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岫
那天,桐桉市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天光晦暗,云层沉甸甸的。
城西华音寺闭寺庙一天, 不接待香客游人, 偌大庙宇却并不空旷, 一众黑衣正装的男人默默伫立。
大雄宝殿, 佛像金身庄重威严, 长明灯缭绕的光影下, 僧侣诵念经文。陈鹤迎立在那里, 闭着眼睛, 双掌合十。
无人知道他许了什么愿,求荣华还是求平安,又是为谁所求,但是,他虔诚的样子,足够让人印象深刻。
陈鹤征在陈鹤迎身边,同样的姿势,浅浅的佛乐声里,他垂首低眉。高傲清冷的气息,被佛香沉静的味道中和,变成一种泉水般的温,像晴朗日光下的黄昏天色。
温鲤没有进去,在佛殿外遥遥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她就有种感觉,陈鹤征的愿望里一定有她的一席之地。
他那份温柔,就是为她存在的。
小雪一直未停,温吞落着。温鲤绕过回廊,朝僻静的地方走,不一会儿,肩膀和头发上就积了浅浅一层。
黑衣保镖跟着温鲤,帮她撑伞。温鲤站在伞面下,有点不好意思,正要推拒,保镖看穿她的意图,主动说:“是小陈总让我跟着温小姐的。”
是陈鹤征的心意,温鲤没再拒绝。
正殿的仪式尚未结束,保镖引温鲤去了一处偏殿,殿里无佛像,不见供奉,只在桌架上放了个签筒。
温鲤拿起签筒,求了一支,签条上没有凶吉,只有四个字——心事宜明。
她心念微动,将里头的签条全部拿出来,逐个看过去,有的写“得偿所愿”,有的写“平安喜乐”,都是又吉利又好听的话。
殿外响起一阵脚步,温鲤下意识抬头。
陈鹤征一身黑衣,挺拔而清傲,保镖在他身后,撑一把同样颜色的伞。
温鲤站在台阶顶端,看见陈鹤征穿过一切风雪,径自走向她。天色昏暗如画质陈旧的老电影,一切都腐朽,唯他一人是清隽的,有光,磊落而精致,一如当年。
陈鹤征很快走到温鲤面前,握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这边的雨伞下,有些嗔怪地说:“怎么在风口里站着?”
温鲤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度,暖洋洋的,她眨了下眼睛,拿出那支“心事宜明”的签条,问他:“这是你写的吧?”
除了他,哪家寺庙的签条会这样写。
雪花仍在落着,悄无声息,整间院落,转瞬素白,好像童话世界。
陈鹤征垂眼看那支签,“是我写的,在德国的时候。”
农历新年,即便在国外,也有不少华人很热闹地庆祝着,赏灯、吃饺子、放烟花。
陈鹤征同今天一样,一身黑衣,孤身走在长街之上,他听见有人互相拜年,说着万事如意心想事成之类的吉祥话。
扑面而来的风吹着他,那种过年的喜庆气氛,却没能浸润他,因为他忽然想到,鲤鲤身边没有亲人了。
无人关心她的悲欢喜乐,也不会有人在意,她是否有愿望尚未实现。
那一瞬间,惦念的感觉淹没一切恨,一切怨,仿佛有无数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心上,肺腑之间,一片疼痛的凉。
“于是,我写了那些签,”陈鹤征将温鲤的手握住,放入黑色大衣的口袋,“想等到再见面的时候,亲手交给你。求签问卜——无论你想求什么,都有我帮你实现。”
他的确恨过她,恨她放弃,恨她没有坚持,辜负他一番付出。但是,那些恨,存在的时间太短了,甚至不如一场错了季节的雪。
陈鹤征对温鲤,终究是牵念更多,爱意更多。
他爱她,胜过一切。
温鲤的心脏重重跳着,每一下,都酸涩而悸动,眼前像是起了雾,茫茫一片湿润的气息。
她在大衣的口袋里勾陈鹤征的手指,想说什么,却又哽咽。
黑色伞面框出方寸世界,安静的,风沿着发梢吹过去,雪花无声坠落。
陈鹤征眸光深深,将温鲤望着,“有些话,还是我来说吧——”
他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温鲤面前。温鲤鼻子酸得厉害,下意识低头,于潮湿的雾气之间,看到那枚纽扣——
被叶清时捡走,她以为早就丢了的那枚扣子,居然又被找了回来,安然无恙。
那一瞬的感觉,又惊讶又惊喜。
温鲤快哭了,心跳仿佛被柠檬味的气泡水浸着,酸涩而雀跃,眼中的湿意,也累积到无以复加。
“自重逢以来,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但是,我好像一直没有郑重地说过一句——”陈鹤征一双眼睛,似海洋,似夜空,无边无际的深,将温鲤看着,“回到我身边。”
雪花在落,他的话音也是,温鲤有一种要被吞没的错觉。她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全是哽咽的味道。
陈鹤征将那枚纽扣塞进温鲤的掌心,抬手理一下她耳边的碎发,用一种温柔又包容的语调,继续说:“再给你一次伤害我的机会,温鲤,你敢不敢要?”
