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鸟一双
如果一定要说得再详细点, 那便是,他压根不知道拥有父亲是怎样一种体验。
既然从未体验过,那么也就无从产生情绪。
在秦泽的世界里, 他就该是与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的。
就像他本来的姓, 在足足二十年的岁月里, 他随母亲姓张。
他该叫张泽。
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 一定不算糟。
不知为什么, 他们的经济条件从来都和普通的单亲家庭扯不上关系。
他的母亲不用工作,但他们依然能够衣食无忧,甚至于条件优渥。
他们没有住在别墅或者其他豪宅里, 但他似乎从很小的时候, 就能够享受到旁人一辈子都买不了的奢侈品,只要他开口要。
母亲对于花钱这件事, 从来都不会珍惜, 就好像这钱不是她的, 以至于小时候的秦泽忍不住问起母亲。
每当这时, 张婉凝都会搬出他那“早死”的父亲, 说这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财产。
每当这时,秦泽都会觉得,这笔父亲留的财产,就像是《天书奇谭》里花不完的聚宝盆。
于是又想想,有个“早死”的父亲,也没什么不好。
被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也确实还不错。
除了母亲的堂弟偶尔出现时。
印象之中,这位堂舅每次上门,都带着一身酒气。
他不习惯脱鞋,带着泥的脏皮鞋一点点把地板蹭黑。
堂舅点一支烟,就能抽一个下午,一直抽到傍晚他放学。
秦泽每次都皱着眉从堂舅身侧路过,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可外面的声音还是会蹿进来。
“姐,再给我搞点钱。”
堂舅要钱的声音总是很小,扭扭捏捏,可如果母亲对此不耐烦,斥骂他几句,他一定会开始抬高声音,有意压过母亲的声音。
“怎么了?我又不常来,你那么有钱,再说了,就算没钱也能找他要!当年如果不是我教你,你有再大的能耐,能认识他?”
“面前摆着摇钱树,还不知道怎么赚,不是傻子就是瞎啊……”
堂舅似乎说了很多,但秦泽只听到了开头,后来的都被母亲有意抬高的声音盖住了。
秦泽脑子里转悠的,也就只剩了句“你那么有钱”。
母亲确实有钱,秦泽深信不疑。
高中毕业后,他的成绩那样差,母亲依然把他送出了国,在一所很棒的名校上大学。
秦泽不用想都知道,是他母亲捐了楼,他才进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秦泽开始觉得母亲的钱财有点多到离谱了。
但小小的试探与询问,都被母亲遮掩过去。
因为英语不好,又来了英国留学,秦泽一开始就四处磕磕绊绊。
进了校园后,秦泽连教学楼都找不到方向,又不好意思问路,只好在一棵松树下打转。
成功错过上课时间后,秦泽彻底放飞自我,索性坐在了松树边的草地上,看着一只小松鼠从松树上飞快地跑下去。
他看得入神,好半天后,才发觉松树的不远处多了一个人,也在看着松鼠。
也是亚洲面孔,身材挺拔,个子约莫比他高出半个头。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秦泽却觉得这个人他很熟悉。
一时之间,他最开始的那些不好意思,都暂时消失了。
他操着很不流利的英文,询问对面的人。
那人抬了抬眼,很淡漠地瞥了瞥他,然后道:“我会中文。”
“那可太好了!请问你知道这个教学楼怎么走吗?就是这么拼,我不太会发音。”
秦泽一边拿笔写,一边向那人比划。
那人似乎是为此感到无语,但还是指了指他的身后:“就是你身后的这栋楼。”
“哦……谢谢。”秦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你叫什么名字啊?能认识一下吗?”秦泽主动勾搭。
可那人好像生来傲慢,根本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就在那人要转身离开时,秦泽又慌着叫住了他:“哥们,那你能陪我进去吗?”
“我找不到教室……”秦泽小声叨叨,“我在国内英语差死了,高考只考了55分。”
在异国他乡,在这样一个陌生人面前,秦泽好像很轻易就把别扭的自尊丢一边了。
对于他连高考英语考了低分的事,都很坦荡。
但说完后,瞧着那人沉默的模样,秦泽自己也感到后悔。
是不是蠢啊?这种事难道值得炫耀?
