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月年年
谢慎辞停顿片刻,委婉地组织措辞:“想要带动观众,让他们有共鸣,自然而然地亲近,需要一些天赋,但很遗憾我……”
她干脆利落地总结:“我懂,你想说自己长太帅有距离感呗。”
他哑然失声:“……”
“为什么沉默?你就说是不是这意思。”
“……”
真诚果然是必杀技,谢慎辞面对她追问,难得眼神躲闪,词穷无法回答。
他往常说话总沉着淡定,现在脸上闪现一丝窘迫,想要出声否认此事,却又无法虚伪撒谎,只能兀自镇定绷紧面孔,唯有玉白耳垂沾染绯色,如梅花攀上落雪的树梢。
楚独秀被气笑了:“长得帅就没天赋,要按照这个逻辑,说我有真诚的才华,您觉得这话礼貌吗?”
第6章
◎看来真是天才。◎
半晌后,谢慎辞轻咳两声,含糊地跳转话题:“你抛梗速度好快,逻辑性也非常强。”
他突然发现,千万不要跟演员好苗子口舌之争,那是在挑战对方的单口喜剧水平。
楚独秀看破他故作冷静,说道:“谢总,您肯定喜欢冷饮。”
谢慎辞不解:“?”
“夸人都不笑,给人灌迷魂汤,灌的也是凉汤。”
“……”
正值此时,后台路过另一名演员,远远地出声打招呼:“谢总,好久不见啊!”
瘦高个男子像一根竹竿,身上挂着棉麻质地衣衫,头戴藏青色的画家帽。他留一小撮山羊胡,脸上没有多少肉,硬挤出满面笑容。
谢慎辞微愣:“你好。”
那人热情地伸手:“您还记得我么?我叫菜豆,上回见过一面,聂老板也在场。”
“当然记得。”谢慎辞连忙回握,又对楚独秀道,“稍等片刻,我……”
楚独秀点头,领悟他要跟菜豆寒暄,暂时没法在这里候场。她在“台疯过境”见过菜豆,他也是脱口秀演员,偶尔在酒吧演几场。尽管表演风格不对她胃口,但独特的长相始终没有忘。
果不其然,谢慎辞朝她打过招呼,便跟菜豆往外面走。菜豆全程态度热络,他瞅楚独秀眼生,显露出一丝意外,但很快又收回目光,欣喜地找谢总攀谈。
看来谢慎辞挺有名,虽然脱口秀圈子小,但圈里人都知道他。
不过这也正常,他应该算老板。
如果楚独秀不是无欲则刚,她肯定没胆子调侃谢慎辞,估计也像菜豆一样,说话都要捧着对方,时不时刷点存在感,类似招聘面试的状态。
后台逐渐混乱起来,工作人员来回穿梭。直到晚会开始,谢慎辞和菜豆都没回来。
现在无人打扰,楚独秀索性藏在角落,默默核对表演的稿子。
主持人的声音隐隐从舞台飘来,穿插着盛大又激昂的开场音乐。晚会开头将介绍出席单位,楚独秀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正是她前不久应聘的公司,心里一咯噔,开始犯嘀咕。
不会这么巧吧?
没过多久,节目导演小步奔来,提醒道:“要上场了。”
楚独秀动身,她站在台侧,只等主持人说完流程,便趁灯光昏暗时快速上台。
剧场内光束如数条白练,同时往舞台上一甩,耀眼的白光汇聚,再次将会场照亮。楚独秀站到指定位置,看清观众席前排的熟人,暗叹不祥预感果然没错。
只见秀发稀疏的王总倚着长桌,敦实的身材将座位挤满,跟公司面试时如出一辙。他突然往后一仰,靠着椅背打量楚独秀,好似觉得她眼熟,眉头微微地蹙起。
那天,楚独秀踏进“台疯过境”表演的前因,就是白天应聘时跟王总闹得不愉快。
燕城的文化传媒圈究竟有多小?
