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其实应该称呼她为“孟夫人”,但孟久歌过世后,她便性格大变,坚决不许旁人称呼她为孟太太或者孟夫人,要叫她本姓,苏夫人,或者苏女士。
没有人为难她,寡母幼女,无什么威胁,也极为可怜。
要不是陈修泽做主,孟久歌手下的那些人就会齐齐叛变,莫说养着她们母女了,不斩草除根已经是善心。
小报上只讲,孟久歌过世那晚,陈修泽早早得了消息,送孟久歌其他太太和孩子出境;孟久歌尸骨还未寒,陈修泽同孟久歌下面五个兄弟彻夜长谈,分割完孟久歌所有资产,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陈修泽分文不碰,全部割肉让于他人。一些干干净净的东西,陈修泽仍主持大局,但出让两分股权给苏俪俏母女。
有人谈起这事,称赞他大义,明知那些暗处的东西最赚钱,却知分给曾经的兄弟;也有人说陈修泽傻,已经喂到嘴边的肉,也不吃。
方清芷心中清楚为何。
72年,中国重返联合国,中国代表已经同英国人说明,将会收回香港主权,并要求联合国大会将香港和澳门从殖民地的清单上划掉。①
总要清算的。
74年,政府才承认中文为香港的法定语言;曾经,华人也无法在太平山顶居住;更勿论隐形的“华洋有别”,潜移默化的种族歧视和隔离,高级住宅区的区域道路皆以英国的名人、地区来命名,华人聚集多的地方却只能是“庙街”“通菜街”“金鱼街”,更不必说曾对华人参政、教育和就业方的限制。②
如今香港回归不过是早晚问题,更不必说英国外交部曾提议将香港归还,以修好二国关系。英国人大约也想要留下些好名声、好印象,才渐渐取消了这些限制。
桩桩件件,总要一一清算。
方清芷想,也不是那些嘲讽的人看不透,只是他们没有陈修泽这般壮士断腕的决心,他们总觉回归尚早,利益却是眼前的,能多赚一日是一日。等那一日来临,再举家迁居国外。
不过是美好愿景,真到那时,有几个能全身而退?
方清芷闭上眼睛,她的手掌心依稀尚有掌掴梁其颂的温度,不过只稍稍一些,她又强迫自己思绪转移,去想等会儿该如何同陈修泽讲话。
没必要编谎言,坦诚一些。
在他面前,她暂时无勇气说谎。
瞒不过他的。
回到家中,孟妈果真心急如焚地拿来新衣让她更换,一件黑色,一件丝绒红。
方清芷选了丝绒红这条,陈修泽过生日,她不好再穿黑白色的颜色,只是她鲜少穿这样浓烈的颜色,有些不适,却也再无时间,匆匆赶去老宅。
司机换了一个人,原本的那个苦着脸说肚子痛,要请假回去休息。
方清芷没在意。
抵达老宅时暮色已晚,房间内欢声笑语,方清芷推开门,瞧见陈修泽挽了衬衫衣袖,头上戴着其他人折的生日金冠。
方清芷没见他这般,愣了愣,陈修泽走来,微笑着将头上金色王冠摘下,顺手放在方清芷头顶:“清芷,老师情况怎么样?”
他没有责备,温柔地问她的感受。
方清芷头小,在陈修泽头上合适的王冠,套在她头上,顺着往下滑,直接滑到眼睛周围,成了眼罩,她自己抬手扶起,回答:“老师精神很好。”
陈修泽抬手,手动调了调那生日冠冕,调到大小合适,重新给她戴上:“那我也放心了。”
他牵着方清芷的手,陈永诚探头,瞧着他们,如释重负:“大嫂,你可算来了,不然我们今天订了这样大的蛋糕……”
陈修泽牵着她的手去看陈永诚口中的大蛋糕,三层,奶油,很朴素。温慧宁和陈启光两人正往上点缀切好的、新鲜的水果和蓝莓。
方清芷吃惊:“是自己做的?”
“不是,我们不会做,”陈永诚说,“订来的,等他们切好水果送来就不新鲜了,所以我们只订蛋糕,自己再布置鲜水果。”
方清芷下意识去瞧那蛋糕的包装,是梁其颂家的饼店壳子。
陈永诚若无其事:“以前大哥生日都是另一家送蛋糕,这家店小了点,破了点,味道倒是和那个差不多。”
方清芷没有讲话,只有陈修泽让人去洗刀叉,特别说明要瓷刀,他握着方清芷的手,一块儿切了蛋糕。
第一块儿本要给陈修泽,他让给方清芷。
先给大嫂吃。
在弟弟妹妹面前,陈修泽一直明确地释放出这个讯号。
他也极大地展示出对方清芷所送衬衫的喜爱,等吃过饭后,立刻换上,微笑着夸赞她眼光好,衣服也挑得这般合身。
方清芷忽觉有些“无功不受禄”。
她察觉自己当真无法用固定的词语来形容陈修泽,她没见过这种人。他中学未毕业,读的书却远远胜于方清芷;陈修泽专注做生意,他的字却要比一些教授还要漂亮;外面讲他凶神恶煞无恶不作,可在家庭中,他又是柔严并重、看顾家庭的好兄长。
也是位好的男友。
晚上宿在一起,陈修泽仍旧穿着上衫下裤的老式旧睡衣,方清芷刚躺下,就听外面有人敲门,陈永诚说:“大哥,老刘送了东西过来,说是您让他买的。”
方清芷的月事快到了,这两日隐隐有些躁动,她躺在床上,背对着陈修泽,只听他起身。
其实陈修泽不借助手杖也可以行走,大约是一种习惯,也或许……拿了手杖就能随时随地揍人?
