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玖远
她的心跳逐渐加快, 人不自觉变得紧张起来, 有种强烈的感觉在她脑中来回冲撞,她无法确定这种感觉是好是坏,只是好像被一种无形的牵引力指引到了这个地方,她所有神经都紧绷起来,就连听力也变得十分敏感。
突然“啪”的一声,简玟跟着颤了下,紧接着眼前骤亮,她的脚步停在最后几层台阶上,入眼的是一间偌大的画室,或者说比起画室,更像是个私人藏画馆,墙上、地上随处可见的画框,几乎将整个房间淹没。
简玟在愣过几秒后便走下台阶打量起这些画,挂出来的都是成品,这些画中大胆的用色和放肆的笔触张力十足,给人一种非常强的视觉冲击,将人一下子吸进画中,陷入这些奇幻的构思中。
放眼望去每幅画都在讲述着不同的故事,没有刻意的运笔,像是内心自然流露出的画面,落款是“蒋镇升”这个名字。
简玟最先看见的一些画是蒋镇升十岁到十三岁之间的作品,看上去像是一个个充满魔幻色彩的梦境,有着装古怪的男人们,光怪陆离的山脉,天马行空的烟雾,有点像抽象派,简玟看不大出他想表达的意思,但从他年少时所获的诸多荣誉来看,他在绘画方面很小就有异于常人的天赋。
这些画的下方有一个纸箱被堆放在角落,纸箱外标记着“画展”二字。
简玟探头顺手撩开箱子,里面存放的全是关于蒋镇升14岁那年在香港举办个人画展的一些资料,有宣传纸张,一些老照片,还有成交记录单。
简玟看着照片中的男孩,穿着驼黑色的拼接毛衣和帅气的短靴,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放到现在来看,依然很潮,他身后是“蒋镇升个人画展”的布景。
还有一张照片是男孩穿着浅灰色的小西装打着领结和一个年长男人的合照,两人手中拿着一幅画,这幅“战马”当年以十八万的价格被买下,简玟在另一张成交记录单上看见了这幅画的交易信息。
那时的蒋镇升已经初具少年的模样,五官轮廓已然十分出众,眉眼间是自信飞扬的笑,清澈的眸子一眼能望到底,干净、纯粹。
如今的蒋裔和小时候比,无论是穿衣风格还是气质眼神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简玟合上纸箱重新推回角落。
再往后看,他每成长一年,笔触和构思便修炼得越发如火纯青,就连画风也逐渐改变了,从抽象派趋于写实派。
有一幅古战场的油画让简玟尤为震撼,精细到每个士兵的衣着细节都如此逼真,那壮观的场面只一眼便让人感受到了画中的紧张和杀戮。
简玟留意了下这幅画框下的标注,依然是“蒋镇升”,按记录的日期推断是他17岁那年。
再往旁边看去,同年,他还画过一幅老码头的油画,整幅画的构图同样十分庞大,近到每艘商船上人的衣着神态,商船的大小样式,远到码头装卸货物的工人、穿着长衫的商人和繁体招牌。画中色彩和细节的诠释完美还原了上世纪早期黄埔古港码头忙碌的早晨。
然而这些具有时代背景的画作竟然出自一个17岁少年之手,这让简玟大为震撼。
这面墙上的最后一幅画更是让她驻足良久,那是一幅火凤凰,大面积的金色和红色渲染了整幅画面,炫丽的凤凰张开翅膀的瞬间,步履生辉光,浴火重生,涅槃而归。
简玟站在这幅画前,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画中凤凰的眼睛像是活物一般牢牢盯着她,那通透的眸光好似能直接射进她的心脏,竟让她有种来自灵魂的震颤。
这幅画同样出自17岁的蒋镇升。
奇怪的是所有画作都是到他17岁便戛然而止了,从日期来看,这幅凤凰像是他最后的作品。
简玟走到展柜前,里面还堆放了大量的画册,她草草翻了翻,大多都是一些零散的画作,但似乎他特别执着画冷兵器一类的东西,很多简玟看都没看过,很有想象力。
也不乏一些建筑和人物,但他并不拘泥于某个时代的风格,例如他画中常出现的人物衣着从朱子深衣到玄端再到直身的样式都有,甚至有些简玟根本没有见过的穿着,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现代人的着装。
其中有一本画册让简玟感觉匪夷所思,整本画册都在画一个女人,但每一页画得都很模糊,寥寥几笔过后似乎就无从下手了,更怪异的是每一张人物都没有脸,草草的一个轮廓贯穿了整本画册,看得简玟一头雾水。
她放下画册转过身看见一个长廊,这里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她怀疑蒋裔把房子下面掏空了。
穿过长廊简玟来到另一个房间,同样是感应灯,四周骤亮的瞬间,简玟的瞳孔急剧收缩,她看见了许多熟悉的老物件,一部分去年才跟着她参加过巡展,甚至在上次巡展中没有的那幅出自凌安之手的山水图面刺绣也在这里看见了。
简玟忽然觉得所有事情都变得诡异起来。
她从前在蒋裔面前提过这面刺绣,那是她高中时瞧见的,如今来看这面刺绣就在蒋裔家里,为什么她当初提起这个东西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应?
