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血液停止流动。
越过梁其颂单薄的肩膀,不远处,安静地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色衣衫,银白色金属狮头手杖。
方清芷看到他身后的陈修泽,对方拄着手杖,温文尔雅。
烟花自他身后堕落。
陈修泽很平静。
他早就看到了方清芷,也知她欺骗了他。
视线接触,陈修泽移开视线,面色如常与身侧人谈笑。大庭广众下,他没有动怒,假装什么都未看到,不动声色维护她的名声,留一份体面。
等朋友离开,隔着遥遥的风,陈修泽微笑着对身侧人低语。
“把人捆起来丢海里浸浸吧,”他说,“或许海水能让那孩子聪明些。”
他很平静,握紧手杖,银质金属的狮头怒吼狰狞,好似要从他手杖逃脱,又被他狠狠按住,压在其上。
差不多了。
哄着她让着她的时间已经足够。
也到需要磨一磨她的时候。
他该爽一次了。
第21章 缺陷
豁出去了。
回去再同他认真解释。
方清芷的脸颊被风吹得微微发凉, 梁其颂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睛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那就说开。
事情总要一件件解决。
方清芷直接问:“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梁其颂声音干涩:“我想告诉你,我爱你。”
方清芷说:“我知道了, 然后呢?”
梁其颂说:“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方清芷听到这一句, 笑了笑, 说,“学长,我们读书读太多了,也一直以为世界都同书中理想国一般。”
梁其颂紧紧抿唇。
“但你睁开眼睛看看, 现在是什么时候,”方清芷说, “139年前,英国佬带着军队登陆上环水坑口, 一百多年了,教授谈的非殖民化运动你都未听清?还是觉得现在英国佬让华人参政就已经令人满意?”
梁其颂说:“你知我最痛恨这些鬼佬。”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方清芷提高声音,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她懒得去说服他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思想,去说服思想不同的人认可自己观点是极为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你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吗?你曾经说过,等英国人一走,你要好好振兴华商, 总有一天, 你要去英国做生意, 去赚他们的钱——你都忘了?”
梁其颂锁骨泛红:“我没忘。”
“那就别再去赌场, ”方清芷冷冷睇他, “我也不瞒你,你知我当初为何去投奔陈修泽?”
梁其颂急切:“为什么?”
“他有钱有势,容貌也好,年龄也不算太老,”方清芷说,“我舅舅重燃赌瘾,输了一大笔钱,要将我强行送去拍风月片。”
梁其颂怒目圆睁:“无耻禽兽。”
“就是这样,”方清芷说,“看,你生气了,只能骂一句他是无耻禽兽,顶多再去打他一顿,然后呢?你还能做什么?除了愤怒和一时口舌之快外,你帮不了我任何忙。”
梁其颂的脸迅速灰败下去,他愕然望方清芷。
“但陈修泽可以,”方清芷说,“他能让我不必担惊受怕地生活,让我不用忧心是否会被人卖走,不用担心早晨睁眼发现自己就要去拍糟糕的东西……他甚至能让人帮我去向舅舅舅妈讨债,要我亲手剁下舅舅手指。”
梁其颂问:“你真剁了?”
“真剁了怎样?不剁又能如何?”方清芷说,“到了如今,经历这些事,你第一反应还是觉得这种事情犯法、残忍,对不对?其实你不适合做商人,梁其颂,善良的商人赚不到钱,你适合去学医,或者去做警察,救救人,改一改现在的风气,不要让更多人像我这样。”
梁其颂喃喃:“是不是只要我足够有钱——”
“不要再想歪门邪道,”方清芷一口截断他未说完的话,“你没有经历过我的苦楚,就不要评价我现在的做法如何。你没有试过住在阁楼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也不知我辛苦工作只为读书是什么感觉。坦白说,我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莫说没有如果,纵使有,我也会选择现在这条路。梁其颂,你清醒些。我们并不合适,并不是因为陈修泽,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同你在一起。”
她清晰地看到梁其颂落了泪,那么瘦高个一个人,此时竟因她的话而掉下眼泪。他是一个很感性、善良的人,也正因此,方清芷才越要将话说重。
“你有无看过时政报纸?”方清芷说,“79年港督访问北京广州,那时就已经确定,97年之前香港必定要回归。你认为英国佬肯放?港督回来后只字不提收回的事,只引述关于投资的言论……你情愿如此?情愿在自己的土地上低鬼佬一等,甘心自己的故土成为他们的殖民地?”
