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港来信 第122章

作者:三三娘 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现代言情

  栗山是特意的。带接吻的肢体戏什么时候拍?由他定夺。他定夺的标准是,应隐看向姜特的眼神里,究竟还有没有她自己。

  他要她迷醉,要她迷离,要她毫无保留。

  可以拍吻戏的那一天,只能是“应隐”真正坠落的那一天。从那一天、那一吻开始,之后,她的身体和灵魂里将短暂地不再有“应隐”,而只有尹雪青。从此以后,被哈英的前妻窥探、被村民孤立、被混混调戏,她才可以的痛尹雪青所痛,惊尹雪青所惊,惧尹雪青所惧。

  栗山的眼,看人是一把尺,谁的状态差了一道缝隙,他都看得透,他都有耐心等,有方法磨,一双苍鹰般的目注视一切,一双苍鹰般的手设计一切。

  一切该牺牲的,都是能牺牲的。仁慈,是最大的灾难。

  腊月二十九那天,收工,栗山给全剧组拜了年,通知明天拍到下午四点后大家一起过年。人散了以后,他单独留下姜特和应隐,说:“明天拍吻戏。”

  应隐怔了半晌,没说什么,点了下头。

  “拍完吻戏后,再返回来补上之前跳过的几场暧昧戏。”栗山口吻平淡地安排:“你们现在看对方的眼神,都到位了。”

  在镜头中,他们的眼神终于缠烈,躲不开,化不掉,在空气中触一下就轻颤,移开一分便思念。

  应隐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判断。

  她要道别了,她身体里死死抱着商邵的部分,要被丢掉了。她已经失去力量,精疲力竭,将要商邵一起被丢掉。

  她会忘记爱他的感觉。

  原来跟他告别的感觉是这样的,并非那日在港·3上的平静平和。那时,她还有十年,还在期待着十年后,时过境迁,她和他再会。

  现在,没有了。她不再期待十年以后,也不再期待见他。

  应隐的手停在心口。那里空空荡荡的,似有穿堂风。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她问。

  明天就是大年夜,小木屋里也张灯结彩,俊仪下午剪了窗花,贴在总是雾蒙蒙的玻璃窗户上和墙裙上。春联和福字等到明天一早贴。

  应隐卸掉了尹雪青的妆,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那件绿色大衣,在德国时Anna买给她的,像绿色的玫瑰。

  换好,她拨了一个视频出去。

  手机震动,弹出视频请求,那上面的名字陌生。

  【隐隐今天上班但有空】

  商邵手中的烟灰扑簌落了。

  原来人的心跳,在坐着的时候、在什么也没做的时候,竟也会突然快至一百八。

  他料想她是喝醉了,深深地吸气,屏成薄薄的一息慢慢地匀出后,他用平静的脸色点了接通。

  “商邵。”应隐叫他的名字,脸上带着些微的笑意。

  夜这么浓,月光照着雪,雪反射着月光,将她洗净铅华的脸照得十分明亮。

  “怎么了?”

  他有太多想问。他没有别的可问。

  唯有这一句,那么安全。

  “没什么,今天收工晚,明天一早六点开工,要拍到很晚。想到是过年,要跟你说新年快乐。”应隐一五一十地解释着:“新年快乐,商先生。”

  商邵勾了勾唇:“新年快乐。”

  他的目光,会不会太贪婪?他克制着自己的眼神,可是目光久久不愿意挪开。

  “新年快乐。”应隐又说了一遍,笑了起来:“你还好吗?”

