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觅芽子
练功房里的七八个人被叫过来集合。
曹老板抬头看了一眼,刚刚做好凤冠的姑娘也站在边上。
曹老板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古早物件,那标尺两头被摩的油光锃亮,握在手里跟一柄长剑一样。大约一米五长的标尺,背在手后,来回踱步。
她拿着那标尺,抵在在练功房的一群演员后面,让那些女孩子以标尺为中轴,一个个排着队向后翻着跟头。
“来,1.2.3……”
“倒了倒了,你这什么动作,乌龟翻身吗四脚朝天的?”“方向呢方向呢,您是螃蟹是吧,只会横着走”“精气神拿出来,才练了几个。”“不行是吧,不行就给我滚蛋!”
……
翻跟头对入行快十来年的这些青年演员来说,本也不是很难的练习。
只是遇到了曹老板这个传说中的阎王,不管是自己训练还是训练别人,都丝毫不心软。
三个后翻要求一气呵成,更要跟上曹老板手中的标尺的速度。标尺走的快,就要求跟头翻的快,压倒标尺了,那标尺就随即往人身上落了下来。
曹老板要求极高,一不满意,就用标尺拦了腰要求重来。那标尺又长又薄,落在人身上,顿时就能起一道红印子。
即便是信奉苦学成道的梨园行业,教导的师父们现也甚少动体罚,更何况曹老板现在,真算不上是什么老师。
可偏偏她手中教鞭有力,严厉无比。
那些留下来的后生们被敲打了几次之后,就越练越怕。越是被打就越是害怕出错,越是害怕出错就越是出错。
被打趴的几个小年轻排到了队伍的末尾,盼着少来一轮。
几次之后,曹老板就发现,来回训练的都是原几个人。
原先坐着窗边的那个女孩子,她记得,是跟着江昱成来的。
她原先以为就是个娇气的花瓶,盼着江昱成跟自己的那点交情,想走走捷径。
曹老板向来不喜欢这种,但对面是江昱成,她不好直接拒绝,才让助理想了个招,让他们知难而退.
谁知那姑娘跟看不懂似的留下来了,还是手工活做的最细致最讲究的人。
刚刚几个跟头,刚翻的时候不稳当,曹老板手下没留情,直接打了下去。
别的孩子都哼哼唧唧的,就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排着队再过来。
别的孩子被打怕了,偷偷溜到队伍尾巴上,让她多轮了好几次,她浑然不知,每次轮到她的时候,深呼吸一口,目视前方,目标坚定。
曹老板反倒觉得,她的标尺一次一次落下,她的动作一次比一次标准。
最后一次,兰烛双手伸直,左手先落地,腰身一直,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圈,落在地上后没有半刻的迟疑,随机双手撑地,弯腰后翻,重复三个之后,完美落地。
曹老板的标尺,竟然跟不上了。
在座的演员们有少许的惊讶,而后全部应声较好。
“好什么好,你们是票友还是演员啊,还给自己叫上好了。”曹老板回头拿着标尺训到,而后回头对兰烛说,“你过来。”
兰烛惶恐,连忙跟上。
曹老板在另一个隔间里,“你叫什么”
“兰烛。”
“我打人不疼吗”
兰烛诚实点头“疼。”
“你不怕疼”
“我母亲说,不怕疼才能练功夫。”“你母亲也懂戏”
“嗯,十二岁之前,我都是她教的。”
“难怪,你身上的功夫,不正统,南北都混着,不像是梨园世家大族的弟子。”
兰烛微微低下了头,嘴里一阵苦涩。
“不过身段不错,也能吃苦。唱的怎么样? 来段锁麟囊。”曹老板挑了条水袖给她,坐下来,端了杯茶水过来,“就唱那段…”
兰烛接过水袖, 整理着一层一层折叠好的水袖, 微微低头, 再抬头掩面而泣的时候, 她已经变成了感叹命运蹉跎的的薛小姐。
锁麟囊讲的是大户人家薛湘灵出嫁时听到贫女哭泣,不食肉糜的她把陪嫁的锁灵囊赠予贫女, 然而流年不利,受与天灾,命运蹉跎后她最后在卢府当老妈子给人看孩子,等到幼子顽皮,将球扔到阁楼,她才发现当年送出去的锁灵囊就在这户人家。
“世道变迁,沧海桑田.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人生沉浮皆为兰因絮果。【1】
曹老板听说那唱腔,悠远绵长如寒山夜钟,飘荡孤零如一夜扁舟。
曲闭,助理轻轻推搡了一下曹老板,才发现眼前六十几岁的老艺术家却已泪眼婆娑。
第24章
答应郑校长的那场在国戏演出的《穆桂英挂帅》引得一片好评,演出结束后,曹老板破例让兰烛留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曹家院子大门紧闭,谢绝访客。
人们无意经过的时候,都会说起曹家院子灯火明灭处,似是有痴人在说戏,一说,便是整夜整夜的灯火通明。
等到曹家大门开启的那一天,曹老板把兰烛叫到了跟前。
兰烛心下复杂,按着戏班子的旧传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带着不多的行李,红着眼睛叫了声“师父。”
曹老板的神色柔和了许多,眼里光芒闪烁,她摆摆手,“快起来,我也没有教你什么,全靠你自己悟。”
“您真的要走了吗”
曹老板∶“嗯,你知道,我姑娘一个人,生了个外孙女,我得去国外瞧瞧,估计往后就在国外定居了。”
兰烛“我还没有来得及谢谢您……”