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风吹过衣角,又卷起发梢。
温鲤的眼睛先是一冰,接着,又湿热,蕴藏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一滴又一滴,重重的,连绵不止。
她想摇头,却先哭出来,用哽咽的声音说:“我不会伤害你了,再也不会了。”
佛祖面前发过誓的,她的一辈子给他,死心塌地,也给他。
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温鲤统统都想送给他,不再有伤害,也不再放弃和逃避。
心事宜明,得偿所愿。
回到他身边,她最大的心愿已经实现,用最完美的方式,此生再无遗憾。
雪还在下,天地旷冷。
陈鹤征的指腹贴上温鲤红透的眼尾,好似落了一个吻在那里。
温鲤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眼泪略微停了停,她叫他的名字:“阿征。”
陈鹤征很轻地应:“嗯。”
温鲤带着鼻音,郑重而虔诚,同他说:“以后,我们要一起过好多个五年,好多好多个。”
把先前错失的,都补回来。
再也不要分开。
陈鹤征笑了下,眼神里全是包容的味道,“好。”
下一个五年,五十年,他们都会在一起。
*
华音寺的斋堂备了素面,吃饭的时候,温鲤被陈鹤征带到陈鹤迎面前。
面对这个气质森冷的男人,温鲤始终是畏惧的。陈鹤迎的眼神太凶了,像啖血饮腥的狼,压迫感层层叠叠。
而且,陈鹤迎亲口说过,他永不原谅。
陈鹤征一手搭在温鲤背上,安慰性的抚了抚,然后,拉开身侧的椅子,让她坐,不要怕。
温鲤挺直脊背,顶着陈鹤迎森然的目光,在位置上坐下,主动开口同对面的人打招呼:“陈先生。”
她手指有些冷,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冻的,陈鹤征有所觉察,伸手过来握了下,对她说:“好冰,一会儿我让人弄个暖手宝给你。”
陈鹤迎看不下去,几乎要拿筷子抽他,斥道:“陈鹤征,你在我面前秀什么恩爱!”
“没秀,”陈鹤征说,“我俩平时就这样,你多看看,早点习惯。”
“习惯?”陈鹤迎眯一下眼睛,“难道你要任由她拖累一辈子?”
温鲤在这时开口,用很平静的语气,“我不是拖累,以前,很多事,是我没做好,以后……”
“以前的事,错不在你,”陈鹤征打断她,“犯错的人已经受了教训,去坐牢赎罪了。”
陈鹤迎的火气压都压不住,掌心往桌面上重重一拍,“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陈鹤征气势丝毫不弱,回一句:“是谁把我养成这样的?”
这一句明摆着是在顶嘴,斋堂内的气氛瞬间僵硬,连温鲤都有些紧张。
陈鹤征却不怕,他看着陈鹤迎,继续说:“是谁教我明爱憎、辨是非、重情义、讲原则?是谁告诉我生而为人要顶天立地,不可欺凌弱小、朝三暮四,肩膀上要扛得起责任和担当?”
谁教的?陈鹤迎教的!
陈鹤迎自己是个拿链子锁砸人的狠角色,抢生意的时候,多阴毒的手段都敢用,心中无佛无神,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但是,在教养弟弟的时候,却用了正人君子的路数。
父母留给陈鹤迎很多东西,最珍贵的就是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养不好陈鹤征,陈鹤迎无颜面对早逝的亲人。
是他教会陈鹤征要人格独立,要有是非观和责任感,也要敢爱敢恨,磊落坦荡。
是他把陈鹤征教得太好,一身硬骨,不弯不折,重情重义。
“遇见她之前,我没爱过别人,之后,也不会有。”陈鹤征向后,靠上椅背,眼睛看着陈鹤迎,手却与温鲤十指相扣,“感情上,我只认她一个。她不要我的时候,我在德国活成什么样子,大哥最清楚。”
一字一句,不退不让。
斋堂内愈发安静,连空气都紧绷。温鲤心口发麻,掌心也出了汗,下意识的,将陈鹤征的手握得更紧。
紧紧握着,不可分割,这一次,她不会再为任何理由放开他。
陈鹤征由她握着,与陈鹤迎对视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
仿佛一场博弈,时间一分一秒,漫长又难熬。
在温鲤脊背僵到发疼的时候,桌面另一侧,陈鹤迎终于有了动作。他将右手食指的素圈戒指摘下,指尖抵着,推到陈鹤征面前。
铂金质地遇上木桌面粗糙的纹路,摩擦出些许声响。
温鲤的呼吸几乎停滞,她听见陈鹤迎的声音,冷漠如冰雪——
“我说过,有些事情我永不原谅,现在,我依然是这个态度。”
音落,陈鹤迎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直接往外走,守在斋堂门口的保镖紧紧跟上。
偌大一个斋堂,瞬间就空了。
温鲤脸色变了变,有些无措,不等她开口,有些什么东西落入她掌心,冰冰凉凉。
“你知道的,我父母死于空难。”陈鹤征转过身,与温鲤面对面,“勘验事故现场,这枚戒指,是唯一保存完整的东西,内圈还刻着他们的姓名缩写。”
小小的素圈,躺在温鲤的手心,亮晶晶的,像星星,又像年仅七岁的陈鹤征掉落的眼泪。
“大哥带这枚戒指,带了快二十年,现在,他把它送给我们,”陈鹤征握着温鲤的手,那枚戒指,在两个人的手心里,“代表着,他祝福我们。有些事情,他永不原谅,但是,他尊重我的感情,并且祝福它。”
陈鹤征低头,吻了下温鲤的手背,郑重而虔诚——
“鲤鲤,大哥祝福我们。”
*
离开寺庙时,细雪仍在落着,很轻盈。
陈鹤征半抱着温鲤,带她上车,两人并肩坐在车内的后排,即便不说话,也有很暖的情绪,在涌动,在荏苒。
前头有司机,温鲤不管那些,她戳一戳陈鹤征,小声说:“我想在你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