  “我不太好。”

  因为这一句,应隐一直微笑着的脸,险些落下泪来。

  她堪堪忍住,像是被冻到了似的,吸了吸气,“我也是。”

  她自始至终地笑着,像个妹妹仔。

  “我想问你要那个la base的地址,就是你停了帆船的地方,等我收了工,可以让俊仪带我去看一看。”

  “我发给你。”商邵的指尖冰冷,莫名而细密地发起抖。

  “应隐……”

  他以为她想通了,即将回来。

  “你还是老样子。”应隐站不住了,在雪地里蹲下身,如在Edward游艇上的那晚,她蹲在他的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喜欢的他。

  他的模样还是很英俊,只是消瘦了些,看着更深沉了。穿着一件白衬衫,可见香港暖和。应隐都快忘记暖和的感觉了。他那么温雅贵重,注视她的目光温柔依旧。想到第一次见他,他坐在迈巴赫的后座,侧脸那么沉默遥远。那时候她怎么敢想,他们会有故事?

  很值了,这一生。

  “工作还是很忙吗?”她问。

  “不忙,最近很空。”

  “你应该好好休息。”

  商邵点点头,努力绷着平静的面容上,眉头轻蹙了一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没有,就是这部戏拍得比较难,有些累。”

  应隐怕他多疑,再次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后,说:“导演突然叫我,我该说再见了。”她挥了挥手,两侧唇角抿得跟高:“拜拜,再会,商先生。”

  她挂了电话,转身回房间。俊仪和缇文都在罗思量那儿帮忙,应隐蹲下身,伏在床沿,用一支圆珠笔在一张并不正式的纸上写着:

  俊仪:

  我的账号密码你都知道,交给应帆,给她养老。股票她不会玩,让她不要玩。

  还有两张大额存单,存在中国银行里,加起来总共五百万,赠予你,你好好生活。

  不要为我难过,把我的骨灰带到la base,地址在我手机里,打开我跟商邵的聊天记录,你会看到。你挑一个晴天,带我去看一看那里的船,有一艘叫“自由意志号”的龙骨帆船,繁体字。那是他二十岁存在那里的梦想,让我看到,把我洒在那里。往后他来这里,就有我陪他。

  我死后,一定会上新闻,瞒不住他的。他问你什么,你只要说,那段时间她很快乐。

  请他好好生活,娶妻生子。说我喜欢rich,只是照顾不好它。

  代我照顾好应帆,你父母待你不好,她会把你当亲生女儿。

  我这一生没有遗憾,被他爱过是当中最好的事。我死后,会不会成为传奇?你长命百岁,帮我看着。

  写完这些,她把纸折了一折、两折,夹进那张香港寄过来的报纸里,字迹亲密地贴着那则烟花公告。

  夹好后,她把报纸压到枕头底下,如常吃了药,洗漱,上床安睡。明日还要早起,她不能水肿,也不能这幅面貌离开。

  又做梦了。

  梦里栾花落尽,他带着他的船出海,不知道他船上曾落过她的湮灭成灰。

第79章

  她说的早上六点起来拍戏,并不是胡说。拍戏的准备工作复杂细致,六点开工,往往五点半就得在片场了。应隐得化妆,因此更早。

  尹雪青是一个珍惜容貌的女人,即使到了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她也还是每日对镜贴花。她一生没剪过短发,应隐为了革命片而理的齐耳短发又接了回去,成了过肩的卷发,被一只薄纱发圈挽成低矮发髻,额前碎发凌乱,是充满风情的女人味。

  冬天的阿恰布,要北京时间八点多才天亮,当时针指向六点时,其实正是阿恰布的四点,正是黎明前最浓黑的夜。

  化妆师画了这么多场,早已是熟手,在困倦中凝神为应隐描好了细眉和口红。整理化妆箱时,冷不丁听到应隐说:“能不能给我留一些化妆品?”