她在台上用脱口秀吐槽,都能撞见当事人坐台下!
好在惊涛骇浪就一瞬间,楚独秀飞速调整心态,寄希望于他忘记自己,照彩排流程开始表演。
另一边,谢慎辞想跟菜豆告别,哪料对方追问节目,莫名其妙痴缠许久。会场里,他们听到主持人介绍节目,眼看楚独秀在掌声中登台。
“她是新人吧,我没见过她。”菜豆凝视着舞台,随口道,“好多新人第一次开放麦特别炸,都以为自己是天才,换个场子就不行了,这种事挺常见的。”
谢慎辞没吭声,径直盯着台上。
灿星般的舞台灯下,女生穿柠檬黄卫衣,颇有种年轻的朝气。她是鹅蛋脸,头发明明没染过,灯光中却是深栗色。
楚独秀一扫候场的紧张,上场后反而轻松自然。如果谢慎辞不是见过她焦虑打转,估计都要将对方误认为成熟演员。
台上,她从容不迫地开口:“大家好,我是楚独秀,一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最近在找工作,我发现特别难,难到什么程度,跟挤燕城地铁差不多。”
“就这么形容吧,我早上没吃饭,坐地铁出发前,往包里装一个蛋糕卷,等下地铁以后,掏出来的是蛋糕饼。”
楚独秀一只手握话筒,一只手假装举蛋糕,在舞台上缓慢踱步:“我捧着蛋糕饼,当时就一个想法,我跟它一样,卷不动了。”
台下隐约有点笑声。
“所以今天来颁奖晚会,也不只为脱口秀表演,主要是现场优秀的MCN公司很多,想借此在这里找一份工作。各位不要怕我没法吃苦,更别怕公司待遇不够好,我们都可以商量。”
她随意地打趣:“即使上升空间就像蛋糕卷,最后变成一块大饼,我还是会吃的。”
场子逐渐活跃起来,前排王总面无表情、岿然不动,倒是他身边的人笑得咧开嘴。
楚独秀见状也沉得住气,对开场的反响还算满意。剧场比酒吧大,她看不到所有观众的表情,只能依靠第一个段子试探场子冷热,就像往湖面抛掷石子,看能溅出多少水花。
现在有人笑了,不是一片死寂,证明还能继续。
“有些人觉得夸张,说大学生怎么会找不到工作,一定是你太挑剔。我认为这就像写论文,得从工作的定义讨论。”
楚独秀放慢语速,一字一句道:“百科上说,工作是劳动者通过劳动将生产资料转换为生活资料,以满足人们生存和继续社会发展事业的过程,听起来有点绕对不对?”
“如果有人认为,劳动者工作不为生存,单纯是为社会发展。那我确实承认,挺好找工作的。”她无奈地摊手,“不给钱的工作,一抓就一大把。”
台下的摄像机转动,捕捉观众席的笑意。
楚独秀状态也越来越好,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表演,甚至无暇再关注王总脸色。
“网上经常聊学历歧视,说公司欺负学历低的人。有没有一种可能,不管学历是高是低,公司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人,学历高的人照样被欺负。”
“比如有个神奇的现象,公司招聘的时候,没人敢对体力劳动者说‘我不给钱’,但总有人敢对刚毕业的大学生说‘不要想着薪资待遇,你要想着学习提高’。”
她捂住胸口,煞有介事道:“我每次一听这话特感动,连我导师都没说过这话,他只会说‘不要想着学习提高,快把毕业论文过掉’。”
“世界真奇妙,总喜欢在学习场所搞工作,在工作场所聊学习。我觉得以后该把学费打公司,然后让大学导师帮我交社保。”
此话一出,颇有奇效。前排嘉宾注意形象,他们笑得还算收敛,后排观众却是震天响,突如其来地爆笑出声,将候场的工作人员吓一跳。
谢慎辞侧头看菜豆,他不紧不慢地挑眉:“看来真是天才。”
菜豆思及自己刚才的话,一时无言以对:“……”
场内回荡爽朗笑声,如同翻涌的海浪,冲击着礁石岸边,一波跟着一波。
楚独秀等观众笑完,这才继续往下讲:“很好笑吧,这段我给室友也讲过,但你们知道她回什么?”