秦泽在心里哀怨。
哀怨一阵后,他才发现旁边的人真的没有离开,而是回头朝他看。
“不去上课了?”那人淡声道。
又过几秒,那人走到了他的身旁,拍了下他的肩膀。
“我叫秦牧。”
能和秦牧认识,是件绝对幸运的事。
尽管秦泽把理由归结为:秦牧对他的无助处境的怜悯与同情。
一个高考英语55分的人,在伦敦留学确实不易。
尽管秦牧看上去就挺冷淡,秦泽还是由此赖上了秦牧,有点想把秦牧当翻译机的意思,为了礼貌,便一口一个“学长”。
“秦学长,如果我要学英语,是不是要先重学高中课本,背背单词?”秦泽问道。
“那还是从小升初开始学比较好。”
秦牧是真的嘴毒。
但当秦泽真的放弃时,秦牧又会改了说辞。
“秦学长,我的英语真是烂死了。以我这种水平,以后不可能毕业的吧。”秦泽抱怨。
秦牧想了想才认真道:“小泽,在伦敦还能学不好英语,只能说明你智商低。”
秦泽:“……”
尽管秦牧如此嘴毒,但还是从这一天起,开始辅导起秦泽的英语口语。
学习上的沟通,很容易延伸到生活。
秦泽逐渐了解到,秦牧的父母在国内经商,秦牧是书上描写的那种真真正正的公子哥。
但秦泽并不羡慕秦牧的富有,因为他自己也不算真的贫穷过。
秦泽会羡慕秦牧有完整的家庭。
他头一次从同龄人口中听到一些家里的事,听到秦牧的母亲是如何聪慧,父亲又是如何干练持重。
这些与父母的相处趣事,终于勾起了秦泽对“父亲”这一角色的好奇。
“真羡慕你。”秦泽道,“又有爹又有妈的。”
聪明的秦牧立刻从他的话语中听出端倪,沉默不言。
而秦泽自己却不在意:“只是感慨一下罢了,我和我妈两个人就挺好,真要突然送我个爹,我可受不了。”
于是秦牧也笑了下:“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其实我也一样受不了。”
彼时,秦牧还不曾知道父亲在外有私情的事,可也能感觉到父母之间感情上的不够亲近。
秦仲钧很爱秦仲钧的儿子,但秦仲钧不爱秦牧。
“你父亲?”彼时的秦泽应该叫张泽,他跟着道,“我感受不来,但感觉秦姓挺好听的。”
说笑的秦泽压根想不到,有一天他真的姓了秦。
更想不到,短短几年里,事情变了那样多。
秦牧的母亲秦繁因病去世了。
没有太久,秦泽的母亲张婉凝就结识了秦牧的父亲秦仲钧,然后又迅速结婚。
秦泽从随母姓的张,改姓秦,成了秦仲钧的继子。
长了这么大,竟成了别的老男人的继子,秦泽多少有点听着不舒服,甚至有点恶心。
可又想到,母亲自结婚后,确实多了太多的笑容。
如果他们真心相爱,母亲因此而快乐,喊老男人一声爹,好像也不是不行。
于是秦泽站在秦仲钧的面前,看了眼母亲,然后望向秦仲钧,极其恭敬地道:“父亲。”
秦泽跟着发现,秦仲钧看他的眼神很复杂,他有点不太摸得透,也没心思去摸,只想着该去见一见秦牧。
曾经的学长,现在的继兄。
自秦牧母亲病重后,秦牧从伦敦过去照料,后来又忙着料理丧事,时间一晃,他们已经有很久没见。
秦泽以前说过想参观一下秦牧的家,秦牧也说有机会会带他来,没想到真正第一次来秦宅,他竟然是要以家庭成员的身份住下。
看到秦牧脸色不好,秦泽开始关怀:“秦学长,伯母去世的事情,我知道后也很难过。如果不是当时我妈不同意我请假,我也想去看望的。”
秦牧不说话,只是握紧了拳。
秦泽只当他是在难过,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就像他们第一次遇见那样。
然后秦泽忍不住唤了一声:“哥。”
声音很轻,可足够秦牧听清。
秦泽自己都觉得意外,这声“哥”实在比对着秦仲钧的那声“父亲”要容易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