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书书
她低着头把脸埋在手心里,不发出任何声响,久久不动像一尊雕塑。
这样坐一会,忽然她又想起什么来,脸上神色变得异常紧张,连忙放下手拉开写字桌上的抽屉,把自己收集在里面的报纸和杂志全都拿出来。
随即她翻开这些报纸和杂志,找到自己的文章,逐字逐字地看。
侍淮铭进来,瞄到她的脸色慌张,自然担忧地问她:“怎么了?”
珍珍心脏跳得厉害,她直接把报纸塞侍淮铭手里,语速很快地说:“你快来帮我一起看看,每一个字都得看,看看我之前写的这些文章,都有没有问题。”
她一边说,一边还在把报纸和杂志往侍淮铭手里塞。
看珍珍这样,侍淮铭放下报纸杂志,抬手扶住珍珍的肩膀,不管她还在往他手里塞报纸,看着她安抚似地叫她的名字:“珍珍!珍珍!”
珍珍陷在紧张慌乱的情绪里,好容易才微微镇定下来。
她和侍淮铭对视一会,然后一头埋进他怀里,把整张脸都埋起来。
埋了一会,她微哽着声音说:“三哥,我害怕……我害怕……”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侍淮铭神经也是紧绷着了,他闭上眼睛默声片刻,然后轻轻拍着珍珍的背软声说:“别怕……天塌下来有我扛着呢……”
? 第083章
恐惧在大人们心里扎下根须, 不见阳光,恣意疯长。
大人们全都裹紧身上那看不见的,并不能抵抗风雨的薄壳, 小心翼翼蜷缩起来,每一日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
次日是星期天。
这一天珍珍和侍淮铭哪也没去, 吃完早饭以后就在家里收拾东西。
从楼上到楼下, 从院子里到厨房, 不漏任何一个角落地全都收拾整理了一遍。
即便是每一年的除夕大扫除, 也没这么细致过。
收拾出来的那些不合时宜的东西,都放在卧室床前。
房间里的窗帘拉得密不透缝,屋里铺洒着略显昏黄的灯光。
珍珍和侍淮铭站在书架前。
珍珍屏息片刻出声:“书也要处理掉吗?”
她心里其实知道答案, 但总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上一问。
侍淮铭伸手去书架上拿书, 能留下的放到一起,不能留下的放到一起。
不能留下的放在写字桌上面, 一本一本堆积起来。
挑选完了,侍淮铭看着书架说:“这些都可以留着。”
把书也抱到床前的地上。
珍珍和侍淮铭在小板凳上坐下来。
面前除了收拾出来的东西, 还有一个掉瓷厉害的破旧搪瓷盆。
珍珍伸手拿过一本书,拿在手里翻了翻说:“连《红楼梦》也不能留着吗?”
要处理掉的这些书,很多都是她平时喜欢看的,有的看过好几遍, 书页上有很多她和侍淮铭一起翻阅过的痕迹。
珍珍翻着《红楼梦》的时候,满眼都是不舍。
侍淮铭看她片刻, 松口气软声道:“要不找箱子装起来, 找地方收起来。”
听到这话,珍珍停下了翻书的动作。
她低着头默声片刻, 然后摇摇头出声道:“不要了。”
说完她松开手, 把厚厚的书扔进了破旧搪瓷盆里。
侍淮铭又看她一会, 伸手拿过火柴盒。
从火柴盒里捏出一根火柴,刺啦一下擦出火苗,放到书页边角上,点燃早已被翻得泛黄的纸张。
书页着了,火舌舔上来,很快就吞没了整本书。
剩下的那些书珍珍都没再翻看。
便是再舍不得,以后都不能再看了,扔进火盆里便是了。
不一会房间里就充满了烟雾,珍珍和侍淮铭被呛得时不时咳上两声。
处理完了书,两个人又开始处理收拾出来的一些衣服和鞋子。
侍淮铭平时穿便装的时候很少,即便不在单位,大部分时间也都是穿军装,所以他是没什么衣服需要处理的。需要处理的是珍珍的衣服。
珍珍拎起旗袍屏住呼吸又看一会。
她从柜子里总共收拾出来两件旗袍,一件是当初她和侍淮铭还未交心的时候,李爽拿自己的旗袍按她的尺寸改出来的,一件是她生完丹穗,侍淮霞偷穿她的衣服给撑破了,侍淮铭为了哄她开心,特意买的丝绸给她做的。
看一会,珍珍松口气说:“算了,反正平时也不穿。”
说完她便把旗袍扔进了盆里,看着漂亮的布料在火苗中一点点化成灰烬。
***
处理完所有的东西,珍珍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呛人的烟气散出去。
她和侍淮铭咳上两声,把已经冷却下来的搪瓷盆端出去。
端到院子里,侍淮铭拿铁锨在菜园子里挖坑。
看侍淮铭挖坑泥,丹穗丹彤和兴禹跑过来,拿着自己的破小铲子跟着一起挖。
兴禹挖得十分卖力,一边挖一边问侍淮铭:“爸爸,你挖坑……干什么呀?”