甚至在她好奇凌安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时,他都在刻意回避。
他拥有这么多关于凌安的东西,就连凌家的后人都不曾得到这些,那么他不可能对凌安这个人一无所知,他又在回避什么?
他为什么要出资创办安华酒店?
他和华安酒店到底是什么关系?
和凌家又是什么关系?
所有疑问一股脑地涌现,她感觉心脏要从胸腔跳了出来,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却又隔着一堵墙,难以撞破。
她猛然回过头去,像是冥冥之中的感应,她看见了那扇门。
简玟的手心开始冒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朝那扇门走去。
......
在简玟弄开保险柜的同时,保险柜已经向蒋裔发去了防盗预警,随即远程摄像头自动开启,简玟拿出钥匙的全丽嘉过程都落在了蒋裔眼中。
地下室的暗门开着,三少爷守在离门很远的地方,画室没有太明显被翻找过的痕迹,储物间里的东西也都安然地摆放在原位,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门打开了,屋内的灯伴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简玟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抱着膝盖坐在屋子正中,墙壁上四幅巨大的油画映在她的瞳孔之中,她没有侧头看他,只是抬头望着这些画中人。
听说和亲眼看见对人的冲击是不一样的,简玟内心深处的一丝侥幸随着这间房门的开启彻底被碾碎。
四幅画中是不同的女子,每个女子长相都有区别,可细看之下神韵间却又有似曾相识的地方,而这似曾相识的感觉简玟也在照镜子时看见过。
她盯着这些画,每多看一眼,就感觉有人拿着小刀在她心脏割下一块,让她自以为是的情感成了天大的笑话。
她目光空洞地说:“关了灯看更迷人,你应该对她们都动过情才能画得这么生动吧?”
简玟放下双手,撑起身体缓缓从地上站起身,她的表情隐在发丝之中看不真切,蒋裔眉峰紧蹙朝她迈进,她后退一步,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节都在抗拒他,他只能停住脚步。
她抬起头的瞬间,体会到了五内俱焚的痛,脸上是讥讽的神情,声音近乎颤抖地问:“集邮好玩吗?我是你第几个?”
蒋裔的神情逐渐冷了下来,他一袭黑衣黑裤立在不远处,嗓音里透着阴霾:“你不该来这里。”
简玟心中长久以来绷着的弦断了,胸腔被恨意彻底填满,她指着那些画歇斯底里地朝他吼道:“汉服?旗袍?还有这两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衣服?你还真是喜欢变装,这幅画,这么小的女孩你也下得去手,成年了没?”
蒋裔黝黑的眸子凝结成霜,周身隐隐散发着压抑的气息,闷声道:“出去吧。”
他过于异常的冷静仿若给简玟的心脏上淋了一瓢滚烫的油。
她无法遏制胸腔里的热浪,每个细胞都在叫嚣,发怒,悲鸣。
怒道:“你和我分手我不怪你,我以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起码是真实的,到头来全都是假象,你对我说的话,对我的好都是假的是吗?你对这些女孩呢?也对她们这么好过吗?丁文竹说我是你唯一带回家的女人,那这些女人你又藏在哪里?哦,对了,我忘了,你有很多房产,是不是全国各地都有你的替身小娇妻?
修聿跟我说你结过婚,说你找了很多跟你老婆类似的女孩。我对他说的话始终存疑,是因为我相信你的人品,我认为你干不出玩弄人这么混账的事儿,但是你呢......”
雾气在她眼里凝成水,她好像突然成了一个迷途的小孩,痛苦地盯着他,找不到出路,也没有人救她。
蒋裔眉头紧锁再次朝她靠近,声音放缓:“先出去再说好不好?”
