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川澜
副台长叹气:“是,梁小姐病情突然加重,不适合长途跋涉了,剩下时间估计也不多,她拒绝去医院,就想跟她先生留在贵州的观察基地过完最后的日子,她先生尊重她的意愿。”
姜时念马上站起身,最快速度整理桌面上散乱的材料,把完整的放回包里,多余的那些随手放进梳妆台抽屉,深深吸气说:“不能放弃,我可以过去,什么时候动身?”
副台长有些不好意思道:“随时,机票已经买好了,一个半小时后起飞,车就在望月湾门口等你,摄制组提前过去的,上午你刚走不久,我们得到消息,他们就出发了,我想着你最近身体不好,让你先休息一下……”
姜时念立即明白,事情其实上午就发生了,台里根本没打算停止,让节目组先飞过去,下午再通知她,顾虑她是沈延非的爱人,情感上给她足够休息时间,但工作上,肯定也做了她万一去不了的预案。
她理解副台长,一边手机开免提,一边动作利落地收拾行李:“我十分钟下楼,赶得及,有没有特殊需要准备的。”
副台长说:“那边是山坳里,路况很不好,你带晕车的药,带厚衣服,会冷,而且信号太差,可能联系不上外界,不过不用担心,咱们有同事长期驻扎那个附近,有向导会去机场接你,把你送到大部队汇合,有任何事都会帮你解决。”
姜时念答应着,把必需品都塞进行李箱,来不及收拾太多,换了轻便的外套鞋子就直接出门,望月湾到机场的路上,台里司机给了她一厚叠那边的情况介绍,她专注看着,心底压着的窒疼却不能被掩盖,一下一下往胸口跳动处切割。
她靠着椅背,看窗外风景倒退,把倒扣的手机翻过来,点开跟沈延非的微信对话框,反复输了很多字,又删掉,想到接下来不知几天,行程匆忙,信号不稳,根本无法顺畅沟通。
最后车在国内出发入口前停下,姜时念咽下满口涩意,只给沈延非发了最简洁的一行。
“我去外地录节目,忙完回来,不用找我。”
杭州某区档案分局楼外,车窗单向可视的黑色轿车里,许然坐在副驾驶,回眸掠了一眼后排的黎若清,她活动结束,妆还没卸,极其艳丽,换了便装,围一条披肩,看得出里面裙子很贴身。
黎若清始终盯着档案局大门,不禁问:“许然,不打个电话问问吗,他应该进去两个多小时了。”
许然笑了笑:“不用,进内部档案室,不能携带拍照设备,三哥手机是交给工作人员保管的,你不知道?再说,三哥只要结束,就会主动打给我,我会先把你送走的。”
黎若清攥住手指,除了慈善晚宴那次相遇外,她提供了这么多独家资料,沈延非居然一次都没有直接见过她,每回都是许然出面,连到杭州,入住同一酒店,他自始至终面都没露过,今天来档案局,他提前单独进去,在外面还让许然监视她,防止她的信息有任何虚假。
许然盯着她神色,意味深长道:“咱们毕竟同学一场,不该想的,劝你清醒,不管当初还是现在,他眼里都不可能有别人,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见你,这次又选同一酒店?”