侍淮铭挖好了,放下铲子说:“给地里埋点肥料进去。”
而埋的当然不是肥料,是需要再不能提的一切。
把搪瓷盆里的灰全倒进坑里,再用土填好,便结束了。
丹穗直起腰,手里捏着小破铲子,又出声问:“妈妈,干爸和干妈去哪了呀?还有子然哥哥和子言哥哥,他们一天都不在家,门上还贴了纸呢。”
珍珍用轻松的语气回答珍珍:“干爸被安排到外地工作去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呢,干妈带着子然和子言哥哥搬家了,不住这里了。”
丹穗又问:“那他们搬去哪里了?”
珍珍看向她笑一下,“我说了你也不懂呀。”
丹穗不服气地哼一声,“谁说的啊?我现在什么都懂!”
正说着话,钟敏芬从厨房里出来了。
她用围裙擦一把手上的水,出声道:“都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珍珍和侍淮铭这便带着孩子们去洗手。
洗完手到餐桌边坐下来吃饭,珍珍给丹穗丹彤和兴禹一人分一根小勺子。
丹穗现在不屑用勺子了,放下来说:“我要用筷子,小屁孩才用勺子吃饭呢。”
丹彤和兴禹两个小屁孩绕不过弯子来,不知道丹穗在说谁,捏着勺子吃自己的。
钟敏芬捏着筷子吃两口饭,看向珍珍和侍淮铭问:“都处理好了?”
两人都冲她点点头,珍珍道:“处理得很干净。”
钟敏芬叹口气,低头吃饭,没再说什么。
丹穗心里还惦记着李爽。
她吃上几口饭,又看向珍珍问:“妈妈,你有空能带我去见见干妈吗?”
珍珍还没说出话,钟敏芬接着话说:“穗穗,你干妈他们家搬走了,以后不方便去见,我们出去在外面也少提你干爸和干妈,好吗?”
丹穗扑闪着大眼睛问:“为什么?”
钟敏芬又说:“反正你听奶奶的话就对了。”
丹穗点头:“哦。”
珍珍低下头喝稀饭,没再出声。
稀饭甘甜,心里却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
***
年迈之时常常回想起这段岁月,珍珍脑子里只有两个字——灰色。
从这一年的夏天开始,世界好像完全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惨蒙蒙的灰。
孩子们都说这个时代的背景是红色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红色。
可珍珍一直都记得是灰色。
街道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
说得具象一点就是,像是闪着雪花的黑白片。
***
学校不再有课可上,珍珍后来就没再去过学校了。
她也没再去找过侍丹玲,大学生现在是革命的主力,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
李爽搬走以后,又被停了职,虽然不隔离,但同样需要接受审查。
她的工作岗位空了出来,珍珍便去顶了她的缺。
因为工作单位就在大院里,珍珍平时也基本不往外面去。
虽然大院里也不平静,很多人家门上都被贴了封条,但外面更加不平静。
革命如火如荼,街道上到处都是游行的队伍。
而对于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每天看看报纸就能知道。
报纸上其他方面的内容已经很少了,大部分都是这方面的报道。
珍珍也不再写文章了,和其他人一样,谨言慎行。
平时她接触的人也不多,除了家里几口人,每天接触最多的也就是阿雯了。
她和阿雯一起上班,到班上就认真工作,工作结束再结伴一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