梁其颂同方清芷不同。
他祖先早早便来香港居住,日本人占领香港时,强制性将他们赶回内地,等抗战顺利,他们自然又重新返回香港。
香港不是方清芷的故土,她父母虽然是上海逃来香港的,却不是曾经那些身怀巨款逃此的生意人,他们穷到叮当响,原本也是给人做工的。身上无一文钱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过得艰辛,即使换了环境,也不能翻身跃龙门。
梁其颂对这片土地的归属感更强烈,这里是他真真切切的故乡。
他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父亲,爷爷,乃至再上,谁没有被殖民者欺辱过,谁不是在艰难地生活着。
方清芷清醒地知道这点。
“倘若你不想再让香港成为英国佬彰显皇权的陈设,那便去努力,努力读书,增高眼界,何必仅仅看在这一点儿女私情上,”方清芷说,“何苦为爱作贱自己,你今后若努力上进,有一番作为,我反倒会高看你一眼。”
话已至此,方清芷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同他沟通的,风吹得极冷,她裹裹衣衫,已经瞧不见陈修泽的身影,思及回家后她还要面临的困境,方清芷打算多攒些力气,再同陈修泽解释。
同梁其颂讲话,要比同陈修泽轻松许多。
“回去吧,”方清芷留给梁其颂最后一句话,“没有谁是离开谁便活不下去的,我已经想通了,你比我聪慧,也应该能想明白。”
方清芷独自往下走,她今天穿了件素白的衬衫,凉凉冷冷的。她低头想,等返家后该怎样同陈修泽解释,大约没什么好隐瞒他的,但是……
路过街边,听到有小孩唱歌,旋律是英国国歌《天佑女王》,只是歌词早就被篡改过。
“个个揸住个兜,刀叉都生左锈,污垢又有,朝朝都当阿茂……”
方清芷步步走下坡,身后烟花璀璨,绚丽炸裂开,恍若流火坠玉。她知梁其颂必定站在坡上望她,只是如今方清芷已经做好打算,绝不会再回头。
一味儿沉浸过去只能令她走错岔路。
莫回头。
旁边的小孩子还在唱,他们穿着朴素的棉布衫,天气凉了,仍旧穿着拖鞋,嬉笑打闹,脚趾发红,手也拍得发红。
“……又要瞓路旁,又要踎,苦困冇尽头……”
苦困冇尽头。
方清芷停下脚步,她靠近那几个孩子,俯身弯腰,问:“天气这么冷,脚痛不痛?”
她自己尚不能顾全本身,却又常常为苦难人所怆。
小孩眨巴眼,不回答。
方清芷还欲再说,忽瞧见重重黑影沉沉覆盖她身体,将她投落在墙上的影子遮盖得一干二净。
她侧脸,瞧见一柄木质手杖,握手处是银色狰狞怒吼狮头。
一双手递了几张纸钞过来,递给那些孩子:“回去交给你们大人,就说有个姐姐想请他们给你们买新鞋穿。”
方清芷默然不言,几个小孩左右看看,拍着手大笑,拿了钱,一哄而散。
风萧瑟,她的衬衫经不起风吹,凉凉自纽扣间拥抱她温热的身体。
方清芷缓缓直起身体,陈修泽将手杖换了一只手,用没碰过钱的手伸向她:“回家吧。”
他很平静。
方清芷将手放上去,握住他。
归程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讲话。方清芷知在车上不是谈话的好时刻,这是她同陈修泽的私事,实在不便被其他人知道。
终于到家,陈修泽将脱下的外套递给孟妈,径直往自己房间走,方清芷急急叫他:“修泽。”
陈修泽停下脚步:“怎么了?”
“我有话要同你讲,”方清芷说,“关于今天晚上的事。”
陈修泽握着手杖看她,他身量高些,不笑时便显得严肃:“我有些累了。”
是不愿意详谈的模样。
方清芷说:“只给我一点点时间好吗?我想我有必要解释清楚,修泽……”
陈修泽说:“我说过,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不必如此。”
顿了顿,他又说:“过来吧。”
他握着手杖往前走,方清芷循着他的步伐——她其实没有来过陈修泽这里的卧室,如今还是第一次。同方清芷那个舒适明亮的卧室相比,陈修泽的房间显得空荡、整洁许多,几乎没有什么装饰,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桌子,一个椅子,地上铺着一张地毯,墙上高悬一副字,「万物静观皆自得」。
桌子上除了一本书外,只有两个相框,一张是陈修泽同弟弟妹妹拍摄的全家福,看背景,是在老宅里,大约是之前圣诞节。
还有一个相框,是方清芷的照片。
是她刚入学时拍摄的,不是很清晰,之前是交到学校里去,不知为何此刻到了陈修泽手上。
其实也不必计较如何到他手中,一张照片而已,他怎样拿不到。
方清芷看着那相框,片刻后,移开视线。
陈修泽松了领带,单手解下,去洗澡,他洗得很快,不多时便回来,换上睡衣,擦着头发,坐在床边:“说吧。”
方清芷说:“今天晚上我没想到梁其颂也去,是个意外。”
陈修泽说:“我问过你,你的老师有没有邀请其他学生,你说没有。”
方清芷沉默了。
“你在怕什么?你怕我会不允许你去?清芷,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陈修泽沉沉说,“你想做的事情,我何时阻拦过。”
方清芷说:“抱歉。”
陈修泽说:“我现在的确有些生气,不是气你同他见面,是……”
他说不下去,静思片刻,又说:“是,我也很气你同他见面,清芷,你喜欢过他。我大约在为此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