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港来信 第129章

作者:三三娘 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现代言情

  虽然刚刚的惊魂还没有在他血脉里平息,他还在心悸,心悸得咳嗽,一张脸因为骇然颓然而比显得比平时更苍老了些,但他的女主角主动请拍,他没道理推辞。

  只是,导演生涯中唯一一次仁慈,出现在了此时此刻。

  他的目光告诉应隐,如果她喊停,他可以给她台阶,过了今晚再说。

  应隐迎视着他:“试试。”

  “好。”栗山开始讲戏:“这是尹雪青和哈英的第一场吻戏,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有过情欲的触碰,但一直没吻过。为什么?因为尹雪青觉得自己不配,她觉得自己很肮脏下贱,这张嘴,被很多男人造访过,那些男人跟她一样下贱肮脏,所以她是抗拒被哈英吻的。但这一次,她接受他的吻。还记得我说得灵魂配比吗?到这一场为止,好,她女人的成份,胜过了妓女的份量,她不再把她跟哈英的一场当作是临死前的露水情缘,而是一段爱情恩赐。她败给了爱和欲的拉扯,把她的身心浸到了爱情里,这是一片纯白的雪域,是她生命第一次涉足的地方,她颤栗,欢欣,欢愉,但是——”

  栗山示意应隐,让她继续讲。

  “但是,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分别,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她越跟这个男人投入多一分,就是多拽着这男人的人生往下沉一分。”应隐轻轻地说,眼睫垂下去:“所以她绝望,多一天,就是挣一天。她也深深地厌恶自己的自私,但她顾不了。‘我死以后,烈火烹油,万劫不复,生前欢,死后还’。她是个爱情豪杰,用的是自暴自弃得到的勇气。”

  「我死以后,烈火烹油,万劫不复,生前欢,死后还。」

  这句话写在尹雪青的人物小传里,她写的,给沈聆看,问沈聆对不对。沈聆那时久久地不说话,看她的眼神那么复杂。他说,“尹雪青不得奖,会是栗山一生最重的败笔。”

  他说的是“尹雪青不得奖”,而非《雪融化是青》。

  应隐的声音落下,栗山冷肃的脸一时愕住,因年迈而光滑的皮肤上,迅速窜起了一股针刺毛孔般的颤栗感。

  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再讲。

  哈英的层次要简单许多。他知道这个女人瞒着他许多秘密,一个冬天跑到雪山来找死的女人,怎么会没有秘密?但他无法探寻到。他是个靠直觉生活的人,而非逻辑和道理,所以这一场吻,对他来说是一种得偿所愿。他生命里第一次真正知晓爱,与之比起来,此前和努尔西亚的,淡得像日光下轻薄的假象。

  毫无疑问,为了将男女主面部表演收录完整,这场戏一定是特写的。三个机位,姜特的特写,由应隐的肩膀越肩推过,双人特写则是侧面对称构图。栗山的调度设计,在于应隐的特写——她的镜头,是由一面贴在墙上的镜子中拍摄的。

  镜子常常象征着谎言、虚妄,在这里还意味着伪造的纯净——它毕竟不是天然水晶。同时,它也是人造景框,透露着摄影机的存在,将观众从情绪的激烈中抽离出来,给了他们窥视、冷凝的视角。

  观众也许会审判她,也许会同情她,这是被人生经验所高度引导的私验性感受。

  吻戏是常规戏,不必清场。无关人员退出片场外,所有人都在等栗山令下,但栗山独独给了应隐几秒。他以为她会走过去,跟商邵说两句话的。但她没有,而商邵也没走。

  栗山不再等,场记举板进入镜头,念出场号镜号,“mark”声后跟着打板声落,表演开始。

  导演组的监视器后,坐着栗山和庄缇文,站着副导演、摄指、俊仪。

  俊仪原本想问一问商先生来不来,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站着,手指间掐着一支未点燃地烟。

  俊仪目光一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领带缠在掌间。这么不正式,不像他。

  镜头中,应隐举着烛火,那火光微弱,凝结烛泪。她转身,在狭小的空间内与姜特对上。两人对视一阵,前面已聊了许多话,所以他们双方情绪饱满,她怔了一怔,在两秒间,情绪由紧张至松弛,认了命,似哭带笑——