“她说她真给公司交学费了,单纯为简历好看,跑到电视台实习,每月交培训费八百,还要倒贴房租路费,掏空钱包跑去上班。”
台下有人发出唏嘘:“哇哦——”
“没错,我当时也是这个反应。”楚独秀拧紧眉头,“我说‘你这是工作吗,你都没法生存了,你这,你这’……”
她竖起大拇指:“你这是推动人类社会继续发展啊!太伟大了!”
这段Call back彻底将全场点燃,在徐徐渐进的节奏下,使在场众人捧腹大笑。导播台后的工作人员都听得饶有兴致,一边调动现场机位,一边乐得嘴角上扬。
颁奖晚会和喜剧专场不同,观众本就不好被打动,博得满堂彩属实不易。
但只要场子燥热一次,八分钟节目就算成功。
楚独秀在满场掌声中下台,还撞见激动的节目导演。对方像个蹦蹦跳跳的弹力球,仍浸润在方才被逗乐的欢欣中。
节目导演轻拍楚独秀胳膊,她语调提高,兴奋道:“讲得真好,我们在后台都忍不住笑!”
“真的吗?”楚独秀受宠若惊,“……我还觉得前排观众反应不大。”
后台内,其他人坐着休息,他们听到这话,纷纷出言作证。
“当然是真的,后排笑疯了。”
“前排是公司领导,你不能光看他们,他们什么时候笑过啊?”
“反正我们被逗乐了!”
众人在漫长的晚会流程里深感疲惫,现在刚听完脱口秀却精神抖擞,唧唧喳喳地讨论起来,一改先前候场时的死气沉沉。
虽然早有人彩排时听过稿子,但正式演出有其独特魅力。剧场里坐满观众,效果自然会不同。
楚独秀最初以为客套话,好半天后才确定是真的。她第一次当面接受那么多赞扬,多少有点手足无措,悬起的心也终于放下。
只要没给人添麻烦,对得起五百元的酬劳,今天就算胜利了。
一旦表演结束,演员就能离开,不必等到晚会散场。说笑过后,楚独秀跟节目导演确认完细节,便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准备先一步撤出后台。
有人瞧她要走,甚至调侃道:“回去坐地铁,还带蛋糕卷吗?”
楚独秀哭笑不得:“都吃了,都当饼吃了……”
她跟众人挥手告别,不知为何心中微动,升腾起奇妙的情绪。
仅仅靠一场演出,他们就拉近距离。原本陌生的人们撤下屏障,在疲劳工作中互相逗乐,甚至由段子延伸出独属彼此的打趣。
或许谢慎辞说得没错,单口喜剧确实有神奇的能力。
颁奖晚会还没结束,节目导演也要去忙,唯有楚独秀彻底解放。
卫生间门口,楚独秀刚洗完脸出来,流动的冷水带来清醒,平复怦怦直跳的心脏。她每次表演过后都情绪亢奋,明明手脚已经发软,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必须调整一会儿,一切才回归正常。
她打算给谢慎辞发条微信,询问一下还有没有事,没事自己就回学校了。
晚会没有散场,卫生间门口人烟稀少,还能听到会场的声响。四周冷清下来,除了保洁人员外,基本看不到参会者路过。
墙边,楚独秀正编辑着微信,冷不丁瞥见隔壁拐出一人。
中年男子大腹便便,一边大步往会场走,一边扒拉头顶碎发。他刚才还坐在前排,不知何时也溜出来,正是面试过她的王总。
楚独秀见势不妙,下意识地侧过身,不想被对方看到,无奈终究是慢了。
王总都要走了,余光注意到她,突然停下步子,嘴里嘶得一声,仔细端详起来。他索性退回来,诧异道:“我刚看你上台就想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