方清芷忍俊不禁,又闭上眼。
陈修泽站在门口,同弟弟说了几句话,不多时,拿了盒子回来,轻轻搁在桌子上,木头相触的声音。
他打开小小的黄铜搭扣:“清芷,来瞧瞧,我也为你准备了礼物。”
方清芷愣了愣,起身。
是绿檀木的盒子,离得近了,能嗅到安逸沉静的淡淡香气,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西府海棠,精巧美丽,打开,铺着一层锦缎,上面放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尖刀。
方清芷讶然:“刀?”
陈修泽抬手,捏住刀刃,刀柄处递给方清芷,含笑看她:“握着试试。”
方清芷迟疑接过,刀并不重,也不大,巴掌大小而已,显然是为了女孩子防身所做的,就连刀柄也小巧精致,虽无多余装饰,但很贴合掌心。
身着睡衣的陈修泽垂眼瞧她:“本想给你一把枪,但考虑到你现在还读书,或许有些不妥;二来,学会用枪也需要一段时间,我担心你掌握不好,伤了自己。”
刀柄发凉,贴着方清芷的手掌心,她试着对空气做了一个刺的动作。
陈修泽摇头:“这样不对,刺得不够深,伤害不够——来,我教你怎么发力。”
他握住方清芷的手,另一只手纠正她的握刀姿态,教她怎样捏才能更好发力,怎样才能制造更大伤害,手里握着刀,陈修泽语调轻柔,恍若探讨家常:“会用这些小东西是好事,不然难道遇到坏人也要扇对方巴掌?那手掌该多痛,还危险。”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方清芷握紧手里的刀,镀了银的金属硌得她手痛。
她的背抵住陈修泽胸膛,整个人都被他圈揽住。
陈修泽说:“我教了慧宁和至珍如何用刀,用枪。现在世道乱,女孩子多学一些防身的东西,总没有错。等过段时间,我再教你怎样用枪,以后你自己出去玩,我也放心。”
方清芷说:“原来妹妹的本领都是你教的。”
“嗯,”陈修泽微笑,“不过我也只教了这些——有些东西,我只教给你。”
他慢条斯理地收紧手掌,握住她柔软的手。
方清芷问:“什么?”
陈修泽侧脸,亲吻她的额头,握住她手中刀转了方向,挑开真丝小衫。
“比如这个。”
作者有话说:
注:①②为曾经看到的新闻及报道、相关老人自述真实事件整理而成。
第19章 契爷
梁其颂独自走下太平山。
他很累。
下午时穿的衣服已经浸满汗水, 他不知是否该“感激”对方手下留情,只是将他赶走,并没有真正伤害他。
但他还会再来, 日日来, 天天守, 迟早有一天,能等到方清芷。
他想起曾经和方清芷一同读书,读《倩女幽魂》,读聂小倩为鬼夜叉所困, 读聂小倩悲泣哀求。
「妾堕玄海,求岸不得。」
曾经读过的书, 如今浑浑噩噩浮在眼前。梁其颂失魂落魄地沿着路往下走,曾经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今时今日唯余茫然。这究竟是什么世道,为何高洁如她竟也肯折断脊骨去侍奉他人,难道物欲横流下当真无人再保持清白……
为何陈修泽那种人也能坐拥权势金钱,为何这种人偏偏在动乱中生存,而好人大多清贫碌碌一生……
梁其颂看不清, 他走到脚痛,微微俯身, 压抑地一声叫。
倘若他也有钱有势。
倘若他也有能力同对方一较高低,而不是做一个穷学生。
倘若——
「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
梁其颂起身, 他竖起耳朵, 转身。
只瞧见明晃晃的车灯大亮, 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梁其颂脸色沉沉, 挺直脊梁。
车子停下,匆匆下来一个人。
光芒刺眼,梁其颂往旁边走了几步,让出路。他只冷冷地凝视对方,不言语,走近了,才瞧见他的脸。
下午,清芷上的他车。
是司机。
个头不高,三十多岁的模样,是很朴实的一张脸。
他说:“我送你下山吧。”
梁其颂说:“不用。”
司机长相憨厚,声音同样老实:“还是我送你吧,下山要走那么远,你们是大学生,徒步走这些……多累啊。”
梁其颂说:“不用你们假好心。”
他径直往前走,没走几步,听司机说:“一时赌气走坏脚也就算了,万一落下什么病根,你再怎么好意思去见方小姐呢?”
提到方清芷,梁其颂生生地停下脚步。
他问:“平时都是你接送方小姐?”
司机憨憨地笑了:“是。”
梁其颂还欲再问,料想他定不肯说,换了话题:“方小姐在这里开心吗?”
“肯定开心啊,”司机笑,“今天是先生生日,她还特意给先生选衣服,去陪先生见家人……啊呀呀,先生待她也好。”
梁其颂讽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