  一切都很好,堪称“影后时刻”,直到该吻上时,应隐下意识回头,看向了站在屋角的男人。

  栗山:“……”

  “对不起,对不起……”应隐瞬间抽离出来,“我不是故意的……”她连连低头。

  栗山深吸一口气,没苛责她:“前面很对,调整一下,一分钟后下一条。”

  一分钟后。

  “咔!”栗山放下导筒,搭起二郎腿,面无表情双手环胸。

  摄影组:“……”

  摄指老傅回头看屋角男人。

  灯光甚至没有照到他,他站在影中,低调得很。

  应隐深呼吸,将目光从商邵身上尴尬地看回到栗山:“对不起栗导……”

  栗山挥挥手,耐心道:“一分钟。”

  应隐在灯光下踱了两圈,反复深呼吸,仰头,清空自己。

  商邵的存在感太强。他什么也没干,并非沈籍老婆那种死盯着的凝视,只是漫不经心地玩着指间烟管,注意力甚至是抽离的。可是他在,应隐总想回头看他。好像在说,“那我先进去了,你要等我。”

  再次一分钟后——

  “咔!咔咔咔,咔!”栗山甩下导筒暴躁起身,“给我出去!制片!清场!通通给我滚蛋!”

第84章

  虽然导演骂的是“通通”,但全片场没一个有“通通”的自觉,全都去看屋角的那个男人。

  商邵把玩烟管的微末动作停了,眯眼看向庄缇文。

  庄缇文的宁吉影视前后管他借了八千万,这当中有应隐跟原经纪公司赎身的违约金,有公司成立的注册资金和各项杂费,以及后期为栗山这部片子的投资费用。盘子拉得太快,一切从急,许多费用都比平日高了一截,更不提庄缇文为了电影在香港立项审批所投下的运作经费。

  因此,严格来说,商邵算是这部片子的半个资方。虽然这资方隐姓埋名,除了庄缇文,在场的谁也不知道。

  要在娱乐圈做事,庄缇文原本首想要收拢倚仗的,并非商邵,而是手握GC文娱的陈又涵。GC文娱原本算不得圈内的顶级出品方,但几年前看准了中国电影市场黄金期的到来,豪掷百亿打造“明锐”电影专项计划,一跃成为出品龙头。当初商陆开赴内地拍片,也是首选GC为他打开局面,毕竟这两个字母的背后,就代表了人脉和关系。

  栗山的《雪融化是青》没有找过GC,一是因为他的公司跟辰野合作紧密,跟GC在圈内实属两个派系,二是这部片子风险大、投资回报不清晰,很弱势,这时候引入资本巨兽,栗山极有可能在片场失去主导权,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缇文原本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提案和路演准备,也约好了陈又涵。怪就怪她为了以防万一,请教了一下商邵,问他这种场面是否带上女主角才更显有诚意。

  “你的意思是,”她对面的男人喂着袖珍小马,不动声色道:“你想让陈又涵当应隐的出品人。”

  庄缇文:“……”

  本质是没错,但听着怎么怪怪的……

  “缺多少?”

  “三千万,但我还想跟陈又涵谈一谈海外发行的问题。”

  “这么点。美金?”商邵十分轻描淡写地问。

  “当然不是!”缇文吓到,“人民币。”

  “出品人,会去片场吗?”商邵问了个十分不起眼的问题。

  “不一定,看心情,但当然有资格。等电影制作完成,进入到宣发阶段,出品人要露的面才比较多,比如接受采访、跟剧组一起走各种电影节红毯,参加海外发行宴会,”缇文一五一十地答,“如果出品方居功甚伟或者有点可挖,那就还可能一起拍时尚杂志之类。”

  她说完,也不知道对面男人盘算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把最后一把草料喂完,垂眸轻拍掉手心沾染的草沫,说:“我出。”

  庄缇文被他吓到:“你都不看电影,也不了解这部片。”她踌躇起来:“邵哥哥,实话实说,这个项目是我自己玩心大,我想看看能玩到什么程度,不一定能赚的。”

  她的心情有点像被师长长辈审阅,事情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先自己说点客气的丧气话。

  商邵却说:“我不需要了解,就当我个人赞助你玩,赚了,bonus你看着分,赔了就再说。你只要记得,”商邵瞥她一眼:“以后任何你想请陈又涵出面的地方,都先来问我。”

  这一切都发生在十二月份。

  此时此刻,庄缇文被商邵一瞥,虽然紧张得快灵魂出窍,但只能瞪着眼睛用眼神回应他,整个表情都写满了“爱莫能助”。

  拜托!有些人心里一点没数吗!影后为什么入不了戏,进度为什么一再延宕,百十号人为什么还没吃上年夜饭,不都是拜你所赐!