黎若清蹙眉。
许然懒洋洋抬了抬手指:“不过是杜绝娱乐圈爱搞小动作那一套,见面,就可能有借题发挥的余地,选这次活动的酒店,也是因为人够多,避免女明星单独出现,与他住处有不必要的牵扯,这种新闻……”
他漫不经心道:“我嫂子会误会的。”
黎若清指甲摁进手心,像被赤.裸扔在大街上,难堪得闭紧嘴唇,她的确动心这样计划过,只是没找到任何机会,也不敢真的去招惹沈延非,怕最后死无全尸。
“所以省省吧,安分守己就好,该给的报酬,三哥不会少了你,”许然随口说,“你应该很清楚,不管当初在学校,你学她样子打扮,还是现在,你故意搞美艳性感这一套,三哥都不会看见。”
黎若清几乎无地自容,抓紧身上披肩,彻底死了念头,不再往窗外看,回到自己该站的位置上。
半小时后,许然接到沈延非的电话,得知想要的档案已经找到,他立刻把解除嫌疑的黎若清送走,全程了无痕迹,斩断最后碰面的机会。
沈延非站在档案局萧条的前厅里,左手捏着那个盖着尘土的老旧档案袋,手背隆起的青色筋络蔓延进整洁袖口,只是纯白颜色已经染满尘。
他给姜时念打到第三个电话,听筒里回应的依然是关机。
那条无比简单的信息,像软化的尖针,看似轻巧,却扎进他隐蔽的痛处,拿冷淡搅动人心。
沈延非立即联系北城电视台,台长在熟悉号码下,几乎是秒接。
听到他沉声询问,台长意外于沈延非居然不知情,忙道:“沈总,时念是紧急去贵州录节目了,特殊情况,走得很匆忙,没准备,不确定几天能回来,详细的具体地点我这里没有,需要负责人跟那边的同事确定,您要等等——”
沈延非挂电话,查从杭州飞贵州的航班,最早也要深夜,相隔太远,他马上定最快回北城的飞机。
许然风风火火赶回来,随他去机场,看到他眉宇间神色,许然已经连热场的废话都不敢再说一句了,只觉得胆颤心惊,也不懂为什么档案已经找到,三哥会是这样的反应。
到北城落地是下午五点,许然按照沈延非的吩咐,直接把车开去北城电视台,台长已经把相关信息给沈延非准备好,上面是这次节目录制的理论上地点,但位置偏僻难行,不是几句话的地址就能概括的。
台长感受到沈延非气势渗人,他有点惧于对视,不安补了一句:“时念的病好像没好,今天提早回去休息的,从望月湾临时出发,家里阿姨应该见过她。”
从北城飞贵阳最快一趟班机是晚上八点半,沈延非面无表情离开电视台,返回望月湾家里,路上阿姨在电话里说:“太太没什么异常,就是脸色不大好,中午只吃了一点,我给她准备了感冒药,看她吃完才走的,后面的事我也——”
沈延非自己开车,手机在不断重拨姜时念的电话,明知她在飞机上关机,他仍旧机械般反复拨过去,固执地等她开机那一刻。
将近下午六点,天色微暗,只剩一抹猩红残阳,望月湾家里一片昏黑死寂,毫无声息。
别墅里恒温,不可能谈及不合时宜的冷热,然而空气里却莫名结着冰,沁人发抖,沈延非立在门口,有几秒没有动,看光线一点点陷进黑暗,如同抓着水面浮木一般,用力攥住手中那份能让姜穗穗开心,多看他几眼的档案袋。
他眉心合拢,知道她不在,还是鬼迷心窍似的低低唤了一声:“穗穗。”
哪有回答。
沈延非不开灯,径直上楼,看到衣帽间里被匆忙翻找过,行李箱没了,她不常穿的羽绒服也没了,他一把推开主卧门,被子凌乱,还有些她中午睡过的痕迹。
梳妆台上必要的护肤品少了大半,抽屉都来不及合紧,嵌着宽宽缝隙。
沈延非眼睛里漆黑,渗着不透光的墨,睫毛低垂下去,试图稳定右耳里在脱控拉长的尖锐啸响。
一切看似平静没有问题,他没接到她的电话,她只是因为公事离开北城,但他身体里有一道横亘着的裂谷,在这个空荡没有她的家里,被眼前最刺神经的画面,一寸寸撕扯开,露出里面鲜红血肉。
上次她瞒着他走,也是这样留给他一个空旷房子。
他在尽力闭合,拿粗糙针头缝起,不要因为她短暂失联,就变成个惹她害怕的疯子。
