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球酥
从墓园出?来时乌鸦飞过树梢,寒鸦掠过天际。
思归抱着盆盆碗碗,好奇地看向?墓园外的丧葬一条街,她眼睛眯起?,小声念道:“丧葬用品店……全年无休,腊月三十与大年初一概不?例外……”
柳教授掏着车钥匙,不?甚在意地答道:“因为哪怕是节假日,人也一样会死?。”
“可是节假日经营违反劳动法吧?”归归奇怪地问。
柳敏扑哧笑出?了声,答道:
“不?违反,三倍薪酬支付到?位就可以。”
“……”思归大彻大悟,终于?想到?这一层:“哦!”
母女二人上了车,车门砰地合拢,余思归将碗碗盘盘的放在一边,车里还?残留着已经不?在此处的、冰冷的菊花香气。
小轿车驶离长长街道,余思归靠在窗边,茫然地看着窗外。
窗外风景变幻,墓园到?家的路很远,路上她们穿过一栋建在殖民年代的老天主教堂。
冬日蓝天如洗。
始建于?殖民时期的老教堂位于?宁波路上,哥特塔尖冲天高耸,鲜红如燃烧的火,笔直刚硬地指向?天的尽头。
基督教徒相信这世上有全知全能的存在,那个存在为他们实现愿望,为人缔造死?后的归处,为活人免去?尘世的苦痛。
他们相信高耸如云的塔尖能拉近他们与上帝的距离,能让他们的祈祷上达天听。
思归望着教堂塔尖,突然问:“妈妈,我一直不?知道,但你有信仰吗?”
归归妈稍稍一愣,探究地望向?后排的女儿。
“……我们经常来看外公外婆,”思归小声补充,“一年到?头要来好几次,每次我们都要絮絮叨叨地和他们说点什么,说我的学习成绩,你最近的工作情况……”
从初一那年外婆逝世至今,没有一年不?是如此。
余思归问:“你是觉得他们会听到?吗?”
柳敏怔了下,低头看了看窗外的塔尖。
然后她坦然地收回目光说:“不?。”
思归说:“……所?以没有来世。”
“没有。”
柳教授平静回答。
“这是个很大的世界,”柳敏开着车,柔和地说,“世上没有什么全知全能的东西。就算有,我也不?会把?我的未来托付给他人。”
思归说:“……你一直相信自己?。”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柳教授娓娓道,“思归,你坐着的车,你旁边的碗碗盆盆,都出?自人的主观能动性……人挖来陶土,做出?供大家吃饭的碗盆;而不?是用它捏成玩偶,吹一口气,赋予它不?存在的生命。”
思归愣了愣:“你不?信女娲造人。”
柳教授想了想,挺无奈地补充:“也不?信上帝用尘土制造了亚当?。”
“哦……”
余思归这才想起?圣经,懊恼地说:“对哦。”
而柳教授开着车还?要对女儿讲她活该遭天谴的工科笑话:“如果我们是陶土捏的,我们身体里应该有不?少二氧化硅,但实际上二氧化硅只?会导致尘肺病。而我们人身体里的硅元素只?占0.026%……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们都是碳基做的。”
余思归很震惊:“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数字?”
“闲来没事?看书看的,”柳教授奇怪道,“——况且我不?是任何人的肋骨。”
“……”
柳敏想了想,又?说:“妈妈其实也不?相信死?后世界。”
思归抱着自己?的书包,看着妈妈,她在前面开着车,短发掖在脑后,有种令人心惊胆颤的利落。
“归归,这是个恰好符合常理的世界,”柳敏很轻道,“人死?了就是一抔黄土,地下没有留给死?后世界的地方。”
思归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难过:“但是这也太残酷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年初时曾和盛淅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时盛淅将妈妈概括为唯物主义者……不?,马克思主义者。
余思归轻轻闭上眼睛,将那丝酸楚压下去?。
这也只?是那次讨论的延续而已。
“不?过可能某种程度上……妈妈也是相信来世的吧,”柳敏很轻地一笑:“只?不?过可能和这世上理解的来世不?太一样。”
思归想问问她「妈你理解的来世是什么」——然而不?待她提问,柳敏又?无奈道:
“而且,妈妈总是来看外公外婆,不?是因为我相信他们在那,是因为……”
母亲停顿了下。
“是因为我不?愿忘记他们。”
她说。
小轿车掠过隆冬的天主教堂,余思归稍稍一怔,自镜中看见?塔尖尖锐残影。
-
这是怎样的世界呢?
余思归只?觉自己?心底有个念头犹如长冬尽处的莲叶,握成一团,缩在泥下,亟待春来。
——十三年前的、清华园里的青年人们。她想。
那些生着铜锈的,被密密匝匝的早春梧桐掩盖,又?被长河吞没殆尽的岁月。
-
盛淅,你会知道,曾有这么一群年轻人,为它付出?过什么吗?