  庄缇文内心怒吼,而且这是栗山!栗山!她一个初出茅庐,有几个(借来的)小钱的小制片,能拿一个地位超然的业内大拿怎么办!

  “小庄!罗思量!”栗山气急败坏,两手插着腰,黑色千层底棉鞋在屋内水泥地上来回踱步转圈,见没人动弹,抬头怒吼一声:“等花轿呢?要我亲自给你们抬出去?!”

  所有人:“……”

  暴君动了真怒,原本还存了看好戏心态的职工们终于灵光了起来,纷纷卷起器材提桶跑路。

  应隐硬着头皮走到商邵身边:“商先生……”

  她不敢叫他商邵,恐剧组人心细听去,又不敢叫阿邵哥哥,否则被八卦小报辛辣一写,又成了她的工于内媚。

  “我也要出去?”商邵将烟咬上唇角,但没点。

  那烟管被他手指掐得折了些,与他整个人的内敛工整极不相配。

  “嗯。”应隐点点头。

  栗山的命令,谁敢不从?她两手抄在上衣口袋里,仰面的眸中有一丝恳求:“就去外面等一等我好不好?很快。”她知道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但也顾不上了,讲话声细细的,“你在,我总是想看你。”

  她的诚实让商邵脸上浮起些微笑意。

  “为什么?”他不动声色地问,将烟从唇角取了下来。

  “我想确认你在不在。”

  走至门口,月已升起,淡淡地拓在天空,如一张影印。

  商邵问:“要吻几次?”

  应隐被他问得心提起来,指尖掐着掌心:“为了你,只一次。”

  她一路陪他走到外头,踏到雪地里,说:“我走了。”

  说了走,一时却没转身。商邵便一手掐烟,一手轻缓地贴住她腰,垂下首,看着她的眼睛。

  “别忘了回头。”

  他吻她,只印在唇角。

  应隐点头,转身,在身后留下一串实实的脚印,眨眼时,唇角轻微扬起来,眼角却有温热湿意。

  她快步往镜头前走去,那里灯火通明,是她过去十几年的梦中之地。

  片场内已清好场,只留下掌机。都以为她要安抚好一阵,蔡司几个都嘴角衔烟,正要吞云吐雾,却见她轻盈步伐一跃过门槛,冻得通红的鼻尖下是一张微笑的唇:“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

  连栗山也惊到,但他不显山不露水,吃惊都严实地压在肚子里。他没有多问,径直回到监视器后,给了应隐和姜特两分钟入戏时间。

  屋外空地上,听到清脆的打板声落下去,孤身站立的男人僵了一僵。

  亲眼见证虽然残忍,但总比这样无尽等待得好。

  他远没有刚刚表现得那么从容、松弛,一双手伸进大衣兜里,漫无目的地摩挲一阵,隔了一会,才缓缓想起自己是要摸出火机点烟。

  白瓷烟盒的上盖弹开,里面没有烟,也没有火机。也许是不知几时滑了出去。

  演到什么地方了?没听到导演喊咔,证明戏走得很顺,正在照既定的分镜演下去。

  那么……就是已经吻上了。

  商邵咬着烟,从侧面看去,他的颌角如石刻雕塑般,僵硬而苍白。

  正聚在一起抽烟的几个制片,突然迎来了想都不敢想的不速之客。

  “请问,”初来乍到的男人很少开口,却有一把极好的嗓音,“有火机吗?”

  几人愣了一下,竞相反应过来,“有,有有。”

  制片主任罗思量率先将手掏进兜里,摸出一枚粉色塑料的,递给他:“是滑轮的。”

  他多余地解释,怕商邵用不惯。

  商邵点点头,偏过脸去。星月下,他垂着眼睫,情绪一丝一毫都未泄漏。砂轮轻擦一声,火苗簇起,商邵受伤的左手拢着,就着这火,深深地长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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