她已经够躲他了。
沈延非衬衫下的胸腔缓慢起伏,睁开眼,如常地去替她整理凌乱桌面,把翻倒的乳液瓶子扶起,手掌按在抽屉边,准备向里推,目光向下掠过时,动作却全无预兆的停住。
他凝固在梳妆台边,双瞳一动不动盯着缝隙里露出的一行打印字,只有半截,但在渐浓夜色里,仍然扎得人眼眶溢血。
抽屉被猛的拉开,里面叠放的东西露出全貌,钉在一起的整整三页,但仅在触及最上面“离婚协议”四个字时,沈延非握刀握枪都不曾颤过半分的手腕,就已经发抖到攥不住薄薄几片纸张。
三页纸掉下去,“啪”落在桌面上,上面的字有如利刃,扎进他猝然浸红的眼睛。
他牙关紧咬住,颊边肌理绷到刺痛,把协议再次抓起,一行行扫过上面文字,咽喉被带刺的藤缠住勒紧,抽干肺腑里氧气,他粗暴翻到最后,少了一页。
少了一页。
没有落款署名。
沈延非撑着桌面,手臂上青筋狰狞,他脊背还能挺直,把抽屉里所有东西翻出,后面是几份节目对象的资料,他试图拿最后理智说服自己,这份协议也许只是其中之一。
但随即一张照片从下方飘落,边角被汗湿的手捏出过抚不平的褶皱,上面是他高三班级合影。
沈延非眉心紧拧,把不明所以的照片团在掌心,捡起那份协议,转身大步出去,却在经过梳妆台侧面时,凌乱脚步带翻重量不够的垃圾桶,深色金属圆桶应声倒下,盖子坠地,里面的东西跟着滚动洒落出来。
没有其他,不过一张被揉成团的打印纸。
沈延非目不转睛盯着,胸口深处涌上锈腥,他深深重喘,把这张纸捡起,在压人窒息的夜色里,手指冰冻般缓慢展开。
甲方:姜穗穗。
下面是她潦草散乱,亲笔勾出来的一句话。
“我可以把这个名字还给你。”
某一个看似寻常的时刻,沈延非被砸断了一身筋骨,脊背在无形的重物击打下,不堪疼痛地往下低了低。
为她渗过血,染过尘的笔挺正装里,已经不是那副遍布伤痕的坚韧身体,只剩彻底冲垮的一具躯壳,和被她只言片语碾灭的心神。
许然就没敢走,总觉得要出事,自己单开了一辆车,等在望月湾别墅外,他一开始没得到消息,是辗转从沈延非身边其他人那里得知,沈总突然勒令立刻重查周五那天太太在一中的所有监控,以及这两天她在电视台见过的人。
许然精神抽紧,马上主动赶去电视台。
这边好查,早上姜时念到台里,在大厅转向休息区的画面很快就被找到,加上有极少数人亲眼目击,乔思月迅速浮出水面。
乔思月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揪出,亲眼看着眼前阵仗,一开始还坚持嘴硬,很快吓到痛哭,没胆子说完全的实话,但挑挑拣拣吐出来的内容,足够听懂来龙去脉。
一中监控能拍到的画面有限,沈总那边继续命令查当天所有外来人进出,一个不漏,进行的时候,姜时念的片段首先被调出来,第一帧就是她撑伞下车。
沈延非还在望月湾里,离婚协议已经碎在主卧地上,他盯着屏幕里她的那把伞,目光缓缓移开,落在客厅门口的柜子上。
那里面是老师还回来的伞,再像,也不是同一把。
她的伞给了其他人。
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沈延非下颌收紧,眼底的阴戾要倾塌出来,去监控里寻找那把伞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他手机就突兀响起,显示沈惜的号码。
他没有接,沈惜的微信紧跟着成串跳出:“三哥,我在家,你快接我电话!沈灼这个不是人的狗东西,他妈的私藏了一把伞!今天被我无意间发现的!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恋爱了,我逼问了半天他才说!你快看是不是嫂子的!”