曹老板“谢什么,虽然传承和弘扬,是曹家几代人的使命,我这一生高傲自满,从未收过任何一个徒弟,原是我谁也看不上,如今看来,阿烛,是我老太婆见识短浅,原以为京剧没落,必然一代不如一代,可如今我见着你,才发现,国粹之所以是国粹,是因为它能承接住时代变迁,承接住沧海桑田带来的斗转星移,它只需要保持它的美丽和独特,自然就会被铭记。国粹的下一代接班人,比我想象的要优秀。我也放心了,我们京剧,不算是后继无人。”
兰烛仔细地瞧着站在她面前的人,除去桂冠和光环,曹老板不过也只是个抵不过光阴流逝的花甲老人,国戏的那场告别赛,她站在京戏的下一代年轻演员面前,眉眼有神,巾帼不让须眉地唱着∶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一剑能当百万兵。”(1)……
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曹老板泪眼婆娑地看着兰烛,拍了拍兰烛的肩膀,她知道,属于她的时代已经落幕。
原本决定封台的老泰斗将这辈子最后一场戏奉献在了国家最高的戏剧学院的殿堂。她这一辈子,给京戏的爱胜于给孩子的爱,如今自己的孩子遇到了困难,也该做出选择,归于逗弄儿孙,享受天伦之中。
兰烛不知道曹老师午夜入梦的时候,还会不会想起那悠扬又激昂的曲调,会不会想起那爱了一辈子,为之奋斗一辈子的事业。
她上机场前,谁也没告诉,只让兰烛去送了她。
她站在安检口,慈祥和蔼,一点都不像是能几两烧酒往肚子里灌的人,也不像是拿着竹标尺体狠狠敲打学生的人,就像是个普通的老妇人,轻轻地,悄悄的,为了自己的孩子,离开热爱的故里。
“曹老师,您保重。”
“保重。”曹老板转身,走向安检。
兰烛想起相处不长的日子,想起她坐在椅子上呷着茶拿着标尺骂着她,想起她骂完之后又悄悄泡了杯菊花茶放在她的床头……她搓了搓干涩的眼,转身。
“阿烛——”
兰烛听到有人叫她,她停下脚步,不敢直接转身。
她听到曹老板在她身后说道,“别硬抗,你这脾气,容易吃亏。”
“知道了。”兰烛依旧没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故作轻松,摆摆手,“再见了曹老师。”她在心底默默地说道
再见了曹老师——希望您下次看到我,是在更大更亮的舞台上。
离开曹老板那儿后,兰烛回了吴团长那儿。
毕竟她签的经纪合同在那,微薄但不可或缺的收入来源也在那儿。
曹老板惜才,对她好,兰烛知道,但像曹老板那样一心沉醉于京戏研究的人来说,利用自己的裙带关系为兰烛找资源,捧她上位,是她做不出来的事,更何况她已决心封台,离开故土。
唯有一样,曹老板给兰烛做的,就是拿到了臻享会的入场券。
臻享会是行业内的行会,不是什么在外头能搜到的全国、各地区类正儿八经的比赛场次,其实就是个行业里互相切磋的比赛,更多的偏向于交流。
饶是如此,因为底下的观众在行业里足够有水平,交流会的协办方也特别有话语权,也有不少跨行业的赞助商的交流机会,行业内暂露头角的年轻演员们都翘首以盼,一有上台演出的机会都丝毫不想错过。
曹老师把自己的入场券给了兰烛,兰烛联系上举办方,举办方见到曹老师的名头,非常客气地问兰烛的表演曲目,她想了想,回了三个字《白蛇传》。
这报名表递到了协会那儿,协会负责这事的人,好巧不巧,是海唐的一个表哥。
这表哥跟海唐的关系极好。她出国前一晚,满脸泪痕地说出国研修根本就不是她的意愿,要不是戏楼胡同里的那位爷护着那个没名没姓的野丫头,她那用得着受这样的委屈。
兰烛这名字特别,他看了一眼,印象深刻。
如今既然她已经不住在戏楼胡同,不住在浮京阁了……
手底下的人把报名表拿上来的,海唐表哥从里面抽出兰烛的那张,“这张,不要。”
手底下的有些犹豫,
"这……报名的这些人,要么就是拿到了协会的特邀,要么就是有大佬举荐过来的,不论是那种,说明这个人的实力可见一斑,都是日后的冉冉星星,我们能惹的起吗”“邀请函邀请了哪些人,除了协会知道以外还有别人知道吗?”
“这倒是没有……”助理有点着急,双手不知所措,“那是曹老板推荐过来的人。”
“所以呢?”海唐表哥说的风淡云轻,“人都已经封台出国了,她找的是什么靠山,还指望借她翻身呢”
说完,拿过剩下的人的名额保存了提交进系统,昂首阔步地走了。
兰烛却没想到臻享会的举办地点竟然是在浮京阁。协会的人向江昱成借了场地。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西边的戏楼外面还有一头垂花门,从外门进来的人,过了这头门,就能直接通向戏楼了,都不用从正院走,也不用打扰宅子的主人。
兰烛和青蛇的扮演者小芹,还有一个兰烛之前演出遇到的一位师哥扮演许仙助阵。
三人从小门进来后,没嫌弃协办方给他们准备的那个拥挤的排练和梳妆在一起的露天休憩台,欢欢喜喜地做着最后的准备。
兰烛在妆造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朝他微笑的林伯。
她顾不得梳到一半的头面,三步并作两步,脚底生风地跑过去,“林伯——”“我回来演出了。”
眼前的姑娘看上去心情很好,连带着说话声都微微上扬,带着说不出的欣喜。林伯“恭喜阿烛姑娘,预祝您之后的演出顺利。”
兰烛往他身后探了探,没发现人,又把眼神收回来,“您近来可好。”林伯“托您的福,我和二爷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