她眼里噙着泪不断后退,退到了放着烛台的壁炉旁边。
他朝她伸手,她躲开了,带着哭腔对他喊道:“别碰我。”
她死死咬着唇憋着不让自己在她面前失控,眼里是强撑的倔强,直到退无可退蹲下身。
说好不纠缠,不停留,可还是被逼到了这个境地,她恨自己,更恨他。一急起来又咬破了唇,血色蔓延,她扛着所有委屈,人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摇摇欲坠,凄楚得惹人心疼。
蒋裔眸色发紧,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身影刚笼罩下来,简玟抗拒地对他手脚并用,他承受着她的拳打脚踢,直到她抄起烛台。
粘稠的血腥气飘散开来,简玟手中的烛台应声掉落,她惊恐地盯着蒋裔腹上划开的血痕,捂住嘴猛烈地抽噎。
她没要伤害他的,她只是不想给他碰而已,她也不知道烛台一头会那么尖锐,本来涨红的脸这会彻底惨白,全身痉挛起伏。
蒋裔低头看了眼,衬衫被划开了,伤口很长,在渗血。
他又去看她,人被吓得六神无主,身体瑟瑟发抖。
他没有想到简玟的感情会如此激烈。
伟仔说她离开广东的时候很平静,没哭没闹。谢方年说她过年期间和家人待在一起,其乐融融。就连凌博彬都说她年后就正常投入工作了,状态挺好。
都认为她和这个时代的很多年轻女孩一样,在一起时全心投入,分开时立即抽身。
显然,他们都错了。
她选择了一件潇洒的外衣将自己包裹住,骗过了所有人。
她哭,他呼吸凌乱;她伤心,他跟着心如刀绞。将所有不利因素全都考虑进去,唯独无法预料到她的情感有一天会像熔岩喷发,融化所有理智,摧毁一切障碍,指引她来到这里,打开这扇时间的大门。
一分钟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蒋裔的脸上浮现出很多复杂的神情,从一开始的阴郁到挣扎,再到最后的释然。
他没去管伤口,将烛台拿到一边,曲腿在简玟面前坐了下来,浓密的睫毛下藏着几世的深情,几世的孤独,几世的寻觅。
他对她说:“看着我。”
简玟眼里全是泪水,颤抖着抬起头。
世事往复皆为宿命,如鲸向海,似鸟投林,躲不掉,避不开。
他的声音穿过无数个时空回荡在这间房内。
“这些画中的人......都是你。”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在蒋裔对她说墙上的画都是她时, 简玟陷入了短暂的自我怀疑中,她理解为蒋裔照着她的样子画了几幅画,可随即她便否认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这几幅画中的长相跟她并不一样, 她们身上穿的衣服她也从没见过。她从小到大并没有撞坏过脑子, 也没有失忆过, 这些女孩怎么可能是她。
蒋裔深隽的目光近在咫尺,眸子里是超然物外的冷静和认真。
这让简玟突然变得迷糊起来,她带着很重的鼻音问他:“你在说什么?”
“我说, 这些画里的人都是你, 和你现在生活的时期不同。”
这就更荒谬了, 简玟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表情却扭曲起来:“你当我三岁小孩吗?还是你觉得我就这么好骗?”
蒋裔轻拧着眉, 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简玟在他沉默的注视下心跳越来越快。
他转头看向那幅穿着襦裙的女子, 女人乌黑的发梳成蔽髻,头戴金钗, 眼颦秋水, 美得不可方物, 然而眉眼间却是化不开的哀愁与别离。
简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我第一次找到你是在五胡乱华时期, 那时候你叫黛锦。”
那是人类发展史上最黑暗的篇章。西晋在经历八王之乱后被匈奴灭国,西域多个胡族入侵中原, 所到之处, 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
女人沦为两脚羊, 被胡人大肆抢夺奸.淫后杀了果腹, 大量百姓逃亡南方。
他初次见到她是在城门之下, 她裹着厚重的头纱将脸遮住,只余一双眼睛恐慌地盯着人群,她的身边是两个随行的下人,周围推推搡搡,叫骂声不断。
北方多地人瘟四起,为了本城百姓,城门已经关闭,不再接收逃难来的人,所有人都滞留在城门之下。爬墙、打架、点火,骚乱一片。
随着几人被推倒后,人墙向后压去,两个下人拽着黛锦逃离,人群惊恐乱窜,混乱之下黛锦和下人走散,她几度被人流撞到地上,面纱也被人扯下,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盯着她,有女人扯她身上的衣物找值钱的东西,男人更是虎视眈眈。
黛锦掏出匕首虚晃一圈,人群纷纷让开,两队人马突然冲了进来,强行将那些试图打劫黛锦的百姓驱散开,对她说商队统领要见她。
她被带去他的帐篷时,手上还握着匕首,脸上是警惕的神色,他盯着她看了许久,而后告诉她,他叫裔,两天后商队剩余队伍抵达,他会带领商队进城,她可以同他一起,不会有人为难她。
在得知对方的善意后,黛锦收起了匕首,她叫他好心的统领大人,他请她坐下喝茶,这是她十几天来喝的唯一一杯热茶。
她捧着杯子喝了个干净,掀掉头纱的刹那,他看见了她发髻上的金饰,那是命妇的象征。
她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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