咱们平头百姓能跟她们比吗?
她这就问了,问万清具体在上海哪个部门工作?
万清说不是什么部门,就是在一家企业里做运营,但现在也辞职了。她理解奶奶所说的“部门”,奶奶口中的部门就是端公家的碗,给公家干大事。
哦,奶奶仿佛有些大失所望,问她,“那你赚的钱不够买房,还得家里贴?”
万清摇头,“远远不够。”
奶奶费解了,“那你都那么好学历了,按理都能养活自己了,咋买房还要家里贴?”
“上海房价高呀。”万清啃着牙儿哈密瓜说:“现在满大街都是高学历,而且学历跟赚钱能力是两码事儿。”
这点奶奶服气,稍显得意地说:“我们明珠买啥都是凭她自己本事。”
万清附和,“明珠很厉害了。”
奶奶更得意了,看她的眼神也慈爱多了,又去洗了些水果给她吃。这一刻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孙女比谁差,她们说出来都怪风光,可基本的自立都要靠家里解决。她的价值观念里,一个人干什么活不重要,能不能养活自己才最重要。如果一个人工作说出来怪风光,但啥都还伸手朝家里要……老俗话那就是:烂泥巴糊墙——外光里不光。
她可是自傲得很,她可是想当佘赛花——佘老太君的人。她当姑娘时候就爱听评书,听杨门女将里的灵魂人物佘老太君,对她的种种事迹刻骨铭心。她十二岁就跟着母亲学缝羊皮袄子卖钱,十四岁持家,家里啥重活累活她都干,还要照顾那么一大群姊妹。哪怕嫁人后她出来赚工分,干活那股劲儿也丝毫不输男人。
她那时候毛主席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中国的妇女是一种伟大的人力资源。她那时候也没感觉男女有啥不一样,放眼生产队男男女女挣工分的一大片,就谁干活多谁说话顶事呗!也不对……其实男女就是不一样,因为男人最高一天能拿 10 工分,女人了不起拿 8 工分。当时好像女人集体默认了自己在体力劳动上不如男人,所以少 2 分也没人说啥。而且那时候家里添男丁是可以划宅基地的,丫头就没份。
奶奶自己也承认,她很重男轻女,但她主要不是考虑传宗接代,她是觉得生男子不吃亏,出门不容易受欺负,赚工分也多。其实她还当过好几年的妇女主任,但因为识字不多……限制了她的个人发展。在往后几十年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跟儿子提、跟孙女提、跟亲戚提:我本来是可以当国家干部的,但因为识字不多,限制了我的个人发展。
这回她也跟万清提了,说她年轻时候有多厉害,说她在水塘里捞过人,说她带着队里的妇女扑过火,说得口沫横飞,可说着说着一愣怔,缓缓回到了现实,想到没教养好儿子……这一条足以摧毁她引以为傲的一切。
她心如芒刺,她如鲠在喉——
那是她的儿子,至今都让她牵肠绕肚的儿子。她恼极了就会想干脆死外头算了,可不忍啊,那是她十月怀胎的孩子。她经常背着手站在小区外头,望着熟悉的街道,看着熟识的街坊,不晓得哪一瞬就要想到她那年过半百、还流落他乡的儿子。想他这个点吃了吗?想他干活累不累?想他……想他咋就那么不争气呀!
之后她没再说了,也是在万清离开前,反反复复嘱咐她:以后多来家里找我们明珠玩儿啊,奶奶给你们煮好吃的。
第42章 对酒当歌(三)
从奶奶家出来万清去了新区,把那一箱蔬菜放张澍家门口就回了。
张澍这一段可忙了,忙着张罗她母亲的婚事,比她自己结婚那时候都忙。周末找她人吧,不是陪着她母亲去拍婚纱照了,就是在逛商场买结婚的物件。
回家也没事儿,万清去了咖啡馆消磨时间。往常这时候她都出来练滑板了。十天前她无意经过一个广场,见一群高中生在那儿练滑板,她在那儿看了半个钟后觉得有意思,心血来潮地报了滑板课。
她要学滑板。
她像一个守时的学生,每晚早早抱着滑板就来了。她学得很开心,尽管摔了无数次跤,诶真好,她混在那一张张稚嫩的、朝气蓬勃的笑脸中,她觉得可真好。
已经入秋了,她坐在咖啡馆外面吹着夜风看手机新闻,看了会闭眼假寐,感受着来往的嘈杂声。咖啡馆在金融街上,周围有商场和各培训机构。
她隐约听到了一段喊拍声:1-2-3-4、2-2-3-4、3-2-3-4、4-2-3-4……
懂了,她大概知道怎么跳了,她起身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跳得乱七八糟也不在乎。她浑身充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她不自觉地进入了一种琐碎的、庸常的、即时性的小快乐里。这是她曾经最不屑一顾、认为是浑浑噩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