  当然是可以的,化妆师热情,把整个箱子都打开,“你挑。”

  应隐点点头,认真挑起来。她对化妆一事十分惫懒,没带自己的彩妆过来,收工后洗了脸,要想再上妆,就只能借。

  “这个眼线笔更适合你,细,自然,尹雪青用的浓。”化妆师挑出一支。

  应隐便攥进手心。

  “这个眉笔的棕调好,削好了一直没用过。”化妆师又说。

  应隐笑起来,接到手中。

  “口红就很多了。”化妆师拉开抽屉,整整齐齐的上下两层。

  “要一支淡的,自然一点。”

  “这支怎么样?它是丝绒质地,带一些珊瑚色感,跟眉笔的暖调是一致的。”化妆师说,“很适合这样的冬天。”

  应隐以前用过这一支,她回忆了一下,轻微地颔首,将口红也接了,“这样就好。”

  化妆师便重新把箱子合上,与她笑谈:“很少见你私底下化妆的,今天是因为过年吗?”

  应隐“嗯”了一声,轻言细语:“今天不一样。”

  化妆间也不过是个小木屋,梳妆台却精致,是屋子的女主人自用的,上了白色的漆,边角雕花,抽屉镶着小小的黄铜拉环。听说是女主人的新婚嫁妆,她爱护地用了三十年了。应隐拉开其中一只抽屉,将她挑好的这些放进去。

  推开门走出去,启明星亮着,月亮已不知所踪了。

  片场一片忙碌,速溶咖啡的甜香热气氤氲在空气中。应隐亲自试了光、走了镜位,带着姜特排练了一遭。

  她很耐心,一点点地教姜特调整肢体。这场戏是属于哈英的,他和妻子努尔西亚离婚的事情被尹雪青知道,两人就此展开谈论。

  哈英是这个村庄里,过去五十年来第一个离婚的男人,离婚的理由无关暴力、家庭龃龉或生活习惯,而只是因为不爱她。

  当然,他是爱过努尔西亚的。牧民的爱情来得羞涩而直接,也许只是瞥见她清晨在院中挤牛奶的模样,就动了心。牧民的婚姻也来得很快,双方父母见过,宾客与新人在六月份的草原上跳上一场欢快热闹的舞,便成婚了。但两年后,爱情消磨一空,两人尚未婚育,他决定离婚。

  “我的妻子也不爱我。只是我的不爱表达出来,她的不爱在忍耐。”他对尹雪青说。

  离婚的过程周折,两族人都来劝他,请他不要任性妄为。他的妻子也请他忍耐。

  “你才二十三,你喜欢木拉提,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只是你察觉得比较晚。为什么不跟他一起生活?”他问他的妻子。

  “这里没有人离婚。”

  “法律规定了我们都有这个自由。”

  “这里所有人都是这么生活的。”妻子惯于忍耐的面孔麻木地看着他。

  这里所有人都是这么生活的,围绕着一年四季与晨昏三餐,围绕着灶台与马匹,早晨赶羊,日暮归来,陀螺般地转。他们关注小马今天的心情好不好,关注树木的生长,却无法关注自己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哈英说不清楚,但他感觉到了。

  这里所有人都是这么生活的,因此,离婚后,他和努尔西亚在村庄里都成了一道奇异的影子。影子没有自主性,被大家参观、侧目、议论。努尔西亚每日从溪流中汲水回去,肩上扛着木盆时,经过哈英的木屋,她总要偏过脸,透过窗子看一看他在里头如何生活。她的眼神奇异地淡漠而麻木,如一条白色的胶带。

  这场戏,哈英是主角,尹雪青是聆听者。哈英最后问:“肥皂被水融化了可以买新的,冰被晒化了就等明天冬天,马厩的食槽空了就添上新的草,为什么爱消失了,人却不走?在阿勒泰,我们的冬天要转场,因为夏天的草吃完了,我们知道带着羊群去有草的地方。但是我们却不允许生活转场。”

  “因为生活里不仅有爱,还有责任。”尹雪青说完这句话,蓦地发笑。她笑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她一个妓女,教男人责任。

  “你们把爱看得太严肃了。它本来是美丽的东西,你们给它挂上锁,变得很重。”他说着,解开马匹的马嚼子和缰绳,在它屁股上狠拍了一巴掌,“唒!”

  马仰脖嘶鸣一声,奋烈奔腾远去,四蹄下扬起雪沫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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