后面跟一张图片,一把折叠的素色暗纹雨伞,绞烂沈延非四分五裂的心脏。
沈延非沉默踏出望月湾,开车直奔沈家,街景陆离光线冲过他死灰积红的眼睛,一只手握着方向盘,苍白骨节上大片斑驳的淤血痕迹,另一只手再次拨通姜时念的电话,她早已到了下飞机的时候,却一秒都不曾开机,跟他斩断联系。
沈家大门开合太慢,几乎是被迈巴赫车头撞破进去,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刺耳异响,风驰电掣穿过长道,戛然停在主屋外,里面如同凝固,鸦雀无声。
沈延非一言不发迈进前门,在老宅的沈家人一个不缺,都面色惊惶地守在厅里,沈惜满脸涨红,死死拽着沈灼,一看到沈延非出现,立马扯着他冲过去,气急败坏说:“三哥!他——”
不等沈惜多说,沈灼的领口已经被钢铸的五指攥住,沈延非单手还看似散淡地随意放在长裤口袋中,把沈灼提起,他甚至脊背不曾弯过一下。
沈济川和沈灼的父亲都在场,却满室噤声,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沈延非垂眸注视着沈灼,问:“跟她说什么了。”
他语气不重,表情沉着,但沈灼对上他双眼,一瞬只觉得肝胆俱裂,极度的惊恐让他疯狂挣扎,眼泪涌出来,大叫三哥。
沈延非盯着他,猝然间收紧手指,把他整个人从地上拎起,身上噬人的阴鸷铺天盖地,暗哑地厉声讯问:“说!”
偌大厅堂如堕冰窖。
沈灼在短短几秒里精神崩溃,眼泪无意识淌了满脸,嗓子破音地张嘴:“我……我说你以前喜欢的那个人才应该是我嫂子!”
他在沈延非面前吓到完全混乱,语无伦次,又带着心底积压的愤慨,以为姜时念到底是告了状,乱七八糟地把自己那天壮举断断续续抖落出来。
沈延非淡白的唇似要勾起,抬了抬,又凝不成一个笑。
他把那张满是褶皱的高中合照丢在沈灼面前,鞋底碾磨着,摁着他头压下去,逼他扑通跪下,弯着背几乎趴在地上,强迫他看清楚:“你说的白月光是谁,照片上这个?”
沈灼只看了一眼黎若清就拼命抗拒,变调的嗓子大吼:“不是!不是她!这是谁?!她差得远!我当时看见的——”
沈延非揪起他头发,眼神将人生剖:“你跟我去看见的,是那年参演学校话剧,扮民国女学生的姜时念!她图新鲜戴一头齐颈短发,穿蓝色盘扣上衣白裙子,坐在那片草地上,她不是朝我笑,她眼里根本就看不到我,你满意了吗!”
沈灼呼吸骤停,被抽走神魂一般,发疯地张着口,眼泪突然狂涌。
沈延非喉咙深处不连贯地溢出低声,像是在笑,他眯眼看着沈灼:“喜欢我老婆?是么?藏多少年了,怎么从来不说?”
沈灼已经完全窒息,巨大震惊痛苦之下,被沈延非几个字问到缺氧,人满是惨白地扑通摔在他脚边,只会断续地叫着三哥,不断恐惧摇头,往后倒退,直到后背抵在古董八仙桌的桌腿上。
沈济川胡子发颤,终究握紧拐杖,扭开脸不能开口。
整个沈家,噤若寒蝉的死寂冰冷。
沈延非一步一步往前,沈灼退无可退,少年狂哭不止,声音吵闹,沈延非抬起腿踩在他震动的咽喉上,让他头死靠着桌腿,冷硬鞋底往里深碾,沈灼刹那间抖动着丢了半条命。
他垂眸,只剩狠绝,唇边短促扬起一个笑,带着碎裂不堪的温雅外壳,嘶声低语:“她有任何闪失,我叫你拿命抵。”
晚上飞往贵阳的航班上,灯光暗淡,遇到气流不断颠簸,沈延非靠窗,无意识握着手腕,指缝泄露处,满是攥出和划破的条条血痕。
他翻出手机,一行一行去听姜时念以前给他发过的语音记录,她笑着叫老公,说想他,说晚上下班要他接,说香港很热,要汗津津扑向他,说几天没有接吻了,说梦见他,说人在外面,心里放不下他,还问过:“你猜我七十岁的时候什么样子。”
语音那么少,翻来覆去很快听完,他一遍又一遍,再找她打电话的录音,那天机场,她第一次叫他三哥,他跟她领证,绑死一生。
沈延非又拿出另一个手机,破旧磨损,像被人扔在地上狠狠踩过,里面只存着高中时她给他发过的几条短暂声音,那时刚有微信不久,她不常用,被逼得无奈,才软绵绵叫他:“学长。”
旧微信里仅有的几声学长,是他渡过漫长孤独的唯一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