思归贴对联时忽然想。
除夕傍晚,整个城市都阴沉沉的,但过年氛围浓厚。
本还?挺异域韵味的巷子一到?了除夕夜,就整整齐齐地挂起?了一排大红灯笼,还?有爱炫耀的老头老太太专程去?赶了年集,买来那种旋转迪斯科大灯笼,挂在门前,门上一水地贴起?烫金大对联。
按本地习俗,贴对子本应是家里男人的活儿,但高级知识分子柳教授一来蔑视传统,二来家里没有第三个人,因此由女儿和她自己?承担起?了贴对子、办年货的重任。
——盛淅应该不?知道吧。
思归胡思乱想,用胶带粘上对联。
对他来说,多半只?是「父辈曾经资助过一个课题组」,而且这课题组还?因为非常肮脏的理由分崩离析;领头人因巨额资金去?向?不?明罪锒铛入狱……而「余思归」是那课题组里的,某个平凡学生的独女。
“归归!”柳敏在屋里喊道:“思归,进来帮我挪挪柜子!”
余思归忙不?迭应了,拽着凳子进屋,给妈妈搭把?手。 -
夜色垂落,爆竹噼里啪啦爆响,街头巷尾年味浓稠。
年末,天昏昏欲雪,余思归和妈妈两个人吃过年夜饭,窝在沙发上看春晚。茶几上摆着瓜果坚果一应小点心,思归抱着自己?的小毯子,很坏地学蔡明骂潘长江。
归归妈笑得前仰后合,道:“蔡明人家是骂潘长江矮,你自己?学蔡明说话?不?觉得你在骂自己?吗?”
“不?可能!我肯定比蔡明老师高,”思归比划着屏幕上的小小人,然后她忽然一愣,求证:“等等,老师多高?”
思归妈懒懒答道:“蔡老师一米七六。”
余思归:“……”
可恶,归归悻悻缩回毯子里,心想又?败了。
中间郎酒红花郎杯不?断出?现,思归记忆力又?非常好,一场春晚看下来几乎能把?央视的洗脑广告词原汁原味地倒背如流。她痛苦地心想郎酒怎么还?没倒闭……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要折磨我的耳朵!
然而郎酒确实不?会倒闭。
归老师广告间隙,掏出?手机去?班级群抢红包,一摸手机,屏幕上一条未读。
少爷:「忙完了吗?」
余思归看到?那条消息,不?受控制,抬头看了妈妈一眼。
妈妈目光被屏幕上的杂技吸引,浑然没注意到?这个角落发生的事?儿。
高二开学前,思归给他改了‘少爷’这个备注,一开始似乎是作嘲讽用;可这备注她看了半年,已经看习惯了。
他们上次聊天,还?是下午三点多。
那时他们在聊一个化学加笔题,辩论到?一半盛淅忽然说家里来人了;归老师则得加入妈妈的扫房大计划,带上橡胶手套跟着妈妈一起?擦外层窗户——于?是同桌二人微信交流暂时告一段落,他们各自去?处理自己?的年关事?务。
余思归嘀嘀咕咕。
「已经在看春晚啦。」思归回他。
盛淅那头恐怕终于?闲了下来,问:「你们还?看春晚?」
归归问:「你们不?看吗?」
「没时间看。」少爷温和地解释:「我们这儿刚吃完年夜饭。思归,你妈在旁边吗?」
什么年夜饭要吃到?这么晚……归归瞅瞅指向?九点的时针,脑袋上冒出?个巨大的井号,气愤地心想这就是你消失六个小时的理由!
柳教授近在咫尺,正?抱着膝盖看电视杂耍,乐得嘿嘿的。
“……”
而且怎么,问我妈做什么,余思归瞅着出?自盛少爷手笔的‘你妈’二字眯起?双眼,心想你难道打算远程遥祝我妈过年快乐?盛淅我明白地告诉你你再崇拜我妈都没用,我妈根本都不?知道你是谁!
……哦不?对她知道……
余思归想起?这茬,一瞬无能狂怒。
我的人生本来就已经够艰难了……连要挟他的筹码都凭空少了一个!
归归恶毒地回答:「不?在。怎么了?」
别想祝我妈新年快乐。那是我妈。
盛少爷那头,忽然就静了。 思归盯着屏幕看,嘲讽地心想狗屎,你这个混蛋接近我就是为了获得偶像的签名吧!我果然是被贼人谋害的女主角!
她刚要把?手机收起?来——
——电话就嗡地一响。
她妈柳教授触电般抬起?头,每寸微表情都充满除夕夜工作PTSD,恐惧地问:“不?是我的手机吧?”
思归措手不?及地抱着自己?的爪机,屏幕上是盛少爷的来电,那一刹那她满面通红,仿佛青桃上染了春的颜色。